- 二馬
- 老舍
- 4085字
- 2019-01-09 14:07:45
7
倫敦的幾個中國飯館要屬狀元樓的生意最發達。地方寬綽,飯食又賤,早晚真有群賢畢集的樣兒。不但是暹羅人,日本人,印度人,到那里解饞去,就是英國人,窮美術家,系著紅領帶的社會黨員,爭奇好勝的胖老太太,也常常到那里喝杯龍井茶,吃碗雞蛋炒飯。美術家和社會黨的人,到那里去,為是顯出他們沒有國界思想,胖老太太到那里去,為是多得一些談話資料;其實他們并不喜歡喝不加牛奶的茶;和肉絲,雞蛋,炒在飯一塊兒。中國人倒不多,一來是吃不著真正中國飯。二來是不大受女跑堂兒的歡迎。在中國飯館里作事,當然沒有好姑娘。好姑娘那肯和中國人打交待。人人知道跟中國人在一塊兒,轉眼的工夫就有喪掉生命的危險。美而品行上有可懷疑的姑娘們就不在乎了,和傻印度飛飛眼,晚上就有兩三鎊錢入手的希望。和日本人套套交情,至不濟也得一包橘汁皮糖。中國人呢,不敢惹,更不屑于招待;人們都看不起中國人嗎,妓女也不是例外。妓女也有她們的自由與驕傲,誰肯招呼人所不齒的中國人呢!
范掌柜的頗有人緣兒,小眼睛瞇縫著,好像自生下來就沒睡醒過一回;可是臉上老是笑。美術家很愛他,因為他求他們在墻上隨意的畫:小腳兒娘們,瘦老頭兒抽鴉片,鄉下老兒,帶著小辮兒,給菩薩磕頭,五光十色的畫了一墻。美術家所知道的中國事兒正和普通人一樣,不過他們能夠把知道的事畫出來。社會黨的人們很愛他,因為范掌柜的愛說:“Me no likes capitalis ma!”胖老太太們很愛他,因為他常把me當I,有時候高興,也把I當me,胖老太太們覺著這個非常有可笑的價值。設若普通英國人討厭中國人,有錢的英國男女是拿中國人當玩藝兒看。中國人吃飯用筷子,不用刀叉;中國人先吃飯,后喝湯;中國人喝茶不擱牛奶,白糖;中國人吃米,不加山藥蛋;這些事在普通人——如溫都母女——看,都是根本不對而可惡的;在有錢的胖老太太們看,這些事是無理取鬧的可笑,非常的可笑而有趣味。
范掌柜的和馬老先生已經成了頂好的朋友,真像親哥兒們似的。馬老先生雖然根本看不起買賣人,可是范掌柜的應酬周到,小眼睛老瞇縫著笑,并且時常給馬老先生作點特別的菜,馬老先生真有點不好意思不和老范套套交情了。再說,他是個買賣人,不錯,可是買賣人里也有好人不是!
馬老先生到飯館來吃飯,向來是不理學生的,因為學生們看著太俗氣,談不到一塊兒。況且,這群學生將來回國都是要作官的,馬老先生想到自己的官運不通,不但不愿意理他們,有時候還隔著大眼鏡瞪他們一眼。
馬老先生和社會黨的人們弄得倒挺熱活。他雖然不念報紙,不知道人家天天罵中國人,可是他確知道英國人對他的勁兒,決不是自己朋友的來派。連那群愛聽中國事的胖老太太們,全不短敲著撩著的損老馬幾句。老馬有時候高興,也頗聽得出來她們的口氣。只有這群社會黨的人,只有他們,永遠向著中國人說話,罵他自己政府的侵略政策。馬老先生雖不知道什么是國家,到底自己頗驕傲是個中國人。只有社會黨的人們說中國人好,于是老馬不自主的笑著請他們吃飯。吃完飯,社會黨的人們管他叫真正社會主義家,因為他肯犧牲自己的錢請他們吃飯。
老馬要是告訴普通英國人:“中國人喝茶不擱牛奶。”
“什么?不擱牛奶!怎么喝?!可怕!”人們至少這樣回答,他撅著小胡子不發聲了。
他要是告訴社會黨的人們,中國茶不要加牛奶,他們立刻說:
“是不是,還是中國人懂得怎么喝茶不是?中國人替世界發明了喝茶,人家也真懂得怎么喝法!沒中國人咱們不會想起喝茶,不會穿綢子,不會印書,中國的文明!中國的文明!唉,沒有法子形容!”
