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馬
- 老舍
- 2801字
- 2019-01-09 14:07:42
8
倫敦的天氣變動的不大,可是變動得很快。天一陰,涼風立刻把姑娘們光著的白胳臂吹得直起小雞皮疙疸,老頭兒老太太便立刻迎時當令的咳嗽起來,爭先恐后的著了涼。伊牧師對于著涼是向來不落后的:看馬老先生回來,在公園大樹底下坐了一會兒。坐著坐著,鼻子里有點發癢,跟著哆嗦了一下,打了個噴嚏。趕緊回家,到家就上床睡覺。伊太太給了他一杯熱檸檬水,又把暖水壺放在他被窩里。他的噴嚏是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猛;要不是鼻子長得結實,早幾下兒就打飛了。
伊牧師是向來不惹伊太太的,除了有點病,脾氣不好,才敢和她吵一回半回的。看著老馬摔得那個樣,心里已經不大高興;回來自己又著了涼,更氣上加氣,越想越不自在。
“好容易運來個中國教徒,好容易!叫亞力山大給弄成醉貓似的!咱勸人信教還勸不過來,他給你破壞!咱教人念《圣經》,他灌人家老白酒!全是他,亞力山大!啊——嚏!瞧!他要不把老馬弄醉,我怎能著了涼!全是他!啊——嚏!亞力山大?她的哥哥!非先跟她干點什么不可!他不該灌他酒,她就不該請他,亞力山大,吃飯!看,啊——啊——啊嚏!先教訓她一頓!“
想到這里,有心把被子一撩,下去跟她搗一回亂;剛把氈子掀起一點,僅夠一股涼氣鉆得進來的,啊——嚏!老實著吧!性命比什么也要緊!等明天再說!——可是病好一點,還有這點膽氣沒有呢?倒難說了:從經驗上看,他和她拌嘴,他只得過兩三次勝利,都是在他病著的時候。她說:“別說了,你有理,行不行?我不跟病人搗亂!”就算她虛砍一刀,佯敗下去吧,到底“得勝鼓”是他的!病好了再說?她要是虛砍一刀才怪!……這回非真跟她干不可啦,非干不可!她?她的哥哥?一塊兒來!我給老馬施洗,你哥哥灌他酒!你還有什么說的,我問你!再說,凱薩林一定幫助我。保羅向著他媽,哈哈,他沒在家。……其實為老馬也犯不上鬧架,不過,不鬧鬧怎么對得起上帝!萬一馬威問我幾句呢!這群年青的中國人,比那群老黃臉鬼可精明多了!可惡!萬一溫都太太問我幾句呢?對,非鬧一場不可!再說,向來看亞力山大不順眼!
他把熱水瓶用腳往下推了推,把腳心燙得麻麻蘇蘇怪好受的,閉上了眼,慢慢的睡著了。
夜里醒了,窗外正沙沙的下著小雨——又他媽的下雨!清香的涼風從窗子吹進來,把他的鼻子尖吹涼了好些。把頭往下一縮,剛要想明天怎么和伊太太鬧,趕緊閉上眼:別想了,越想心越軟,心軟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站得住!這個世界!吧,吧!吧,吧!街坊的大狗叫了幾聲。你叫什么?這個世界不是為狗預備的!……
第二天早晨,凱薩林姑娘把他的早飯端來,伊牧師本想不吃,聞著雞子和咸肉怪香的,哎,吃吧!況且,世界上除了英國人,誰能吃這么好的早飯?不吃早飯?白作英國人!吃!而且都吃了!吃完了,心氣又壯起來了,非跟他們鬧一回不可;不然,對不起這頓早飯!
伊姑娘又進來問父親吃夠了沒有。他說了話:
“凱!你母親呢?”
“在廚房呢,干什么?”伊姑娘端著托盤,笑著問。她的頭發還沒梳好,亂蓬篷的在雪白的脖子上堆著。
“馬老先生叫她的哥哥給灌醉了!”伊牧師眼睛亂動,因為沒戴著眼鏡,眼珠不知道往那兒瞧才對。
伊姑娘笑了一笑,沒說什么。
“我用盡了心血勸他信了教,現在叫亞力山大給一掃而光弄得干干凈凈!”他又不說了,眼睛釘著她。
她又笑了笑——其實只是她嘴唇兒動了動,可是笑的意思滿有了,而且非常好看。
“你幫助我,凱?”
伊姑娘把托盤又放下,坐在父親的床邊兒上,輕輕拍著他的手。
“我幫助你,父親!我永遠幫助你!可是,何必跟母親鬧氣呢?以后遇見亞力山大舅舅的時候,跟他說一聲兒好了!”
