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骨烙葬痕蟄龍隱

污穢的雷雨傾天潑灑。

每一滴渾濁的泥雨都裹挾著未能消散殆盡的凈化雷息與沸騰翻涌的地脈穢煞，燒紅的鐵水滴入油鍋般發出“滋滋”刺響，灼燙著滾沸的泥漿、灼燒著破裂的空間碎片、將倒伏的枯朽梧桐殘根炙烤出縷縷青煙。整個陸家村已化為一片漂浮著焦黑碎物的污濁泥海，粘稠滾燙，翻騰不休。

泥海漩渦深處。

那具焦炭般的軀殼，如同沉入千年腐沼的朽木，被翻涌的濁流拱起、按下、再拱起。焦黑的皮膚早已剝離殆盡，露出底下深可見骨的皸裂碳痕。胸前那巨大的漏斗形創口邊緣，凝固著黑紫色血污與干結泥漿的混合物，創口深處黑洞洞的，只有殘留的灼熱和濃烈的尸穢焦臭緩慢逸散，如同一個熄滅的死火山口。

吞噬一切的漩渦消失。

沸騰的地脈煞氣雖仍在創口邊緣的焦肉縫隙間翻涌、甚至微微鼓起泥泡，卻失去了那種瘋狂向內撕扯、引動污穢共鳴的邪異力量。它現在更像一具被徹底榨干、又被泥漿灌滿腔子的殘破皮囊，在命運的泥沼里無望沉浮。

死寂。

只有沸滾泥漿偶爾擠壓斷骨發出的“喀吧”輕響。

意識深處那片最后的礁石。

那片烙印著深刻禽爪印痕的“黃泥片”，沉沒在更深的虛無里，被滾燙泥漿帶來的巨大壓力和無窮穢氣反復沖刷、磨礪。其表面的刻痕在侵蝕中似乎變淺了些，但那種源自億萬年積沉下來的沉重、污濁、以及此刻更深藏的隱忍與壓抑，卻更加清晰、粘稠。如同被埋入極深處淤泥的磐石。

禽爪輪廓依舊深刻，卻不再閃耀任何異樣的光輝，死寂地蟄伏。這片在無盡磨礪中越發精煉沉凝的“黃泥片”，成了意識汪洋里唯一堅硬的存在，錨定著即將徹底彌散于無盡濁穢的最后一點“自我”。每一次泥流的壓迫，都帶來瀕臨碎裂的刺痛，但這痛又被泥片本身那種更古老、更深沉的沉滯力量死死裹住、吞沒。

就在焦黑軀殼再次被泥浪裹挾著沉浮至接近沸騰之海核心位置的瞬間——

被雷雨洗滌過的污濁天穹盡頭！

那曾被道衍玉牒污痕、黑蓮撕咬、熔巖焚燒的混亂天空！

一道極其細微、卻貫穿了整個污濁風暴的裂縫核心深處……

一只干枯到只有骨骼輪廓、指尖繚繞著暗沉死氣的“人指”，無聲無息地……探了出來！

指骨慘白，并非實體，更像某種投射于九天之外的法則具象！指尖縈繞的暗沉死氣凝成微小的湮滅風暴，甫一探出，就精準地指向……

下方翻騰泥海中，那具焦炭浮尸的……尾椎！

更準確地說！

是那具焦尸尾椎深處、已被劫煞歸墟之力狠狠扎入骨隙之中，強行埋葬隱藏了所有狂暴劫煞氣息的……脊椎命門隱穴！

那隱匿了一切氣息的竅穴，如同一個被層層淤泥覆蓋的毒蚌殼。然而，在天道規則最本源的追溯面前，縱使藏得再深，這經由凡人軀殼葬下九天劫煞、污穢了秩序載物之牒的源頭存在，終究在萬法寂滅后的短暫間隙里，被某種更上位的秩序捕獵者……捕捉到了一絲殘留的因果銹跡！

那慘白的枯指虛影，便代表著這至上秩序的冷酷判決！

“噫……”

趴在沸騰泥漿中、緊抱著徐半那具正緩慢崩塌剝落焦炭碎片的殘骸、口鼻里還嗆著泥漿的吳阿囡，身體猛地一僵！渾濁的眼睛仿佛被無形的針刺中，瞳孔驟然縮成針尖大小！一種源自生命最底層的、被不可名狀之物盯上的極致寒意順著脊柱瞬間竄遍她早已被泥漿浸泡得冰冷的枯骨！

