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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馬
  • 老舍
  • 5055字
  • 2019-01-09 14:07:41

3

在藍加司特街的一所小紅房子里,伊太太下了命令:請馬家父子,溫都母女,和她自己的哥哥吃飯。第一個說“得令”的,自然是伊牧師。伊夫人在家庭里的勢力對于伊牧師是絕對的。她的兒女,(現在都長成人了)有時候還不能完全服從她。兒女是越大越難管,丈夫是越老越好管教;要不怎么西洋女子多數挑著老家伙嫁呢。

伊太太不但嘴里出命令,干脆的說,她一身全是命令。她一睜眼,——兩只大黃眼睛,比她丈夫的至少大三倍,而且眼皮老腫著一點兒——丈夫,女兒,兒子全鴉雀無聲,屋子里比法庭還嚴肅一些。

她長著一部小黑胡子,挺軟挺黑還挺長;要不然伊牧師怎不敢留胡子呢,他要是也有胡子,那不是有意和她競爭嗎!她的身量比伊牧師高出一頭來,高,大,外帶著真結實。臉上沒什么肉,可是所有的那些,全好像洋灰和麻刀作成的,真叫有筋骨!鼻子兩旁有兩條不淺的小溝,一直通到嘴犄角上;哭的時候,(連伊太太有時候也哭一回!)眼淚很容易流到嘴里去,而且是隨流隨干,不占什么時間。她的頭發已經半白了,歇歇松松的在腦后挽著個髻兒,不留神看,好像一團絮鞋底子的破干棉花。

伊牧師是在天津遇見她的,那時候她鼻子旁邊的溝兒已經不淺,可是腦后的髻兒還不完全像干棉花。伊牧師是急于成家,她是不反對有個丈夫,于是他們三七二十一的就結了婚。她的哥哥,亞力山大,不大喜歡作這門子親,他是個買賣人,自然看不起講道德說仁義,而掙不了多少錢的一個小牧師;可是他并沒說什么;看著她臉上的兩條溝兒,和頭上那團有名無實的頭發,他心里說:“嫁個人也好,管他是牧師不是呢!再擱幾年,她臉上的溝兒變成河道,還許連個牧師也弄不到手呢!”這么一想,亞力山大自己笑了一陣,沒對他妹妹說什么。到了結婚的那天,他還給他們買了一對福建漆瓶。到如今伊太太看見這對瓶子就說:“哥哥多么有審美的能力!這對瓶子至少還不值六七鎊錢!”除了這對瓶子,亞力山大還給了妹妹四十鎊錢的一張支票。

他們的兒女(正好一兒一女,不多不少,不偏不向。)都是在中國生的,可是都不很會說中國話。伊太太的教育原理是:小孩子們一開口就學下等言語——如中國話,印度話等等。——以后絕對不能有高尚的思想。比如一個中國小孩兒在懷抱里便說英國話,成啦,這個孩子長大成人不會像普通中國人那么討厭。反之,假如一個英國孩子一學話的時候就說中國話,無論怎樣,這孩子也不會有起色!英國的茄子用中國水澆,還能長得薄皮大肚一兜兒水嗎!她不許她的兒女和中國小孩子們一塊兒玩,只許他們對中國人說必不可少的那幾句話,像是:“拿茶來!”“去!”“一只小雞!”……每句話后面帶著個“!”。

伊牧師不很贊成這個辦法,本著他的英國世傳實利主義,他很愿意叫他的兒女學點中國話,將來回國或者也是掙錢的一條道兒。可是他不敢公然和他的夫人挑戰;再說伊太太也不是不明白實利主義的人,她不是不許他們說中國話嗎,可是她不反對他們學法文呢。其實伊太太又何嘗看得起法文呢;天下還有比英國話再好的!英國貴族,有學問的人,都要學學法文,所以她也不情愿甘落人后;要不然,學法文?啛!……

她的兒子叫保羅,女兒叫凱薩林。保羅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到英國來念書,到了英國把所知道的那些中國話全忘了,只剩下最得意的那幾句罵街的話。凱薩林是在中國的外國學校念書的,而且背著母親學了不少中國話,拿著字典也能念淺近的中國書。

…………

“凱!”伊太太在廚房下了命令:“預備個甜米布丁!中國人愛吃米!”