聽了這幾句,馬老先生的心里都笑癢癢了!毫無疑意的信中國人是天下最文明的人!——再請他們吃飯!
馬威到狀元樓的時候,馬老先生已經吃完一頓水餃子回家了,因為溫都太太下了命令,叫他早回去。
狀元樓的廚房是在樓底下,茶飯和菜都用和汲水的轆轤差不多的一種機器拉上來。這種機器是范掌柜的發明,簡單適用而且頗有聲韻,嗞牛咕,嗞牛咕
,帶著一股不可分析的菜味一齊上來了。
食堂是分為內外兩部:外部長而狹,墻上畫著中國文明史的插畫:老頭兒吸鴉片,小姑娘裹小腳……還寫著些:“清明時候雨紛紛”之類的詩句。內部是寬而扁,墻上掛著幾張美人香煙的廣告。中國人總喜歡到內部去,因為看著有點雅座的意味。外國人喜歡在外部坐,一來可以看墻上的畫兒,二來可以看轆轤的升降。
外部已經坐滿了人,馬威到了內部去,找了張靠墻角的空桌坐下。屋里有兩位中國學生,他全不認識。他向他們有意無意的微微一點頭,他們并沒理他。
“等人?”一個小女跑堂的歪著頭,大咧咧的問。
馬威點了點頭。
那兩位中國學生正談怎么請求使館抗議罵中國人的電影。馬威聽出來,一個姓茅,一個姓曹,馬威看出來,那個姓茅的戴著眼鏡,可是幾乎沒有眉毛;那個姓曹的沒戴著眼鏡,可是眼神決不充足。馬威猜出來,那個姓茅的主張強迫公使館提出嚴格抗議,如使館不辦,就把自公使至書記全拉出來臭打一頓。那個姓曹的說,國家衰弱,抗議是沒用的;國家強了,不必抗議,人們就根本不敢罵你。兩個人越說越擰蔥,越說聲音越高。姓茅的恨不得就馬上打老曹一頓,而姓曹的決沒帶出愿意挨打的神氣,于是老茅也就沒敢動手。
兩個人不說了,低著頭吃飯,吃得很帶殺氣。
伊姑娘進來了。
“對不起,馬威,我晚了!”她和馬威握了握手。
“不晚,不晚!”馬威說著把菜單遞給她,她拉了拉衣襟,很自然的坐下。
曹和茅同時看了她一眼。說了幾句中國話,跟著開始說英文。
她點了一碟炸春卷,馬威又配上了兩三樣菜。
“馬威,你這兩天好點啦吧?”伊姑娘微微一笑。
“精神好多了!”馬威笑著回答。
姓茅的惡意的看了馬威一眼,馬威心中有點不舒坦,可是依舊和凱薩林說話。
“馬威,你看見華盛頓沒有?”伊姑娘看著菜單,低聲兒問。
“沒有,這幾天晚上他沒找瑪力來。”馬威說。
“啊!”伊姑娘似乎心中安慰了一些,看了馬威一眼,剛一和他對眼光兒,她又看到別處去了。
春卷兒先來了,馬威給她夾了一個。她用叉子把春卷斷成兩段,非常小心的咬了一口。下巴底下的筋肉輕輕的動著,把春卷慢慢咽下去,吃得那么香甜,安閑,美滿;她的舉動和瑪力一點也不一樣。
馬威剛把春卷夾開,要往嘴里送,那邊的老茅用英文說:
“外國的妓女是專為陪著人們睡覺的,有錢找她們去睡覺,茶館酒肆里不是會妓女的地方!我告訴你,老曹,我不反對嫖,我嫖的回數多了;我最不喜歡看年輕輕的小孩子帶著妓女滿世界串!請妓女吃中國飯!哼!”
伊姑娘的臉紅得和紅墨水瓶一樣了,仍然很安穩的,把叉子放下要站起來。
“別!”馬威的臉完全白了,嘴唇顫著,只說了這么一個字。
“老茅,”那個眼神不十分充足的人說:“你怎么了!外國婦女不都是妓女!”他是用中國話說的。
姓茅的依舊用英國話說:
“我所知道的女人,全是妓女,可是我不愛看人家把妓女帶到公眾的地方來出鋒頭!”他又看了馬威一眼:“出那家子鋒頭!你花得起錢請她吃飯,透著你有錢!咱講究花錢和她們睡一夜!”
