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經(jīng)系傳別講
- 南懷瑾
- 16255字
- 2019-01-05 10:01:30
第四章 易與天地準
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
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
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
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
“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
《易經(jīng)》這部書,在我們中國文化的地位,有幾句名言可以形容,就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學(xué)問中的學(xué)問,哲學(xué)中的哲學(xué)”。最高最高的思想,四書五經(jīng)一切中華文化思想,都來自《易經(jīng)》。至于孔子研究的心得報告,有幾個要點:
一切學(xué)問的準則
第一,《周易》這一部書的學(xué)問法則,是宇宙萬事萬有一切學(xué)問的標準,“易與天地準”。不論人事、物理,一切的一切,都以此為法則。換句話說,化學(xué)的也好,物理的也好,數(shù)學(xué)的也好,無論自然科學(xué)、人文科學(xué),也不管軍事、政治、經(jīng)濟、教育、社會、文學(xué)、藝術(shù)等等,都離不開這個法則。
天地之準是宇宙間最高的標準,最高的邏輯,故能“彌綸天地之道”。“彌”就是畫一個圓圈,因為圓周形無所不包。“綸”就是在這個圓的外面,再捆上一條帶子,一直一橫,好像我們小時候沒有玩具,用棉花團一個圓球,外面再用線把它纏起來,當(dāng)皮球用,在地上拍,“彌綸”就是這個意思。簡單地說,如果人家要問我們,你們中國的《易經(jīng)》是怎么樣的一門學(xué)問?答案是“彌綸天地之道”的學(xué)問。宇宙間萬事萬物一切的法則,都在它的范圍之中了。
中國的實驗科學(xué)
第二,我們的祖先畫八卦,創(chuàng)造《易經(jīng)》的哲學(xué),它是幻想來的嗎?不是的,它是科學(xué)的,是經(jīng)過科學(xué)實驗的程序的,是“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而研究發(fā)明的。我們老祖宗觀察這個天文,不曉得經(jīng)過幾千萬年,才累積起來成為這個心得經(jīng)驗。
我國的天文內(nèi)容很多。譬如我們小時候看過一部書叫《白猿占經(jīng)》,書的表面花花綠綠的,很奇特。這是一本早晨看太陽,晚上看月亮,觀察天象而知道刮風(fēng)下雨的書。哪個地方有災(zāi)變、有刀兵,晚上一看天文就知道了。這本書的來歷,據(jù)說是上古時候有個猴子修道,活了一萬年,它觀察天文,記錄下來累集得到的經(jīng)驗,成了這一部《白猿占經(jīng)》。當(dāng)時我們聽說了這本書,興致很高,千方百計設(shè)法購得,視為拱璧,藏之密篋,輕易不讓別人來看。等到自己年齡大了,知道了個中乾坤,也就一笑置之。過去一些同學(xué)們感到很新奇,我說你們誰要想當(dāng)諸葛亮、劉伯溫,你們拿去好了。同學(xué)們當(dāng)然很寶貝,但當(dāng)他們弄清楚了個中道理,也沒有什么稀罕了。
神秘的無字天書
我們老祖宗了解到天地的法則,是科學(xué)地觀察得來的,“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這個地理,并不是你們中學(xué)讀的地理。在中國古代,看風(fēng)水也叫地理,這個地理是地球物理的另一種學(xué)問。所以古人又把看風(fēng)水稱為堪輿學(xué)。輿圖之輿,過去就叫地理,是依據(jù)一般的地理圖形——包括山脈河流的走向等等。堪就是察看,察看地球所能負擔(dān)的能力;輿是車,也是載,有地厚載物之意。所以堪輿就是地理,一般稱它為風(fēng)水。這里我們所談的地球物理,是新興的一種學(xué)問,可是我們老祖宗早就研究了地球物理。我常常告訴外國的朋友,關(guān)于地球物理這門科學(xué),我們中國幾千年前就已經(jīng)開始研究了。我們中國有一本書,不但外國人不懂,連中國人也看不懂,這本書就是無字天書,只有圖案,沒有文字,在《道藏》里邊。以我看來,這本書就是地球物理學(xué),全書都是圖案,畫了很多圈圈,都是洞洞,白洞黑洞,究竟哪一個指什么,誰也不曉得。這本書就是《五岳真形圖》。
在我們中國古時,認為地下面都是通的,地球是個活的生命。我們古人之所以把地球視為一個活的生命體,就是認為地球里邊有人。現(xiàn)在美國人的研究,也認為地球里面有人,地球里邊也有另一個世界。這話是否可靠,地球里面到底有沒有人,很難說!記得我們年輕時念過一首求仙得道的詩:“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那個時候我們認為是真的,絕對不假,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小時候這種故事讀得多了。現(xiàn)在西方也有這一類科幻故事,譬如天上的飛碟是從哪里來的?這有很多說法:一種認為是來自外太空,一種認為是來自地球內(nèi)部的人類,因為我們搞原子彈、核子彈,擾亂了地球內(nèi)部人的生活,所以他們派出來偵察偵察,看是怎么一回事。