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馬
- 老舍
- 2943字
- 2019-01-09 14:07:41
2
馬老先生在倫敦三四個月所得的經驗,并不算很多:找著了三四個小中國飯鋪,天天去吃頓午飯。自己能不用馬威領著,由鋪子走回家去。英文長進了不少,可是把文法忘了好些,因為許多下等英國人說話是不管文法的。
他的生活是沒有一定規律的:有時候早晨九點鐘便跑到鋪子去,一個人慢條廝理的把窗戶上擺著的古玩都從新擺列一回;因為他老看李子榮擺的俗氣,不對!李子榮跟他說了好幾回,東西該怎么擺,顏色應當怎么配,怎么才能惹行人的注意……。他微微的一搖頭,作為沒聽見。
頭一回擺的時候,他把東西像抱靈牌似的雙手捧定,舌頭伸著一點,閉住氣,直到把東西擺好才敢呼吸。擺過兩回,膽子漸漸的大了。有時候故意耍俏:端著東西,兩眼特意的不瞧著手,頗像飯館里跑堂的端菜那么飄灑。遇著李子榮在鋪子的時候,他的飄灑勁兒更耍得出神;不但手里端著東西,小胡子嘴還叼著一把小茶壺,小胡子撅撅著,斜著眼看李子榮,心里說:
“咱是看不起買賣人,要真講作買賣,咱不比誰不懂行,啛!”
正在得意,嘴里一干,要咳嗽;茶壺被地心吸力吸下去,——粉碎!兩手急于要救茶壺,手里的一個小瓶,兩個盤子,也都分外的滑溜:李子榮跑過來接住了盤子;小瓶兒的脖子細嫩,掉在地上就碎了!
把東西擺好,馬老先生出去,偷偷的看一看隔壁那家古玩鋪的窗戶。他捻著小胡子向自己剛擺好的東西點了點頭,覺得那家古玩鋪的東西和擺列的方法都俗氣!可是隔壁那家的買賣確是比自己的強,他猜不透,是什么原因,只好罵英國人全俗氣!隔壁那家的掌柜的是個又肥又大,有腦袋,沒頭發的老家伙!還有個又肥又大,有腦袋,也有頭發的(而且頭發不少)老婦人。他們好幾次趕著馬老先生套親熱說話,馬老先生把頭一扭,給他們個小釘子碰。然后坐在小椅子上自己想著碴兒笑:“你們的買賣好哇,架不住咱不理你!俗氣!”
李子榮勸他好幾回,怎么應當添貨物,怎么應當印些貨物的目錄和說明書,怎么應當不專賣中國貨。馬老先生酸酸的給了他幾句:
“添貨物!這些東西還不夠擺半天的呀!還不夠眼花的呀!”
有時候馬老先生一高興,整天的不到鋪子去,在家里給溫都太太種花草什么的。她房后的那塊一間屋子大的空地,當馬家父子剛到倫敦的時候,只長著一片青草,和兩棵快死的月季花。溫都太太最喜歡花草,可是沒有工夫去種,也舍不得花錢買花秧兒。她的女兒是永遠在街上買現成的花,也不大注意養花這回事。有一天,馬老先生并沒告訴溫都太太,在街上買來一捆花秧兒:五六棵玫瑰,十幾棵桂竹香,還有一堆剛出芽的西番蓮根子,幾棵沒有很大希望的菊花,梗子很高,葉兒不多,而且不見得一定是綠顏色。
他把花兒堆在墻角兒,澆上了兩罐子水,然后到廚房把鐵鍬花鏟全搬運出來。把草地中間用土圍成一個圓崗兒,把幾棵玫瑰順著圓圈種上。圓圈的外邊用桂竹香種成一個十字。西番蓮全埋在墻根底下。那些沒什么希望的菊秧子都插在一進園門的小路兩旁。種完了花,他把鐵鍬什么的都送回原地方去,就手兒拿了一桶水,澆了一個過兒。……洗了洗手,一聲沒言語回到書房抽了一袋煙。……跑到鋪子去,找了些小木條和麻繩兒,連哈帶喘的又跑回來,把剛種的花兒全扶上一根木條,用麻繩松松的捆好。正好捆完了,來了一陣小雨,他站在那里呆呆的看著那些花兒,在雨水下一點頭一點頭的微動;直到頭發都淋得往下流水啦,才想起往屋里跑。
溫都太太下午到小院里放狗,慌著忙著跑上樓去,眼睛和嘴都張著:
“馬先生!后面的花是你種的呀?!”
馬老先生把煙袋往嘴角上挪了挪,微微的一笑。
“嘔!馬先生!你是又好又淘氣!怎么一聲兒不言語!多少錢買的花?”