伊姑娘站起來了,馬威也站起來,攔著她:
“別!你看我治治他!”
凱薩林沒言語,還在那里站著,渾身顫動著。
馬威走過去,問那位老茅:
“你說誰呢?”他的眼睛瞪著,射出兩條純白的火光。
“我沒說誰,飯館里難道不許說話嗎?”茅先生不敢叫橫,又不愿意表示軟弱,這樣的說。
“不管你說誰,我請你道歉,不然,你看這個!”馬威把拳頭在桌上一放。
老茅像小螞蚱似的往里一跳,跳到墻角,一勁兒搖頭。
馬威往前挪了兩步,瞪著茅先生。茅先生的“有若無”的眉毛鬼鬼啾啾的往一塊擰,還是直搖頭。
“好說,好說,不必生氣。”姓曹的打算攔住馬威。馬威用手一推,老曹又坐下了。馬威釘著茅先生的臉問:
“你道歉不?”
茅先生還是搖頭,而且搖得頗有規律。
馬威冷笑了一聲,看準茅先生的臉,左右開花,奉送了兩個嘴巴。正在眼鏡之下,嘴唇之上,茅先生覺得疼得有點入骨;可是心里覺著非常痛快,也不搖頭了。
女跑堂的跑進來兩個,都唧咕唧咕的笑,臉上可都轉了顏色。外部的飯座兒也湊過來看,誰也莫明其妙怎回事。范掌柜的瞇縫著眼兒過來把馬威拉住。
伊姑娘看了馬威一眼,低著頭就往外走,馬威也沒攔她。她剛走到內外部分界的小門,看熱鬧的有一位說了話:
“凱!你!你在這兒干嗎呢?”
“保羅!咱們一塊家去吧!”凱薩林低著頭說,沒看她的兄弟。
“你等等,等我弄清楚了再走!”保羅說著,從人群里擠進去,把范掌柜的一拉,范掌柜笑嘻嘻的就倒在地上啦,很聰明的把頭磕在桌腿上,磕成一個青藍色的鵝峰。
“馬威,你是怎回事?”保羅把手插在衣袋里問:“我告訴你,別以為你是個人似的,和我們的姑娘一塊混!要貪便宜的時候,想著點英國男人的拳頭!”
馬威沒言語,煞白的臉慢慢紅起來。
“你看,老曹,往外帶妓女有什么好處?”茅先生用英國話說。
馬威一咬牙,猛的向茅先生一撲;保羅兜著馬威的下巴就是一拳;馬威退,退,退,退了好幾步,扶住一張桌子,沒有倒下;茅先生小螞蚱似的由人群跳出去了。范掌柜的要過來勸,又遲疑,笑嘻嘻的用手摸著頭上的鵝峰,沒敢往前去。
“再來!”保羅冷笑著說。
馬威摸著脖子,看了保羅一眼。
門外的中國人們要進來勸,英國人們把門兒攔住:
“看他們打,打完了完事。公平交易,公平的打!”
幾個社會黨的人,向來是奔走和平,運動非戰的;可是到底是英國人,一聽見“公平的打”,從心根兒上贊同,都立在那里看他們決一勝負。
馬威緩了一口氣,把硬領一把扯下來,又撲過保羅去。保羅的臉也白了,他搪住馬威的右手,一拳照著馬威的左肋打了去,又把馬威送回原地。馬威并沒緩氣,一扶桌子,登時一攢勁,在保羅的胸部虛晃了一下,沒等保羅還手,他的右拳打在保羅的下巴底下。保羅往后退了幾步,一咬牙,又上來了,在他雙手還替身體用力平衡的時候,馬威穩穩當當又給了他一拳。保羅一手扶著桌子,出溜下去了。他兩腿拼命的往起立,可是怎么也立不起來了。馬威看著他,他還是沒立起來。馬威上前把他攙起來,然后把右手伸給他,說:
“握手!”
保羅把頭一扭,沒有接馬威的手。馬威把他放在一張椅子上,撿起硬領,慢慢往外走,嘴唇直往下滴滴血。
幾位社會黨的人們,看著馬威,沒說什么,可是心里有點恨他!平日講和平容易,一旦看見外人把本國人給打了,心里不知不覺的就變了卦!
茅先生和曹先生早已走了,馬威站在飯館外面,找伊姑娘,也不見了。他安上硬領,擦了擦嘴上的血,冷笑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