她甚至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僵硬地抬起頭，一張枯皺泥污的臉死死扭向那道九天裂縫的方向！

而裂縫深處。

那道枯指虛影。

指尖的湮滅風暴……

已然……

點！落！

無聲！無形！

可就在枯指蘊含的滅世死寂即將隔空碾碎命門隱穴、將“陸十一”這個概念從因果層面徹底抹除的剎那——

意識沉淵深處！

那片在泥漿重壓下越發精煉沉凝的“黃泥片”！

其深刻烙印的禽爪印痕最底部的溝壑里……

一抹極其細微、幾乎被永恒污穢掩蓋的……暗金色澤……

在絕對的死寂蟄伏與毀滅威脅臨頭的極致刺激下……

毫無征兆地！

劇烈閃耀了一下！

那不是光芒！

而是一道源自被強行污染吞噬的道衍玉牒法則碎片核心深處……

對至高秩序裁決……

最本能的……

絕！對！反！噬！

轟！！！

并非爆炸！

而是一種無形的……秩序塌陷！

如同滾燙的熱油驟然潑在了凍結億萬載的玄冰之上！

那根從九天裂縫深處點落的枯指虛影！

其指尖凝聚的暗沉湮滅死氣！

就在接觸到那“命門隱穴”殘留因果銹跡的萬分之一剎那！

指尖虛影之上，那由法則具象而成的慘白骨骼輪廓……

竟如同被潑了強酸的王器浮雕！

無聲無息地……

腐蝕！

朽壞！

湮滅！

“喀……”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枯骨被折斷腐朽的脆響，自九天之外的虛無深處……渺渺傳來。那道枯指虛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指尖的湮滅死氣如同風中殘燭，急劇潰散！最終徹底消弭于無形。

九天規則縫隙中，似乎隱隱傳來一絲壓抑到極致、飽含驚怒與難以置信的波動！這波動被下方狂暴翻騰的污穢能量和殘留雷息攪得模糊不清。

危機！被這蟄伏劫棺本身所蘊藏的污穢“逆鱗”——那道源自玉牒法則的反噬——暫時抵消！

但！

這瞬間的反擊激蕩出的氣息漣漪！

雖微弱！卻足以！

“嗷吼——！！！”

下方翻騰的泥海深處，一縷被雷漿污穢裹挾飛濺的、源自穢泥斗最后炸裂殘骸的腐朽死氣中！一雙血紅色的、由最精純污穢魔意凝聚的貪婪眼瞳驟然亮起！是尸解仙宗老魔殘留的一縷精純邪念！

它被玉牒法則反噬枯指的短暫“秩序塌陷”所引動！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邪念無視滾滾泥漿雷煞！瞬間凝成一道粘稠污穢的魔性射線，無視距離！直射……

陸十一那具焦炭浮尸的……

天靈蓋！

目標！并非滅殺！而是……奪舍其內蘊藏的劫煞禍種！

幾乎同時！

另一側！一團黯淡卻暴戾無比的巖漿之影也猛地從污穢浪濤中咆哮躥出！那是熔火洞巨魔意志所系的最后一點兇性火焰！同樣被反噬波動誘出！裹挾著焚毀萬物的熱毒！狠狠燒向……

陸十一焦炭胸膛上的……漏斗創口！

它們不敢明犯九天！卻在這秩序與污穢亂流撕扯的絕險之地，嗅到了大劫下唯一可能存在的“果實”！兩股源自不同巨擘的、貪婪到極致的意志如同搏命的毒蛇，撲向那具殘骸！

生死一瞬！

也就在魔念射線與兇焰熱毒即將觸及焦黑殘骸的彈指——

一直死死抱著焦炭“徐半”、如同泥塑的吳阿囡！

那雙渾濁驚悸的眼睛深處！

驟然爆發出一種被逼到絕路野豬般的、混雜著徹骨恨意與癲狂的兇光！

“老母雞——！！！”她喉嚨里爆發出一聲撕裂般、仿佛喊破聲帶的厲嚎！這聲音不再是哭喪！而是蘊含著某種如同淬毒釘耙般、專刨絕戶墳的怨毒詛咒！“啄！啄死這些鉆墳洞的蛆蟲！啄瞎搶雞食的畜牲眼珠子！！”

同時！

她那泡在泥漿里的枯爪！猛地發力！幾乎嵌入懷中焦炭“徐半”那塌陷焦爛的胸腔！狠狠一摳！

“噗嘰——”