“沒花多少錢!有些花草看著痛快!”馬先生笑著說。
“中國人也愛花兒吧?”溫都寡婦問。——英國人決想不到:除了英國人,天下還會有懂得愛花的。
“可不是!”馬老先生聽出她的話味來,可是不好意思頂撞她,只把這三個字說得重一些,并且從嘴里擠出個似笑非笑的笑。愣了一會兒,他又說:“自從我妻子去世以后,我沒事就種花兒玩。”想到他的妻子,馬老先生的眼睛稍微濕潤了一些。
溫都太太點了點頭,也想起她的丈夫;他在世的時候,那個小院是一年四季不短花兒的。
馬老先生讓她坐下,兩個談了一點多鐘。她問馬太太愛穿什么衣服,愛戴什么帽子。他問她丈夫愛吃什么煙,作過什么官。兩個越說越彼此不了解;可是越談越親熱。他告訴她:馬太太愛穿紫寧綢坎肩,她沒瞧見過。她說:溫都先生沒作過官,他簡直的想不透為什么一個人不作官。……
晚上溫都姑娘回來,她母親沒等她摘了帽子就扯著她往后院兒跑。
“快來,瑪力!給你點新東西看。”
“嘔!媽媽!你怎么花錢買這么些個花兒?”瑪力說著,哈著腰在花上聞了一鼻子。
“我?馬老先生買的,種的!你老說中國人不好,你看——”
“種些花兒也算不了怎么出奇了不得呀!”瑪力聽說花兒是馬先生種的,趕緊的直起腰來,不聞了。
“我是要證明中國人也和文明人一樣的懂得愛花——”
“愛花兒不見得就不愛殺人放火呀!媽,說真的,我今天在報紙又看見三張相片,都是在上海照來的。好難看啦,媽!媽!他們把人頭殺下來,掛在電線桿子上。不但是掛著,底下還有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在那塊看電影似的看著!”瑪力說著,臉上都白了一些,嘴唇不住的顫,忙著跑回屋里去了。
后院種上花之后,馬老先生又得了個義務差事:遇到溫都太太忙的時候,他得領著拿破侖上街去散逛。小后院兒本來是拿破侖游戲的地方,現在種上花兒,它最好管閑事,看見小蜜蜂兒,它蹦起多高想把蜂兒捉住;它這一跳,蟲兒是飛了,花兒可是倒啦;所以天天非把它拉出去溜溜不可;老馬先生因而得著這份美差。瑪力姑娘勸她母親好幾回,不叫老馬帶狗出去。她聽說中國人吃狗肉,萬一老馬一犯饞,半道兒上用小刀把拿破侖宰了,開開齋,可怎么好!
“我問過馬老先生,他說中國人不吃狗。”溫都太太板著臉說。
“我明白你了,媽!”瑪力成心戲弄她的母親:“他愛花兒,愛狗,就差愛小孩子啦!”
(英國普通人以為一個人愛花愛狗愛兒女便是好丈夫。瑪力的意思是:溫都太太愛上老馬啦。)
溫都寡婦沒言語,半惱半笑的瞪了她女兒一眼。
馬威也勸過他父親不用帶小狗兒出去,因為他看見好幾次:他父親拉著狗在街上或是空地上轉,一群孩子在后面跟著起哄:
“瞧這個老黃臉!瞧他的臉!又黃又腫!……”
一個沒有門牙的黃毛孩子還過去揪馬老先生的衣裳。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瘦孩子,抱起拿破侖就跑,成心叫老馬先生追他。他一追,別的孩子全扯著脖子嚷:
“看他的腿呀!看他的腿呀!和哈巴狗一樣呀!”……“陶馬!”——大概那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瘦孩子叫陶馬——“快呀!別叫他追上!”……“陶馬!”一個尖嗓兒的小姑娘,頭發差不多和臉一樣紅,喊:“好好抱著狗,別摔了它!”
英國的普通學校里教歷史是不教中國事的。知道中國事的人只是到過中國做買賣的,傳教的;這兩種人對中國人自然沒有好感,回國來說中國事兒,自然不會往好里說。又搭著中國不強,海軍不成海軍,陸軍不成陸軍,怎么不叫專以海陸軍的好壞定文明程度高低的歐洲人看低了!再說,中國還沒出一個驚動世界的科學家,文學家,探險家——甚至連在萬國運動會下場的人材都沒有,你想想,人家怎能看得起咱們!
馬威勸了父親,父親不聽。他(馬老先生)積攢了好些洋煙畫兒,想去賄賂那群小淘氣兒;這么一來,小孩子們更鬧得歡了。
“叫他Chink!叫他Chink!一叫他,他就給煙卷畫兒!”……“陶馬!搶他的狗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