據(jù)說美國曾經(jīng)有位叫維特上校的軍人就被他們抓走,帶到地下去審問了。不過我想如果能被他們抓到另一個世界去玩玩,我倒?jié)M希望的。據(jù)說到了地下,便可以長生不死了。我們中國人過去都說,地下人的生命比我們長,像王子去求仙說的“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那多好呀!這是不是神話呢?也很難說。到現(xiàn)在不但地球里邊是個謎,就是連地球的北極是什么樣子,也還沒有人下過定論。科學(xué)家們、航空專家,都沒有辦法。因為飛機到了北極上空,一切儀器便都失靈了,分不出東西南北,只有在那里打轉(zhuǎn)。如果被地心吸力吸進去,飛機便飛往地下了,也就什么都完了。進去之后變神仙不變神仙,我們不知道,但這些情形到底是什么原因,現(xiàn)在人們還弄不清楚。倒是幻想的科學(xué)家的這種想法,幾千年前我們老祖宗便知道了。這些在《道藏》里邊都有,但很可惜沒有人看得懂。如果我們能懂了,知道哪里是門戶,一開門我們便可以進去了,那該多好。我曾經(jīng)想關(guān)起門來研究它十年八年,總要弄出個眉目。如果能進去,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也蠻好玩的。但總下不了這個決心,因為到底沒有這么長的時間,讓我下這個功夫去研究。
旅程
我們老祖宗的《易經(jīng)》,是“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由于它科學(xué)累積的經(jīng)驗,“是故知幽明之故”。幽是看不見的一面,像宗教家講上帝、講天堂、講地獄,究竟有沒有?沒有人能看得見,這就是幽。明呢?就是我們擺在地面上的,看得見的,就是明。換句話說,世界上的神秘學(xué)、宗教學(xué)都是屬于幽的。你如果懂了《易經(jīng)》的道理,關(guān)于明的你固然看得見,幽的——鬼神的世界,你也都知道它的根源。
不但如此,而且“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
懂了《易經(jīng)》的道理,像我們學(xué)佛、學(xué)禪宗的所說的生死,在中國文化看來都是笑話,那是小問題。一個人怎么死、怎么活、怎么來投生等等,在中國文化中那不是問題。
譬如上古時候距離現(xiàn)在幾千年前,大禹王就說過“生者寄也,死者歸也”的話。生是來觀光旅游的,死就是回去,回去休息休息再來。《易經(jīng)》也是這樣說法:“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人從哪里來,還回到哪里去。年輕時很調(diào)皮,讀到這里便報告老師說我懂了!老師很詫異,問我懂了些什么。我說:生是莫名其妙地來,死也是回到莫名其妙那里去。老師哈哈大笑。這雖然是笑話,但懂了《易經(jīng)》就了了生死。生死本來是兩頭的現(xiàn)象,像早上太陽上來了,晚上太陽下去了。但是生死也等于佛所說的,是分段生死,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至于真的生命、太極是無窮無盡,無始無終的。這一次你生成一個男的,下次再來你要變成女的;這一次變?nèi)耍苍S下一次變狗呢!這就是分段生死,跟佛講的六道輪回是一樣的道理。分段生死,生來就好像這個世界上的觀光之客,因此產(chǎn)生了文學(xué)的境界。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中就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天地就是萬物的旅店,所謂光陰就是時間,現(xiàn)代人常說的時間隧道。從宇宙看世界幾千年,也不過是個小孩子,是很幼稚的、很短暫的。宇宙不止幾千萬年。逆,就是歡迎。你來了,店老板當(dāng)面歡迎你。旅,就是旅館。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這種思想跟我們老祖宗《易經(jīng)》的思想,是一貫來的。所以死生不成問題。
人生的問題
莊子以為人生最大的問題,就是人怎么生,怎么死。宗教家也在追求答案。宗教家認為,有一個高人創(chuàng)造了我們。哲學(xué)家不相信,科學(xué)家也不相信。你說他造了我們,我還要問問,他是誰創(chuàng)造的呢?每一個宗教教主又是誰造的呢?其實所有的宗教主都是我們造的!因為我們信他,他才能夠存在,才有存在的價值。如果大家都不信他,世界上哪還有他的影子?所以說他是我們造的。不過我又是誰造的?我的媽媽,我的外婆?那我外婆外婆的外婆,最初最初是誰造的呢?先有蛋呀先有雞?誰也沒法解決這個問題。問到最后便完了,那又是哲學(xué)、科學(xué)問題了。宗教是不能問的,還管他雞呀蛋呀!尤其是我們中國人,管你雞呀蛋呀!一齊加點醬油蔥花紅燒吃掉算了。中國人個性懶得問這個,西方人卻拼命地去追根究柢。可是中國古代文化“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承認鬼呀、神呀、仙呀、佛呀、上帝呀、菩薩呀,宗教所信那些看不見的,中國古代文化都說有,那是心物一元的。
“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你懂了《易經(jīng)》,鬼神都在你手里掌握,聽你的命令。所以我們年輕時候?qū)W《易經(jīng)》,就是為這個目的而學(xué)。學(xué)了《易經(jīng)》鬼都不怕,鬼還要聽我的命令,這種學(xué)問非學(xué)它不可!
