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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馬
  • 老舍
  • 3613字
  • 2019-01-09 14:07:45

6

新年不過是圣誕的余波,人民并不瘋了似的鬧,鋪子也照常的開著。“快樂的新年”雖然在耳邊嗡嗡著,可是各處沒有一點快樂與新鮮的表現。天氣還是照常的悲苦,霧里的雨點,鬼鬼啾啾的,把人們打得都縮起脖子,像無精失采的小鷺鷥。

除夕的十二點鐘,街上的鐘聲,汽笛,一齊響起來。馬威一個人,光著頭,在街上的黑影里站著,偷偷落了幾點淚。一來是有點想家,二來是心中的苦處觸機而發。擦了擦淚,嘆了一口氣:

“還得往前干哪!明天是新年了,忘了已往的吧!”

第二天早早的他就起來了,吃過早飯,決定遠遠的去走一回,給新年一個勇敢的起始。告訴了父親早一點到鋪子去,他自己到十二點以后才能到。

出門坐上輛公眾汽車,一直到植物園去。車走了一點來鐘才到了植物園外面。園外沒有什么人,園門還悄悄的關著。他折回到大橋上,扶著石欄,看著太晤士河。河水灰汪汪的流著,岸上的老樹全靜悄悄的立著,看著河水的波動。樹上只有幾只小黑鳥,縮著脖兒,彼此唧咕,似乎是訴什么委屈呢。靠著岸拴著一溜小船,隨著浪一起一落,有點像閑膩了,不得不動一動似的。馬威呆呆的看著河水,心思隨著灰波越走越遠,似乎把他自己的存在全忘了。

遠處的灰云把河水,老樹,全合成一片灰霧,渺茫茫的似另有一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一樣灰淡慘苦,只是極遠極遠,不容易看清楚了。遠處的鐘敲了十點,馬威遲遲頓頓的,好像是舍不得,離開大橋,又回到園門來。門已開了,馬威把一個銅子放在小鐵桌子上,看門的困眼巴唧的看了他一眼,馬威向他說了聲“快樂的新年。”

除了幾個園丁,園內看不見什么人,馬威挺著胸,吸了幾口氣,園中新鮮的空氣好像是給他一個人預備的。老樹,小樹,高樹,矮樹,全光著枝干,安閑的休息著;沒有花兒給人們看,沒有果子給鳥兒吃,只有彎曲的瘦枝在空中畫上些自然的花紋。小矮常青樹在大樹后面蹲著,雖然有綠葉兒,可是沒有光著臂的老樹那么驕傲尊嚴。纏著枯柳的藤蔓像些睡了的大蛇,只在樹梢上掛著幾個磁青的豆莢。園中間的玻璃溫室掛著一層薄霜,隔著玻璃還看得見里邊的綠葉,可是馬威沒進去看。路旁的花池子連一枚小花也沒有,池中的土全翻起來,形成許多三角塊兒。

河上的白鷗和小野鴨,唧唧鴨鴨的叫,叫得非常悲苦。野鴨差不多都縮著脖蹲著,有時候用扁嘴在翅上抹一抹,看著總多少有點傻氣。白鷗可不像鴨子那么安穩了,飛起來,飛下來,在灰色的空中扯上幾條不連續的銀線。小黑鴨子老在水上漂著,小尾巴后面扯著條三角形的水線;也不往起飛,也不上岸去蹲著,老是漂著,眼睛極留神的看,有時候看見河內的倒影,也探下頭去撈一撈。可憐的小黑鴨子!馬威心里有些佩服這些小黑玩藝兒:野鴨太懶,白鷗太浮躁,只有小黑鴨老含著希望。

地上的綠草比夏天還綠上幾倍,只是不那么光美。靠著河岸的綠草,在潮氣里發出一股香味,非常的清淡,非常的好聞。馬威順著河岸走,看著水影,踏著軟草,聞著香味,心里安閑極了,只是有點說不出來的愁悶在腦子里縈繞著。河上幾只大白鵝,看見馬威,全伸著頭上的黃包兒,跟他要吃食。馬威手里什么也沒有,傻鵝們斜愣著眼彼此看了看,有點失望似的。走到河的盡處,看見了松梢上的塔尖,馬威看見老松與中國寶塔,心中不由高興起來。呆呆的站了半天,他的心思完全被塔尖引到東方去了。

站了半天,只看見一兩對游人,從樹林中間影兒似的穿過去。他定了定方向,向小竹園走了去。竹園內沒有人,沒有聲音,只有竹葉,帶著水珠,輕輕的動。馬威哈著腰看竹根插著的小牌子:日本的,中國的,東方各處的竹子,都雜著種在一塊。

“帝國主義不是瞎吹的!”馬威自己說:“不專是奪了人家的地方,滅了人家的國家,也真的把人家的東西都拿來,加一番研究。動物,植物,地理,言語,風俗,他們全研究,這是帝國主義厲害的地方!他們不專在軍事上霸道,他們的知識也真高!知識和武力!武力可以有朝一日被廢的,知識是永遠需要的!英國人厲害,同時,多么可佩服呢!”

地上的潮氣把他的腳冰得很涼,他出了竹園,進了杜鵑山,——兩個小土山,種滿杜鵑,夾著一條小山溝。山溝里比別處都暖一點,地上的干葉聞著有股藥味。

“春天杜鵑開花的時候,要多么好看!紅的,白的,淺粉的,像——”他忽然想到:“像瑪力的臉蛋兒!”