“他不聽我的!他老笑我!”伊牧師自己也納悶:今天說話怎么這樣有力氣呢:“非你媽跟他說不可;我不跟她鬧,她不肯和他說!”他說完自己有點疑心:或者今天是真急了。
伊姑娘看見父親的鼻子伸出多遠,腦筋也蹦著,知道他是真急了。她慢慢的說:
“先養病吧,父親,過兩天再說。”
“我不能等!”他知道:病好了再說,沒有取勝的拿手;繼而又怕叫女兒看破,趕緊說:“我不怕她!我是家長!這是我的家!”
“我去跟母親說,你信任我,是不是,父親!”
伊牧師沒言語,用手擦了擦嘴角上掛著的雞蛋黃兒。——嘴要是小一點頗像剛出窩的小家雀。
“你不再要碗茶啦?父親!”凱薩林又把托盤拿起來。
“夠了!跟你媽去說!聽見沒有?”伊牧師明知道自己有點碎嘴子,病人嗎,當然如此!“跟你媽去說!”
“是了,我就去說!”伊姑娘笑著點了點頭,托著盤子輕輕走出去了。
“好,你去說!不成,再看我的!”他女兒出去以后,伊牧師向自己發橫:“她?啊!忘了告訴凱薩林把煙袋遞給我了!”他欠起身來看了看,看不見煙袋在那塊兒。“對了,亞力山大那天給我一支呂宋還沒抽呢。亞力山大!呂宋!想起他就生氣!”
吃過午飯,母女正談馬先生的醉事,保羅回來了。他有二十四五歲,比他母親個子還高。一腦袋稀黃頭發,分得整齊,梳得亮。兩只黃眼珠發著光往四下里轉,可是不一定要看什么。上身穿著件天藍的褂子,下邊一條法蘭絨的寬腿褲子。軟領子,系著一條紅黃道兒的領帶。兩手插在褲兜兒里,好像長在那塊了。嘴里叼著小煙袋,煙早就滅了。
進了門,他從褲袋里掏出一只手來,把煙袋從嘴里拔出來,跟他母親和姐姐大咧咧的親了個嘴。
“保羅,你都干嗎來著,這些天?”伊太太看見兒子回來,臉上的干肉頗有點發紅的趨勢,嘴也要笑。
“反正是那些事罷咧。”保羅坐下,把煙袋又送回嘴里去,手又插在袋里,從牙縫兒擠出這幾個字。
伊太太樂了。大丈夫嗎,說話越簡單越表示出男性來。本來嗎,幾個青年小伙子到野地扎帳棚玩幾天,有什么可說的:反正是那些事罷咧!
“母親,你回來跟父親說說得了,他不舒服,脾氣不好。”凱薩林想把那件事結束一下,不用再提了。
“什么事?”保羅像審判官似的問他姐姐。
“馬先生喝醉了!”伊太太替凱薩林回答。
“和咱們有什么關系?”保羅的鼻子中間皺起一層沒秩序的紋兒來。
“我請他們吃飯,馬先生和亞力山大一齊出去了。”伊太太捎了凱薩林一眼。
“告訴父親,別再叫他們來,沒事叫中國人往家里跑,不是什么體面事!”保羅掏出根火柴,用指甲一掐,掐著了。
“嘔,保羅,別那么說呀!咱們是真正基督徒,跟別人——,你舅舅請老馬喝了點——”
“全喝醉了?”
“亞力山大沒有,馬先生倒在街上了!”
“我知道亞力山大有根,我愛這老頭子,他行!”保羅把煙袋(又滅了)拔出來,擱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回頭向他姐姐說:“老姑娘,這回又幫助中國人說舅舅不好哇?不用理他們,中國人!你記得咱們小的時候用小泥彈打中國人的腦袋,打得他們亂叫!”
“我不記得了!”凱薩林很冷靜的說。
冷不防,屋門開了,伊牧師披著長袍子,像個不害人的鬼,進來了。
“你快回去!剛好一點,我不許你下來!”伊太太把他攔住。
伊牧師看了他兒子一眼。
“哈嘍!老朋友!你又著了涼?快睡覺去!來,我背著你。”保羅說完,扔下煙袋,連拉帶扯把父親弄到樓上去了。
伊牧師一肚子氣,沒得發散,倒叫兒子抬回來,氣更大了。躺在床上,把亞力山大給的那支呂宋煙一氣抽完,一邊抽煙,一邊罵亞力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