誰創(chuàng)造了宇宙萬物
事實上,照我們《易經(jīng)》的觀點,這個宇宙萬物,既不是上帝造的,也不是菩薩變的,是什么呢?“精氣為物。”什么是精?不是人體荷爾蒙那個精啊!這個物也不是我們所看到的物質(zhì)的物。中國秦漢以前,老子也好,莊子也好,提到這個“物”字,他們的觀念就是一個“東西”,跟我們現(xiàn)在所謂的什么東西一樣,這是個抽象的觀念。“精氣為物”,構(gòu)成一個東西。“游魂為變”,游魂也是個東西,不過與精氣是兩層。精氣是固體的,游魂已經(jīng)不是固體的,而到了物理的狀態(tài)。
“游魂為變”——起了變化。鬼是什么呢?是實體的、向下走的;游魂像是冒出的煙,是向上走的,就是游魂。什么是精氣呢?好像我們抽香煙,煙抽完了,分為兩層,煙向上走,煙灰還在這里,就是精氣。這里有三樣?xùn)|西:香煙、燃后冒的煙——游魂、抽完后剩下的煙灰——精氣。所以“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鬼神有沒有?有,絕對有的。但是你不用害怕,這是心物一元變化出來的。所以學(xué)了《易經(jīng)》可以統(tǒng)御鬼神,每一個人都可以作教主了。
堪輿學(xué)上的問題
“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我們老祖宗仰觀俯察的這個“地理”,包括了現(xiàn)在所謂的地球物理等等一切。說到地理,大家會聯(lián)想到看風(fēng)水的問題,雖然是個小道,但也必須運用《易經(jīng)》的法則,今天順便跟大家介紹一下。
關(guān)于看風(fēng)水的問題,這里邊包含的也很多。大體上說,看風(fēng)水所謂的地理,就是堪輿之學(xué),它在我們中國文化系統(tǒng)中,也已經(jīng)有幾千年的歷史了。站在文化的立場,風(fēng)水雖然是小道,但大家也不要輕視了它,因為它也是一門很復(fù)雜很深奧的學(xué)問。像我們古代開礦,那時候并沒有所謂的地質(zhì)學(xué),也沒有探測的儀器,完全憑堪輿之學(xué),就可以斷定礦源、藏量及深度等。
一般看風(fēng)水大概分為兩派:一是三合,是依據(jù)天、地、人各種不同的法則;一是三元,是以時間為標準的方法,分為上元甲子、中元甲子、下元甲子。比較而言,三合是注重形巒,也叫巒頭;三元是注重理氣。后來又分了很多派別,開始時是晉朝的郭璞,專門用五行——金木水火土來相地,來觀察地理。郭氏著有《葬經(jīng)》,是講安葬死人法則的學(xué)問。死人與活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就很難講了。說起來恐怕就是電、感的關(guān)系吧!有時候有道理,有時候沒道理。但是郭璞本人的故事,卻不無令人有所感慨。
我們看晉代的歷史,郭璞是當(dāng)時的知名之士,學(xué)問當(dāng)然很好。他研究這一套學(xué)問,對當(dāng)時的政治影響也很大,可是他卻不幸遇到了一個君弱臣強的時代。有位宰相叫王敦,很跋扈,想造反篡位作皇帝。但他怕這些有學(xué)問的讀書人反對他,有一天就請郭璞吃飯,想威脅他屈服。吃完了飯,王敦就問郭璞:郭先生你的陰陽五行是很靈的,請你算算我的命好嗎?意思是說我能當(dāng)皇帝嗎?郭璞就勸他不要篡位當(dāng)皇帝,不然會有不測之禍。王敦很不高興,就問郭璞那么你算算你自己的命如何呢?郭璞笑著說:我的命,到今天中午就完啦!因為你要殺我。王敦說,我正是這個意思,就把他殺了。所以有人說,善《易》的人不卜。歷史上能夠先知的人,多半不得善終。大家千萬注意:搞神通、搞先知的人,大多數(shù)都得不到好結(jié)局,這是必然的。
難得糊涂
古人有句話說“察見淵魚者不祥”。一個人用肉眼能看到水底有幾條魚,而且看得清清楚楚,這是很不吉利的。這句話就是說人不要太精明了,如果知道很多人的隱私,便認為自己消息靈通,那對自己實在是很不利的。所以一個人要裝糊涂一點才好。
大家知道清朝有一個名士叫鄭板橋,他就常說:“聰明難,糊涂亦難,由聰明轉(zhuǎn)入糊涂更難。”內(nèi)心要絕對的聰明,外邊要假裝糊涂。尤其是家庭夫婦之間,彼此有些事,要裝作沒有看見。這就是由聰明轉(zhuǎn)入糊涂,這也是最高的修養(yǎng)。