“可是中國人不愛吃擱了牛奶和糖的米,媽!”凱薩林姑娘說。

“你知道多少中國事?你知道的比我多?”伊太太梗著脖子說。她向來是不許世界上再有第二個人知道中國事像她自己知道的那么多。什么駐華公使咧,中國文學教授咧,她全沒看在眼里。她常對伊牧師說:(跟別人說總得多費幾句話。)“馬公使懂得什么?白拉西博士懂得什么?也許他們懂得一點半點的中國事,可是咱們才真明白中國人,中國人的靈魂!”

凱薩林知道母親的脾氣,沒說什么,低著頭預備甜米布丁去了。

伊太太的哥哥來了。

“倆中國人還沒來?”亞力山大在他妹妹的亂頭發底下鼻子上邊找了塊空地親了一親。

“沒哪,進去坐著吧。”伊太太說,說完又到廚房去預備飯。

亞力山大來的目的是在吃飯,并不要和伊牧師談天,跟個傳教師有什么可說的。

伊牧師把煙荷包遞給亞力山大。

“不,謝謝,我有——”亞力山大隨手把半尺長的一個金盒子掏出來,挑了支呂宋煙遞給伊牧師。自己又挑了一支插在嘴里。噌的一聲劃著一支火柴,腮梆子一凹,吸了一口;然后一凸,噗!把煙噴出老遠。看了看煙,微微笑了一笑,順手把火柴往煙碟兒里一扔。

亞力山大跟他的妹妹一樣高,寬肩膀,粗脖子,禿腦袋,一嘴假牙。兩腮非常的紅,老像剛挨過兩個很激烈的嘴巴似的。衣裳穿得講究,從頭至腳沒有一點含忽的地方。

他一手夾著呂宋煙,一手在腦門上按著,好像想什么事,想了半天:

“我說,那個中國人叫什么來著?天津美利公司跑外的,愣頭磕腦的那小子。你明白我的意思?”

“張元。”伊牧師拿著那根呂宋煙,始終沒點,又不好意思放下,叫人家看出沒有吃呂宋的本事。

“對!張元!我愛那小子;你看,我告訴你,”亞力山大跟著吸了一口煙,又噗的一下把煙噴了個滿堂紅:“別看他傻頭傻腦的,他,更聰明。你看我的中國話有限,他又不會英文,可是我們辦事非常快當。你看,他進來說‘二千塊!’我一點頭;他把貨單子遞給我。我說:‘寫名字?’他點點頭;我把貨單簽了字。你看,完事!”說到這里,亞力山大捧著肚子,哈哈的樂開了,呂宋煙的灰一層一層的全落在地毯上,直樂得腦皮和臉蛋一樣紅了,才怪不高興的止住。

伊牧師覺不出有什么可笑來,推了推眼鏡,咧著嘴看著地毯上的煙灰。

馬家父子和溫都太太來了。她穿著件黃色的衫子,戴著寬沿的草帽。一進門被呂宋煙嗆的咳嗽了兩聲。馬老先生手里捧著黑呢帽,不知道放在那里好。馬威把帽子接過去,掛在衣架上,馬老先生才覺得舒坦一點。

“嘿嘍!溫都太太!”亞力山大沒等別人說話,站起來,舉著呂宋煙,甕聲甕氣的說:“有幾年沒看見你了!溫都先生好?他作什么買賣呢?”

伊太太和凱薩林正進來,伊太太忙著把哥哥的話接過來:

“亞力!溫都先生已經不在了!溫都太太!謝謝你來!溫都姑娘呢?”