想到這兒,他周身忽然覺得不合適,心仿佛也要由嘴里跳出來。不知不覺的把大拇指放在唇上,咬著指甲。

“沒用!沒用!”他想著她,同時恨自己,著急而又后悔:“非忘了她不可!別和父親學!”他摸了摸口袋,摸著那個小戒指,放在手心上,呆呆的看著,然后用力的往地上一摔,摔到一堆黃葉里去,那顆鉆石在一個破葉的縫兒里,一閃一閃的發亮。

愣了半天,聽見遠遠的腳步聲兒,他又把戒指撿起來,仍舊放在袋兒里。山溝是彎彎的,他看不見對面來的人,轉身,往回走,不愿意遇見人。

“馬威!馬威!”后面叫。

馬威聽見了有人叫他,他還走了幾步,才回頭看。

“嘿嘍!伊姐姐!”

“新禧!新禧!”伊姑娘用中國話說,笑著和他握了握手。

她比從前胖了一點。脖子上圍著一條狐皮,更顯得富泰一點。她穿著一身藍呢的衣裙,加著一頂青絨軟帽,帽沿自然的往下垂著些,看著穩重極了。在小山溝里站著,叫人說不上來,是她,還是那些冷靜的杜鵑,更安穩一些。

“伊姐姐!”馬威笑著說:“你怎這么早?”

“上這里來,非早不可。一等人多,就沒意思了!你過年過得好?馬威!”她用小手絹揉了揉鼻子,手指在手套里鼓膨膨的把手套全撐圓,怪好看的。

“好。你沒上那里去?”

兩個齊著肩膀走,出了小山溝。她說:

“沒有。大冷的天,上那兒也不舒服。”

馬威不言語了,眉頭皺著一點,大黑眼珠兒釘著地上的青草。

“馬威!”伊姑娘看著他的臉說:“你怎么老不喜歡呢?”她的聲音非常的柔和,眼睛發著些亮光,顯著慈善,聰明,而且秀美。

馬威嘆了口氣,看了她一眼。

“告訴我,馬威!告訴我!”她說得很懇切很自然;跟著微微一笑,笑得和天上的仙女一樣純潔,和善。

“叫我從何處說起?姐姐!”馬威勉強著一笑,比哭的樣子還凄慘一些。“況且,有好些事不好告訴你,姐姐,你是個姑娘。”

她又笑了,覺得馬威的話真誠,可是有點小孩子氣。

“告訴我,不用管我是姑娘不是。為什么姑娘應當比男人少聽一些事呢!”她又笑了,似乎把馬威和世上的陋俗全笑了一下。

“咱們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好不好?”他問。

“你要是不乏,咱們還是走著談好,坐定了太冷。我的小腳指頭已經凍了一個包啦。說吧,馬威!”

“全是沒法解決的問題!”他遲鈍的說,還是不愿意告訴她。

“聽一聽,解決不解決是另一問題。”她說得非常痛快,聲音也高了一些。

“大概其的說吧!”馬威知道非說不可,只好粗粗的給她個大略;真要細說,他的言語是不夠表現他的心思的:“我愛瑪力,她不愛我,可是我忘不了她。我什么方法都試了,試,試,試,到底不行。恨自己也沒用,恨她也沒用。我知道我的責任,事業,但是,她,她老在我心里刺鬧著。這是第一個不能解決的問題。第二個是父親,他或者已經和溫都太太定了婚。姐姐你曉得,普通英國人都拿中國人當狗看,他們要是結婚,溫都太太就永遠不用想再和親友來往了,豈不是陷入一個活地獄。父親帶她回國,住三天她就得瘋了!咱們的風俗這么不同,父親又不是個財主,她不能受那個苦處!我現在不能說什么,他們相愛,他們要增加彼此的快樂,——是快樂還是苦惱,是另一問題——我怎好反對。這又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還有呢,我們的買賣,現在全擱在我的肩膀上了,我愛念書,可是不能不管鋪子的事;管鋪子的事,就沒工夫再念書。父親是簡直的不會作買賣,我不管,好啦,鋪子準一月賠幾十鎊,我管吧,好啦,不用打算專心念書;不念書,我算干嗎來啦!你看,我忙得連和你念英文的時候都沒有了!我沒高明主意,我不知道我是干什么呢!姐姐,你聰明,你愛我們,請你出個好主意吧!”

兩株老馬尾松站在他們面前,枝上垂著幾個不整齊的松塔兒。灰云薄了一點,極弱秀的陽光把松枝照得有點金黃色。

馬威說完,看著枝上的松塔。凱薩林輕輕的往松了拉了拉脖上的狐皮,由胸間放出一股熱嘟嘟的香味。

“瑪力不是已經和華盛頓定婚了嗎?”她慢慢的說。

“你怎么知道?姐姐!”他還看著松塔兒。

“我認識他!”凱薩林的臉板起來了。待了半天,她又笑了,可是很不自然:“她已屬別人,還想她干嗎呢?馬威!”

“就這一點不容易解決嗎!”馬威似乎有點嘲笑她。

“不易解決!不易解決!”她好像跟自己說,點著頭兒,帽沿兒輕輕的顫。“愛情!沒人明白到底什么是愛情!”

“姐姐,你沒好主意?”馬威有點著急的樣兒。

凱薩林似乎沒聽見,還嘟囔著:

“愛情!愛情!”

“姐姐,你禮拜六有事沒有?”他問。

“干什么?”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我要請你吃中國飯,來不來?姐姐!”

“謝謝你,馬威!什么時候?”

“下午一點吧,在狀元樓見。”

“就是吧。馬威,看樹上的松塔多么好看,好像幾個小鈴鐺。”

馬威沒言語,又抬頭看了看。

兩個人都不言語了。穿出松林,拐過水池,不知不覺的到了園門。兩個都回頭看了看,園中還是安靜,幽美,清涼。他們把這些都留在后邊,都帶著一團說不出的混亂,愛情,愁苦,出了園門。——快樂的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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