鄭板橋接著又說:“放一著,退一步,當(dāng)下心安,非圖后來福報也。”這個福報并不是指信宗教、做點好事或求來生享福的福報,而是為了自己一生心境上平安的福報。我們剛才說到玩神通、玩聰明的人,結(jié)局都不太好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不能由聰明轉(zhuǎn)入糊涂之故。
獅子與狗
現(xiàn)在回頭再講中國過去的地理——看風(fēng)水的問題。開始我們講三元、三合。所謂形巒,一般的說法就是龍,看龍脈。龍是形容詞,不是真的有龍;形巒就是五行相配。有的山頭是圓形的,便屬于土形;有的山頭是尖形的,便屬于火形;方形的是屬于金形;另外還有木形的山。金木水火土配起來,就是看形巒。
風(fēng)水師常說這個山是麒麟呀、獅子呀、寶劍呀、軍旗呀、紗帽呀,都是鬼話,不要相信。獅子跟狗差不多,麒麟跟豬差不多,為什么不說是狗形山、豬形山呢?由此可知這些都是胡說,是迷信。后來堪輿學(xué)到了唐代,分為四家,就是賴、李、楊、廖,最有名的是楊救貧。我們年輕時,聽說看風(fēng)水要練眼睛,要能看到地下三尺深。那也是騙人的話,不可能的事!當(dāng)時我也練了很久,后來越想越不對勁,便不再練了。
事實上,一個地理師要能看到地下三尺,也是有道理的。但是要用智慧之眼去看,要了解地質(zhì)的情形,豈止三尺!三丈也應(yīng)該了解的。楊救貧因為十分高明,所以不輕易為人家看墳地。他只為忠臣、孝子、節(jié)婦、義士這四種人看。這些是中國社會的典型人物。他指定地點,把這家死去的父母埋下,不出三年一定大發(fā)!不管什么地,只要楊救貧一指點,頭向哪一邊,腳向哪一邊,埋下去三年以后,你等著看吧!升官、發(fā)財都來了。
青山何處不埋人
這種方法我們年輕時候聽了,心中認為非常神奇,也非常向往。其實是用三元理氣,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葬人。過去我家孩子們也有信來,說為我選了一個好地。我寫信告訴他們,“青山何處不埋人”!人死了哪里不能埋呢?不要那么麻煩,哪里死,哪里埋,壽終正寢跟死在道路旁邊是一樣的。但是講堪輿之學(xué),的確有這種學(xué)問,叫做理氣。懂了理氣,懂了三元的道理,任何地方都可以。
譬如今年為下元甲子年(一九八四年),卦氣便跟著變了。臺灣是屬于后天卦巽卦的位置,巽在東南。臺灣幾百年沒有走過這個運,這幾十年正是巽卦當(dāng)令,所以也是臺灣最走運的時候、氣最旺的時候。過了這個卦氣,便要開始鼎卦。鼎卦的方位當(dāng)令、當(dāng)權(quán),又另是一種氣象了。楊救貧的方法就是抓這個東西,抓住這個時運。運氣正要到那里的時候,等于一條光線,正好照到那里一樣,不論水澤、荒丘、道旁……這時候你把人埋下去,等到你自己發(fā)達了,有辦法了,再把你父親、母親移去他處安葬。這是唐朝楊救貧的大概。地理這門學(xué)問,我平常也常鼓勵一般人學(xué)。但是派別很多,這個里邊竅門也很多,絕對不能迷信。
有一本書,我在香港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臺灣流行了。這本書有圖案,寫得很明白。譬如正對門口有棵樹,這是很不好的。記得有次到南部去,走到清水等車子,看到一戶人家門口有一棵榕樹,榕樹須一串一串糾結(jié)不清,很是不好。一問這家果然有問題。
子貢為夫子擇地
風(fēng)水這東西有時也真邪!你說不信嗎,有時候還真靈;不過有時候也不盡然。我們中國看地理是一德二命三風(fēng)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你懂了這些以后,便不要看風(fēng)水了,一切都要靠自己努力才行。雖然如此,過去大家還是很重視它。在我們歷史上出將入相的人很多,像宋朝的范仲淹、朱熹,也是一代大儒,他們的風(fēng)水都很高明。孔子的學(xué)生們也很注意這個問題。孔子死后,他的墓地是他的學(xué)生子貢看的。當(dāng)時三千弟子會議如何來葬夫子,結(jié)果選了地(就是后來葬漢高祖的那塊地),子貢看了說:不好,這塊地不行,因為這塊地只能葬皇帝,不能葬夫子;我們夫子比皇帝偉大!所以子貢選了山東的曲阜。但是子貢又講了:這塊地固然不錯,只是這條水有問題。若干年后,下一代女家差一點,再下一代又好一點,再下一代又差一點……由于過去重男輕女,女家好壞大家認為不算什么。這么一塊千秋萬世的好地,雖然有這一點缺陷,也總算是塊好地了,于是孔子便葬在這里。
這些故事說明中國文化中,古代的讀書人必須要通三理——醫(yī)理、命理、地理。為什么要通三理?
