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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馬
  • 老舍
  • 3004字
  • 2019-01-09 14:07:42

7

馬威把父親的衣裳脫下來,把氈子替他蓋好。馬老先生的眼睛睜開一點,嘴唇也動了一動,眼睛剛一睜,就閉上了!可是眼皮還微微的動,好像受不住燈光似的。馬威坐在床旁邊,看見父親動一下,心里放下一點去。

“華盛頓那小子,天天跟她出去!”馬威皺著眉頭兒想:“可是他們救了父親!她今天真不錯;或者她的心眼兒本來不壞?父親?真糟!這要是叫汽車軋死呢?白死!亞力山大!好,明天找伊姑娘去!”

馬威正上下古今的亂想,看見父親的手在氈子里動了一動,好像是要翻身;跟著,嘴也張開了:干嘔了兩聲,迷迷忽忽的說:

“不喝了!馬威!”

說完,把頭往枕頭下一溜,又不言語了。

夜里三點多鐘,馬老先生醒過來了。伸出手來摸了摸腦門上青了的那塊,已經(jīng)凸起來,當(dāng)中青,四邊兒紅,像個要壞的鴨蛋黃兒。心口上好像燒著一堆干劈柴,把嗓子燒得一點一點的往外裂,真像年久失修的煙筒,忽然下面升上火。手也有點發(fā)僵,大拇指頭有點刺著疼。腦袋在枕頭上,倒好像在半空里懸著,無著無靠的四下?lián)u動。嘴里和嗓子一樣干,舌頭貼在下面,像塊干透的木塞子。張張嘴,進來點涼氣,舒服多了;可是里邊那股酸辣勁兒,一氣的往上頂,幾乎疑心嗓子里有個小干酸棗兒。

“馬威!我渴!馬威!你在哪兒哪?”

馬威在椅子上打盹,腦子飄飄蕩蕩的似乎是做夢,可又不是夢。聽見父親叫,他的頭往下一低,忽然向上一抬,眼睛跟著睜開了。電燈還開著,他揉了揉眼睛,說:

“父親,你好點啦?”

馬先生又閉上了眼,一手摸著胸口:

“渴!”

馬威把一碗涼水遞給父親,馬老先生搖了搖頭,從干嘴唇里擠出一個字來,“茶!”

“沒地方去做水呀,父親!”

馬老先生半天沒言語,打算忍一忍;嗓子里辣得要命,忍不住了:

“涼水也行!”

馬威捧著碗,馬老先生欠起一點身來,瞪著眼睛,一氣把水喝凈。喝完,舐了舐嘴唇,把腦袋大咧咧的一撂,撂在枕頭旁邊了。

待了一會兒:

“把水罐給我,馬威!”

把一罐涼水又三下五除二的灌下去了,灌得嗓子里直起水泡,還從鼻子嗆出來幾個水珠。肚子隨著嗗響了幾聲,把手放在心口上,嗐!深深吸了一口氣。

“馬威!我死不了哇?”馬先生的小胡子嘴一咧,低聲的說:“把鏡子遞給我!”

對著鏡子,他點了點頭。別處還都好,就是眼睛離離光光的不大好著。眼珠上橫著些血絲兒,下面還堆著一層黃不唧的矇。腦門上那塊壞鴨蛋黃兒倒不要緊,浮傷,浮傷!

眼睛真不像樣兒了!

“馬威!我死不了哇?”

“那能死呢!”馬威還要說別的,可是沒好意思說。

馬老先生把鏡子放下,跟著又拿起來了,吐出舌頭來照了照。照完了舌頭,還是不能決定到底是“死不了哇”,還是“或者也許死了”。

“馬威!我怎么——什么時候回來的?”馬老先生還麻麻胡胡的記得:亞力山大,酒館,和公園;就是想不起怎么由公園來到家里了。

“溫都姑娘用汽車把你送回來了!”

“啊!”馬先生沒說別的,心里有點要責(zé)備自己,可是覺得沒有下“罪己詔”的必要;況且父親對兒子本來沒有道歉的道理;況且“老要顛狂少要穩(wěn)”,老人喝醉了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粵r且還不至于死;況且……想到這里,心里舒服多了;故意大大方方的說:

“馬威,你睡覺去,我——死不了!”

“我還不困!”馬威說。

“去你的!”馬老先生看見兒子不去睡覺,心里高興極了,可是不能不故意的這么說。好,“父慈子孝”嗎,什么話呢!

馬威又把父親的氈子從新蓋好,自己圍上條毯子在椅子上一坐。

馬老先生又忍了一個盹兒;醒了之后,身上可疼開了。大拇指頭和腦門子自然不用提,大腿根,胳臂肘,連脊梁蓋兒,全都擰著疼。用手周身的摸,本想發(fā)現(xiàn)些破碎的骨頭;沒有,什么地方也沒傷,就是疼!知道馬威在旁邊,不愿意哼哼出來;不行,非哼哼不可;而且干嗓子一哼哼,分外的不是味兒。平日有些頭疼腦熱的時候,哼哼和念詩似的有腔有調(diào);今天可不然了,腿根一緊,跟著就得哼哼,沒有拿腔作調(diào)的工夫!可是一哼哼出來,心里舒服多了——自要舒服就好,管他有腔兒沒有呢!