“嘿嘍!馬先生!”亞力山大沒管他妹妹,撲過馬老先生來握手:“常聽我妹妹說道你們!你從上海來的?上海的買賣怎么樣?近來鬧很多的亂子,是不是?北京還是老張管著吧?那老家伙成!我告訴你,他管東三省這么些年啦,沒鬧過一回排外的風潮!你明白我的意思?在天津的時候我告訴他,不用管——”

“亞力!飯好了,請到飯廳坐吧!”伊太太用全身之力氣喊;不然,簡直的壓不過去他哥哥的聲音。

“怎么著?飯得了?有什么喝的沒有?”亞力山大把呂宋煙扔下,跟著大家走出客廳來。

“姜汁啤酒!”伊太太梗著脖子說。——她愛她的哥哥,又有點怕他,不然,她連啤酒也不預備。

大家都坐好了,亞力山大又嚷起來了:“至不濟還不來瓶香檳!”

英國人本來是最講規矩的,亞力山大少年的時候也是規矩禮道一點不差;自從到中國作買賣,他覺得對中國人不屑于講禮貌,對他手下的中國人永遠是吹胡子瞪眼睛,所以現在要改也改不了啦。因為他這么亂嚷不客氣,許多的老朋友現在全不理他了;這是他肯上伊牧師家來吃飯的原因;要是他朋友多,到處受歡迎,他那肯到這里來受罪,喝姜汁啤酒!

“伊太太,保羅呢?”溫都太太問。

“他到鄉下去啦,還沒回來。”伊太太說,跟著用鼻子一指伊牧師:“伊牧師,禱告謝飯!”

伊牧師從心里膩煩亞力山大,始終沒什么說話,現在他得著機會,沒結沒完的禱告;他準知道亞力山大不愿意,成心叫他多餓一會兒。亞力山大睜開好幾回眼看桌上的啤酒,心里一個勁兒罵伊牧師。伊牧師剛說“阿門!”他就把瓶子抓起來,替大家斟起來,一邊斟酒一邊問馬老先生:

“看英國怎樣?”

“美極了!”馬老先生近來跟溫都太太學的,什么問題全答以:好極了!美極了!對極了!……

“什么意思?美?”亞力山大透著有點糊涂,他心里想不到什么叫做美,除非告訴他“美”值多少錢一斤。他知道古玩鋪的大彩瓶美,展覽會的畫兒美,因為都號著價碼。

“啊?”馬老先生不知說什么好,翻了翻白眼。

“亞力!”伊太太說:“遞給溫都太太鹽瓶兒!”

“對不起!”亞力山大把鹽瓶抓起來送給溫都太太,就手兒差點把胡椒面瓶碰倒了。

“馬威,你愛吃肥的,還是愛吃瘦的?”伊姑娘問。

伊太太沒等馬威說話,梗著脖子說:“中國人都愛吃肥的!”跟著一手用叉子按著牛肉,一手用刀切;嘴唇咧著一點,一條眉毛往上挑著,好像要把誰殺了的神氣。

“好極了!”馬老先生忽然又用了個溫都太太的字眼,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說的。

牛肉吃完了,甜米布丁上來了。

“你能吃這個呀?”伊姑娘問馬威。

“可以,”馬威向她一笑。

“中國人沒有不愛吃米的,是不是?馬先生!”伊太太看著凱薩林,問馬先生。

“對極了!”馬老先生點著頭說。

亞力山大笑開了,笑得紅臉蛋全變紫了。沒有人理他,他妹妹也沒管他,直笑到嘴咧的有點疼了,他自己停住了。

馬威舀了一匙子甜米布丁,放在嘴唇上,半天沒敢往嘴里送。馬老先生吞了一口布丁,伸著脖子半天沒轉眼珠,似乎是要暈過去。

“要點涼水吧?”伊姑娘問馬威。馬威點了點頭。

“你也要點涼水?”溫都太太很親熱的問馬老先生。

馬老先生還伸著脖子,極不自然的向溫都太太一笑。

亞力山大又樂起來了。

“亞力!再來一點布丁?”伊太太斜著眼問。

伊牧師沒言語,慢慢的給馬家父子倒了兩碗涼水。他們一口布丁,一口涼水,算是把這場罪忍過去了。

“我說個笑話!”亞力山大對大伙兒說,一點沒管人家愛聽不愛聽。

溫都太太用小手輕輕的拍了幾下,歡迎亞力山大說笑話。馬老先生見她鼓掌,忙著說了好幾個:“好極了!”