因為中國文化講孝道,一個做兒女的人要懂了這些,才能為父母盡孝。父母年紀大了,做孩子的一定要懂得命理。孔子在《論語》中就說:“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父母的年齡不可不知道,為什么?知道了父母是多大歲數(shù)了,自己出遠門能不能回來,自己心里有數(shù)。算一算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關(guān)口,怕有麻煩,早點準備,要特別小心。第二點,萬一有病了,自己懂得醫(yī)理,知道治療。不幸死了呢?懂得地理,找個地方安葬父母。所以一個讀書人就要能懂得命理、懂得醫(yī)理、懂得地理。
神奇的堪輿術(shù)
到底地理有沒有關(guān)系呢?有關(guān)系,我小的時候也看到很多。當(dāng)時有一個老前輩,又會算命又會看地,我們老喜歡跟著他跑,一邊跑一邊聽他講些道理,講些學(xué)問。那時候不用筆記,完全靠腦子記憶,有時候一件事要他講好幾遍。記得有一次走到一個山上,看到一座墳?zāi)梗@一家是我們都認識的。他說:這家的后代一定很不好,我們要幫幫他。我說我們又沒有錢,又沒能力,怎么幫法?老師帶我們站在山上說:你看他的祖墳下面出了毛病啦!我們站在山上看墳?zāi)梗黄装椎模芏鄩災(zāi)梗家粯友剑±蠋熣f某某家的墳?zāi)估镉兴谖铱磥韰s跟別家的墳沒有什么兩樣。
過了半年,聽說這家要遷墳了。那時候還小,怕看棺材、怕見鬼,不敢去看。老師說不怕!我?guī)闳ァD贻p人多學(xué)些經(jīng)驗,于是便去了。到那里還沒有開始挖墳,老師說這個棺木有問題,里邊都是白螞蟻。結(jié)果把墳挖開了一看,不但棺木變了方向,而且已變成黑色,外邊還干干的。再打開一看,棺木內(nèi)一半都是水,棺木上全是白螞蟻。想想老師的確有一套。
我們一般人講風(fēng)水,風(fēng)水是什么?什么叫做風(fēng)水?風(fēng)水就是要避開風(fēng)、避開水。所以我就問老師,棺木怎么會歪呢?里邊怎么會有水呢?他說這是風(fēng)的關(guān)系,地下有風(fēng),風(fēng)的力量就那么大,把它吹動的。水呢?水是從附近集中來的,所以看風(fēng)水就是要避開風(fēng)、避開水。這意思就是,不忍心父母的尸骨在地下還受風(fēng)與水的浸襲。老師還講了很多故事給我聽,好風(fēng)水的地方的確不同。記得家父四十多歲的時候,自己把自己的棺材做好擺起來,墳?zāi)挂沧龊谩_@是中國的老規(guī)矩,免得子孫們麻煩。在開始為家父做墳時,老師來了。指定要挖下去一丈二尺深。一般而言,并不需要挖那么深。因為這是塊金色蓮花地,挖到一丈二尺深的時候,中間有塊土是金黃色的,像蓮花一樣。當(dāng)時我們也很稀奇,跟著去看,果然慢慢地挖出黃土。他說還要挖、還要挖,一挖下去果然有塊土跟蛋黃一樣,像不像蓮花,當(dāng)時也顧不到了,只感到很驚訝。這都是我親眼看到的事情。
那個時候,既沒有大學(xué)地質(zhì)系,也沒有儀器來測量,到底他是怎么知道的?所以中國許多的學(xué)問,都是根據(jù)科學(xué)的原理來的,都是最高的理論科學(xué)。但是很可惜我們一般后代人,大家都把它用到看風(fēng)水、看死人上去;用到辦公室搬位置、換桌子什么等等來挑運氣,那實在太小啦!我個人一輩子不在乎這個,有人說我辦公室位置不對,不能坐!我偏要坐,因為我不需要鬼神來幫助我。一生行事無愧無怍,了無所憾,所以什么都不怕。但是各位千萬不要學(xué)我,因為我是個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大家不要迷信,但也不要不信。
說到迷信,使我想到現(xiàn)代人動不動就講人家迷信,有些問題我常常問他們懂不懂?他說不懂,我說那你才迷信!自己不懂只聽別人說,便跟著人家亂下斷語,那才真正是迷信。當(dāng)然,不但科學(xué)不能迷信,哲學(xué)、宗教也同樣地不能迷信。要想不迷信,必須要自己去研究那一門東西,等研究通了,你可以有資格批評,那才能分別迷信與不迷信。這是講到地理的時候,對我們一般人看問題的一些感觸。
理論與科學(xué)
剛才講過,地理的學(xué)問包括很多。至于整個的地理,我經(jīng)常提倡《二顧全書》不能不讀,一部是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一部是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這兩部書都是講地理的,不能不讀。我們過去讀《史記》、讀《漢書》時,一定把這兩部書擺在旁邊,讀到哪里,隨時翻閱。譬如我們讀到福建,便聯(lián)想到臺灣,便想到鄭成功是怎么到臺灣的,不能不讀臺灣的古代歷史。臺灣古代歷史資料、山川、形勢、人物、物產(chǎn)等,在《讀史方輿紀要》一書中,說得都很清楚。