哼哼了一陣,勻著空想到“死”的問題:人要死的時候可是都哼哼呀!就是別死,老天爺,上帝!一輩子還沒享過福,這么死了太冤啊!……下次可別喝這么多了,不受用!可是陪著人家,怎好不多喝點?交際嗎!自要不死就得!別哼哼了,哼哼不是好現(xiàn)象;把腦袋往枕頭下一縮,慢慢的又睡著了。

含著露水的空氣又被太陽的玫瑰嘴唇給吹暖了。倫敦又忙起來,送牛奶的,賣青菜的,都西力嘩啷的推著車子跑。工人們拐著腿,叼著小煙袋,一群群的上工。后院的花兒又有好些朵吐了蕊兒。拿破侖起來便到園中細細聞了一回香氣,還帶手兒活捉了兩個沒大睡醒的綠蒼蠅吃。

馬先生被街上的聲音驚醒,心里還是苦辣,嘴里干的厲害,舌頭是軟中硬的像塊新配的鞋底兒。肚子有點空,可是胸口堵得慌,嗓子里不住的要嘔,一嘴粘涎子簡直沒有地方銷售。腦門上的鵝頭,不那么高了;可是還疼。

“死是死不了啦,還是不舒服!”

一想起自己是病人,馬先生心里安慰多了:誰不可憐有病的人!回來,李子榮都得來瞧我!小孩子吃生蘋果,非挨打不可;可是吃得太多,以至于病了,好辦了;誰還能打病孩子一頓;不但不打,大家還給買糖來。現(xiàn)在是老人了,老人而變?yōu)椴±先耍皇歉懭说膽z愛嗎!對!病呀!于是馬先生又哼哼起來,而且頗有韻調(diào)。

馬威給父親用熱手巾擦了臉和手,問父親吃什么。馬老先生只是搖頭。死是不會啦,有病是真的;有病還能說話?不說。

溫都太太已經(jīng)聽說馬先生的探險史,覺得可笑又可氣;及至到樓上一看他的神氣,她立刻把母親的慈善拿出來,站在床前,問他吃什么,喝什么;他還是搖頭。她堅決的主張請醫(yī)生,他還是搖頭,而且搖得很兇。

溫都姑娘吃完早飯也來了。

“我說馬先生,今天再喝一回吧!”瑪力笑著說。

馬老先生忽然噗哧一笑,倒把溫都太太嚇了一跳;笑完,覺著不大合適,故意哼唧著說:

“嗐!瑪力姑娘,多虧了你!等我好了,給你好好的買個帽子。”

“好啦,可別忘了!”瑪力說完跑出去了。

溫都太太到底給早飯端來了,馬老先生只喝了一碗茶。茶到食道里都有點刺的慌。

馬威去找李子榮,叫他早一點上鋪子去。溫都太太下樓去作事,把拿破侖留在樓上給老馬作伴兒。拿破侖跳上床去,從頭到腳把病人聞了一個透,然后偷偷的把馬先生沒喝了的牛奶全喝了。

馬威回來,聽見父親還哼哼,主張去請醫(yī)生,父親一定不答應(yīng)。

“找醫(yī)生干什么?我一哼哼,一痛快,就好了!”

溫都太太從后院折來幾朵玫瑰,和一把桂竹香,都插在瓶兒里擺在床旁邊。馬先生聞著花香,心里喜歡了,一邊哼哼,一邊對拿破侖說:

“你聞聞!你看看!世界上還有比花兒再美的東西沒有!誰叫花兒這么美?你大概不知道,我呢——也不知道。花兒開了,挺香;忽然又謝了,沒了;沒意思!人也是如此,你們狗也是如此;誰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哎!別死!你看,我死不了吧?”

拿破侖沒說什么,眼睛釘住托盤里的白糖塊,直舐嘴,可是不敢動。

晚上李子榮來了,給馬老先生買了一把兒香蕉,一小筐兒洋梅。馬老先生怕李子榮教訓(xùn)他一場,一個勁兒哼哼。李子榮并沒說什么,可是和馬威在書房里嘀咕了半天。

亞力山大也不是那兒聽來的,也知道馬先生病啦,他很得意的給老馬買了一瓶白蘭地來。

“馬先生,真不濟呀,喝了那么點兒就倒在街上啊?好,來這瓶兒吧!”他把酒放在小桌上,把呂宋煙點著,噴了幾口就把屋里全熏到了。

“沒喝多!”老馬不哼哼了,臉上勉強著笑:“老沒喝了,乍一來,沒底氣!下回看,你看咱能喝多少!”

“反正街上有的是巡警!”亞力山大說完笑開了。

拿破侖聽見這個笑聲,偷偷跑來,把亞力山大的大皮鞋聞了個透,始終沒敢咬他的腳后跟——雖然知道這對肥腳滿有嘗嘗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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