一顆早已碳化收縮、卻依舊殘存著一絲熾熱火星的……干癟焦黑“心”核！

被她硬生生從徐半朽爛的胸膛里……

摳了出來！

心核只有指節大小，焦黑坑洼，卻蘊含著徐半一身枯木精氣、殘留命火、還有一點被劫煞熔流貫穿后未能徹底泯滅的渾濁煞氣！

吳阿囡看也不看！抓著這顆滾燙的焦炭心核！用盡最后一絲蠻力！朝著不遠處泥漿翻涌處——

那只早已倒斃僵硬、但雙爪依舊死死摳進泥土中的花毛老母雞……頭顱處！

狠狠……

砸了過去！！！

焦黑心核帶著一點微末卻熾烈的火星，劃出一道暗紅色的拋物線，準確無比地砸在雞頭之上！

碰！！！

小小的炭核爆裂！

微弱的火星混合著焦骨煞氣與最后一點木燼殘火四濺！瞬間點燃了雞頭殘留的絨毛！一股混雜著枯木焚尸、焦雞毛臭、渾濁煞氣的青黑油煙猛地騰起！

也就在這雞頭被火星點燃的瞬間！

那只雞早已僵硬的、摳入大地的雙爪……

其爪尖緊摳的泥土之下……

極其深邃的地脈深處！

被吳阿囡之前“葬言”引動、又被花母雞臨死“缺水命劫”共振牽絆的那條……穢煞引線源頭……

仿佛被這最后的焚身之焰灼燙！

“嗡——嘎！”

一股源自地脈最底層的、飽含著禽畜本能怨戾與絕望的……

怨！憎！搏！命！之！煞！

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地龍！

暴怒！上沖！

這股煞氣無形！無質！卻混雜著花母雞最后的不甘與吳阿囡厲嚎中傾注的所有怨毒咒罵！極其突兀地、蠻橫地……逆沖而起！

正好與撲向焦黑浮尸的兩股貪婪意念……

毫無花哨地撞在了一起！

噗嗤！

魔念射線如同撞上了無形的詛咒腐網！劇毒意念瞬間被凡俗雞怨的腥臊戾氣沖得雜念叢生、軌跡歪斜！凝練度驟降！

兇焰熱毒則被那混雜著焚尸焦臭的木燼濁氣一沖！如同燒紅的烙鐵被潑了濃痰！焰光猛地一暗，威能大減！

兩股魔念雖然只是遲緩了一瞬、弱化了少許，卻已足夠！

電光石火間！

泥海又一次狂暴沸騰！

嘩——！！！

一道裹挾著焦糊棺木渣、斷裂枯骨刺的巨大泥浪猛地從底部掀起！如同一堵厚重的污穢城墻，狠狠拍打在焦黑浮尸之上！

噗通！

陸十一那本就瀕臨徹底解體的殘骸，被這巨浪狠狠拍得向泥海更深處沉去！

同時！

那兩道被怨煞博命之氣遲滯消磨的魔念射線與熱毒之焰，只來得及擦過沉沒殘骸的邊緣！

嗤——！

一點混雜著渾濁魔氣的血痕出現在焦黑的耳根！

一縷污穢灼氣鉆入胸前的巨大創口！

瞬間消融在更深沉沸騰的泥湯與殘骸深處！

失之毫厘！

“吼——！！！”殘留的魔念發出不甘的狂躁嘶鳴！卻被更多的泥浪狠狠砸散！淹沒于污穢！

熔巖兇焰也被沸騰的地煞徹底吞沒！

而焦黑殘骸沉沒的方向……

污濁翻騰的泥浪漩渦深處……

一點極其微弱的……

近乎虛無的……

泥漿沉渣般的氣息……

徹底……

沒！入！地！脈！更！深！處！

其上，沸騰的污海依舊，雷漿的余威灼燙著泥湯。

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

天地寂然。

唯有雷雨暫歇后的污濁泥海上，斷瓦碎木沉沉浮浮。一具更散碎的、不斷剝落焦炭碎片的焦尸被緩緩涌動的泥浪推向另一側歪倒的朽梧桐殘根。一個枯瘦的身影如同水中浮萍，死死抱著這具半散的焦骸，大半身軀沒于泥漿之下。渾濁的眼睛失神地望著那具少年焦骸沉沒之處。

她的嘴巴，艱難地翕張了一下，喉嚨里被粘稠泥漿堵住，只能發出一串模糊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咕嚕：

“……嘎……雞……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