尤其一個學(xué)政治、學(xué)軍事的人,如果連《讀史方輿紀要》都沒有看過,連地理都不熟,那還談什么政治?談什么軍事?一個政令下去、一個政策的決定,可以適用于臺灣,不一定適用于山東或四川;可以適用于黃河以北,不一定適用于長江以南。拿臺灣而言,一個方案、一個政策,在臺北很好,在臺南、屏東便不一定需要。在臺北能行得通,到屏東便不一定行得通;到臺東可能更不對了。所以一個為政者,要上知天文下察地理。《讀史方輿紀要》與《天下郡國利病書》,無論從事軍事或政治,乃至地理師,都不能不讀。我記得年輕時出門,行李比人家都重,所謂“半肩行李一肩書”——帶的都是書。這兩部書隨我走的路,實在不少。抗戰(zhàn)勝利后,我把它捐給四川圖書館了,這幾十年我手中沒有這兩部書,最近才把它印出來,大家不能不看。這是講地理順便提到的。
死生如旦暮
上次講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就是講到了生死。中國文化素來認為:人類活著與死去,沒有什么差別,也沒有那么多的痛苦。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活在世上等于住旅館,來這里玩玩、來觀光的,觀光完了當(dāng)然是要回去的。所以說,死生如旦暮——像白天與黑夜一樣,有生必有死,有夜必有晝。換句話說,這個死生觀念不是唯物的觀點。唯物觀點認為人死如燈滅,中國文化的觀念不是如此。它的看法是:死也不是死,有死必有生;生也不是生,有生必有死。用佛家的說法就是輪回,也就是所謂的三世因果。
三世是指前世、今生、未來的來世。當(dāng)然我們現(xiàn)在的生命死了,佛家叫分段生死,是屬于整個生死的一小段,所以生死是三世因果,六道輪回在那里轉(zhuǎn)。印度佛學(xué)跟中國古代的說法一樣。所謂“原始反終”,就是現(xiàn)象的變化,經(jīng)過能生能死的那一個,生命并沒有動搖。等于水泡成茶、造成酒,茶與酒雖然不同,卻都是由于水的作用而然,但水的性能永遠沒有變過。所以“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
東方文化的宗教觀
因此,東方文化認為,死生不是問題。西方呢?認為死生的問題非常嚴重,因此有了宗教。宗教是解決人們死后的問題的。講到宗教問題,我常說宗教家都是賣死不賣生,都是做“死”人生意的,是告訴大家不要怕死,死了可以上天堂。大宗教家開了五家觀光飯店等客人上門,佛教稱它的觀光飯店是西方極樂世界,基督教稱它的是天堂……大家以此來號召、搶生意。
中國文化不站在死的一面看,而站在生的一面,認為人生是生生不已。固然太陽有落下去的時候,但太陽天天都要再升起來,因此中國文化從來不提死的問題。也有人說西方人認為中國文化不重視宗教問題,甚至說中國文化中沒有宗教。我說你搞錯了!中國文化談的是生的宗教,不談死的宗教。你們的宗教是夜里提燈籠走路,鼓勵人家去死,死了好到你那里去。中國文化不鼓勵人家死,鼓勵人家生,生生不已。今天太陽落下去,明天又有太陽升上來,后天還有太陽出來。
我以往常常告訴那些老朋友,叫大家不要那么悲天憫人,杞人憂天。天下事自有天下人去管,你我要是死了,太陽照舊從東方出來。同樣地,我們的歷史也一樣會延續(xù)下去,子孫們過得比我們會更好、更快樂。天地間沒有什么不得了的。我小的時候就聽到老前輩們常常說,不得了呀!不得了呀!現(xiàn)在看看,有什么不得了的?我們活得不是比過去還好嗎!這也就是生死問題。
道家不死之藥
“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學(xué)通了《易經(jīng)》,就曉得三樣?xùn)|西。我們?nèi)祟惖纳腥龢訓(xùn)|西,宇宙也有這三樣?xùn)|西,叫做精、氣、神。中國的道家常提出來講,如果掌握了精、氣、神這三樣?xùn)|西,就可以飛升成仙。我們常常講精神,究竟什么是精神?是精力旺盛!如果說吃了維他命,或是夠營養(yǎng)的東西,精神便特別好的話,這是唯物的啰!但是,精的問題不是物質(zhì)的。有一個觀念,大家要弄清楚:物和物理以及物質(zhì),所代表的意義不同,不能混為一談。所以精、氣不是物質(zhì)的,也不是物理的,當(dāng)然更不是男性身體內(nèi)的精蟲,或女性身上的卵臟。
譬如我們說,這個人精神很旺盛!這是抽象的,可是它代表了一個形態(tài),這個里頭解釋便很多了。因此道家所說的長生不死之藥,不是去蓬萊仙島求來的,而是在你自己身上的,所謂“上藥三品,神與氣精”。修養(yǎng)得好,照道家的說法,可以長生不死。我不喜歡用長生不死的說法,而喜歡用長生不老的說法。一個人要耐得老,活到一百年、五百年、幾千年都可以,絕對不死是不可能的。