“那年我到北京,”亞力山大把大拇指插在背心的小兜兒里,兩腿一直伸出去,脊梁在椅子背上放平了。“我告訴你們,北京,窮地方!一個大鋪子沒有,一個工廠沒有,街上挺臟!有人告訴我北京很好看,我看不出來;臟和美攙不到一塊!明白我的意思?”

“凱!”伊太太看見馬威的臉有點發紅,趕緊說:“你帶馬威去看看你兄弟的書房,回來咱們在客廳里喝咖啡。保羅搜集了不少的書籍,他的書房簡直是個小圖書館,馬威,你同凱去看看。”

“你聽著呀!”亞力山大有點不愿意的樣子:“我住在北京飯店,真叫好地方,你說喝酒,打臺球,跳舞,賭錢,全行!北京只有這么一個好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吃完飯沒事,我到樓下打臺球,球房里站著個黑胡子老頭兒,中國人,老派的中國人;我就是愛老派的中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打,他撅著胡子嘴一笑。我心里說,這個老家伙倒怪有意思的。我打完球,他還在那里站著。我過去問他,用中國話問的,‘喝酒不喝?’”亞力山大說這四個中國字的時候,脖子一仰,把拳頭擱在嘴上,閉著眼,嘴里“磁”的響了一聲——學中國人的舉動。

伊太太乘著他學中國人的機會,趕緊說:“請到客廳坐吧!”

伊牧師忙著站起來去開門,亞力山大奔過馬老先生去,想繼續說他的笑話。溫都太太很想聽到過中國的人說中國事,對亞力山大說:

“到客廳里去說,叫大家聽。”

“溫都太太,你的黃衫子可真是好看!”伊太太設盡方法想打斷亞力山大的笑話。

“好看極了!”老馬給伊太太補了一句。

大家到了客廳,伊太太給他們倒咖啡。

伊牧師笑著對溫都太太說:

“聽話匣子吧?愛聽什么片子?”

“好極了!可是請等蘭茉先生說完了笑話。”(蘭茉是亞力山大的姓。)

伊牧師無法,端起咖啡坐下了。亞力山大嗽了兩聲,繼續說他的笑話,心里十分高興。

“溫都太太,你看,我問他喝酒不喝,他點了點頭,又笑了。我在前頭走,他在后面跟著,像個老狗——”

“亞力,遞給溫都太太一個——,溫都太太,愛吃蘋果,還是香蕉?”

亞力山大把果碟子遞給她,馬不停蹄的往下說:

“‘你喝什么?’我說。‘你喝什么?’他說。‘我喝灰色劑,’我說。‘我陪著,’他說。我們一對一個的喝起來了,老家伙真成,陪著我喝了五個,一點不含忽!”

“哈哈,蘭茉先生,你在中國敢情教給人家中國人喝灰色劑呀!”溫都太太笑著說。

伊牧師和伊太太一齊想張嘴說話,把亞力山大的笑話岔過去;可是兩個人同時開口,誰也沒聽出誰的話來,亞力山大乘著機會又說下去了:

“喝完了酒,更新新了,那個老家伙給了酒錢。會了賬,他可開了口啦,問我上海賽馬的馬票怎么買,還是一定求我給他買,你們中國人都好賭錢,是不是?”他問馬老先生。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溫都太太嘴里嚼著一點香蕉,低聲兒說:

“教給人家賽馬賭錢,還說人家——”

她還沒說完,伊牧師說:

“溫都太太,張伯倫牧師還在——”

伊太太也開了口:“馬先生,你禮拜到那里作禮拜去呢?”

亞力山大一口跟著一口喝他的咖啡,越想自己的笑話越可笑;結果,哈哈的樂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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