不管長生不死或是長生不老,這些都是精神的作用。這個不是西藥,也不是中藥,也不是物質(zhì)。所以身體有了毛病,真正要治療身體好起來,只有靠自己。能夠利用自己本身的精、氣、神,便可以返老還童,便可以長生不老。
宇宙也是這三樣?xùn)|西:精、氣、神。這個東西很難解釋,為了表達方便起見,我們可說它是光、熱、力。神就是光;氣就是力;精就是熱。宇宙萬物的生命離不了光、熱、力三樣?xùn)|西。如果離開了它,就是一個死東西了。等于我們活在世界上,日光、空氣、水缺一不可。宇宙間就是這樣。所以孔子說“精氣為物”,意思是說,物質(zhì)的東西構(gòu)成活的東西,是由精氣凝結(jié)而來的。
譬如一支香煙吧!沒有燒過以前,這支香煙的顏色、味道是一種樣子,等它燒過變成灰以后,那個神采就兩樣了。所以活的時候,凝結(jié)“精氣為物”,死了之后,便“游魂為變”,于是這兩層分開了。也等于柏拉圖講的,世界分兩層:一層是精神世界,一層是物理世界一樣。但是它不是二元論,“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一個功能變出來的兩面。游魂就是神,我們活著就是神,死了就是魂,所以也叫做靈魂。這個靈魂,現(xiàn)在就在我們活著的生命里。精氣所構(gòu)成的這個生命,就變成神,精氣凝結(jié)是物的世界,物理世界。精神世界是“游魂為變”,神變了叫游魂。所以說,死后這個神就變成游魂了。
鬼跟神到底有沒有?鬼是一個個體的東西,我們研究“鬼”字的構(gòu)造,先要注意到“田”字。田字很重要,田就是田地,鬼是向下走的,不是向上走的。田字出頭便是“由”,上下出頭便叫“申”。雷呀、電呀,都是由田字來。所以孔子承認有鬼神,是兩重世界的東西,雙重宇宙。有一位“立法委員”的老朋友,他的書中也引用雙重世界、多重宇宙的說法,里面就講到物質(zhì)世界、精神世界是兩重世界。
“故知鬼神之情狀”, 《易經(jīng)》的道理學(xué)通了以后,便可以了解宇宙的萬象,也了解了形而上的幻象,于是便可以與鬼神溝通,也可以說與天人溝通,天人合一了。《易經(jīng)》就是這樣一門學(xué)問,這一篇是個最重要的開頭。
儒者之恥
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
《易經(jīng)》學(xué)問系統(tǒng)的精神,可以說是在推崇這個仁智,“仁”的智慧,是成就圣人的境界。圣人是個名稱,是學(xué)問、德業(yè)修養(yǎng)達到成就標準的人。所以圣人也是人,不過他與一般人不同,是具有仁智最高境界的人。
因此,懂了《易經(jīng)》這個學(xué)問以后,便“與天地相似”,而“不違”了。也就是說,一個人達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宇宙的法則都把握在手,就是古人得了道的“宇宙在手,萬法由心”的境界。智慧到達這樣的成就,一切隨意自在,在宗教就是佛的境界,上帝的境界,這樣才是完成了一個人生。人是應(yīng)該向這個目標來努力的。智慧的成就,同天地的法則一樣,“與天地相似”,一切合于自然之道,“故不違”。因此老子也提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話。法就是效法,我們?nèi)松木辰缡冀K與宇宙的法則、天地的法則合在一起,也就是說,不違背大自然的原理原則。
“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這個“知”就是智慧的智,古文知與智是相通的。這里講懂了《易經(jīng)》以后的人,智慧的成就便無所不通,這是高推《易經(jīng)》的圣境。古人講到儒家,認為就是一個有智慧的代表。春秋戰(zhàn)國以后,一般都把儒者當(dāng)成了很高的知識分子,儒家也就自認,是一個讀書人什么事情都要了解,否則便認為是恥辱,所謂“一事不知,儒者之恥”。所以,作為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天下事要無所不知,不但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要中通人事,乃至萬物的物理都要清楚。達到這個境界便是“知周萬物”,智慧周遍了所有的學(xué)問。等到一旦出來有所作為,有所作事,便可以“道濟天下”。這個道就是成功的貢獻,有動力、有方法,它能夠救濟這個“天下”。盡管也會有很多艱難,但“故不過”,不會有錯誤,也沒有錯誤,這是學(xué)易的價值。
上面兩句話是《易經(jīng)》學(xué)問縱的一面。橫的一面呢?
“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旁行”是無所不通,乃至可以說,旁門左道,什么都了解。但是,“旁行而不流”,雖然有時候迫不得已也會用些手段、旁門左道什么的,但不會違背原則,辜負初衷,絕不會過分,而失之于流——不正當(dāng)。套句俗話來說,就是風(fēng)流而不下流。所以“樂天知命,故不憂”。中國文化對于人生最高修養(yǎng)的一個原則有四個字,就是“樂天知命”。樂天就是知道宇宙的法則,合于自然;知命就是也知道生命的道理,生命的真諦,乃至自己生命的價值。這些都清楚了,“故不憂”,沒有什么煩惱了。所謂學(xué)易者無憂,因為痛苦與煩惱、艱難、困阻、倒霉……都是生活中的一個階段;得意也是。每個階段都會變?nèi)サ模驗樘煜率聸]有不變的道理。等于一個卦,到了某一個階段,它就變成另外的樣子。就如上電梯,到某一層樓就有某一層的境界,它非變不可。因為知道一切萬事萬物非變不可的道理,便能隨遇而安,所以“樂天知命,故不憂”。
安土與愛
“安土敦乎仁,故能愛。”這句話在中國文化中產(chǎn)生了一些流弊。我們古代——不僅中國,西方也不例外,農(nóng)業(yè)社會里大家有個共同的觀念,就是安土重遷。換句話說,每一個人對自己的故鄉(xiāng)都非常眷愛、非常留戀,很怕遷移,尤其很怕遠遷。為什么他們會“安”于其“土”,不愿遠遷呢?
人類是地球文化,他們離不開這個地球,也就是離不開這個土地。人為什么會有仁慈心理呢?仁慈是效法土地的法則而產(chǎn)生的,也就是老子講的人法地——效法這個土地的法則之故。說到大地與我們?nèi)祟惖年P(guān)系,也很好笑,大地給我們生命,大地給我們一切恩惠,我們卻沒有一樣可以還給大地,要還的就是屎尿和一堆臭皮囊。
我常常提到張獻忠的有名的七殺碑,我親自見過。這個碑還在四川成都小城公園的圖書館里。張獻忠的碑文,我們看了也只好作會心的一笑。你說他有沒有道理?仔細想想也有點道理。他說:“天生萬物以養(yǎng)人,人無一德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這看來好像是土匪哲學(xué),但就另一個觀念去看,似乎不然。人對大地一無報答之處,而且只有破壞,但天地像父母一樣愛護我們。因此孔子要人效法天地,所以“安土敦乎仁”。敦,就是很熱烈、很誠懇的意思。效法大地的精神來做人,實踐我們?nèi)蕫廴蚀鹊木瘢肮誓軔邸薄K哉f仁者愛人,像大地一樣地愛人,像天地一樣,只付出,一點也不求收回。
講到“安土敦乎仁”,大家不要因為西方文化一來,科學(xué)文明進步了,人也都不大安土了,喜歡出來旅行遷移。其實這個不是真正的西方文化,我常常跟同學(xué)們講,你們看西方文化,不能僅看美國,美國的文化不能代表西方文化,因為她太短太年輕,立國不過兩三百年,還很淺很短。我常常跟美國朋友講笑話,也是真話。我說:如果談人文思想、政治理念,你們給我們當(dāng)徒孫,我們還不要呢!你們只有兩百多年的歷史,我們有幾千年的經(jīng)驗。如果談科學(xué)呢?那我們就自愧弗如了,我們還是個小老弟,實在是要跟你們學(xué)才行。
我們真要了解西方文化,到歐洲看看,他們也還很安土。安土心理很怪,我常常研究,一個沙漠地帶出生的人,苦得那個樣子!但是到了晚年,你問他哪里最好,他還是認為他的家鄉(xiāng)最好。窮家的孩子出來,乃至于很多的人,你問他,誰做的菜最好吃?他們會說:媽媽做的菜最好!世界上的人很怪,“安土敦乎仁”,在那個地方出生的人,就對那個地方有感情。
情與無情
我常常談到一個問題,出家的同學(xué)都知道,佛學(xué)有個名稱“沙門”,漢代翻譯為“桑門”。到了中國以后的佛教,那些真正的出家人——就是出家人中的出家人,這些真正修行的人叫“頭陀行”,也就是苦行僧。依照戒律,“頭陀不三宿空桑”。一個頭陀行的人,在一棵樹下過夜、打坐,不能超過三天,這是戒律規(guī)定;到第四天非離開不可!因為在那個地方住久了,就會與那里發(fā)生感情,就會留戀了。我們拿一個杯子、一只手表來說,再不好的杯子,但這是我用的,我會對它產(chǎn)生感情,如果你不小心打破了,我會生氣!人們對物也會有一種留戀的感情。所以一個真正修道的人,“頭陀不三宿空桑”,是非常有道理的。
《太公素書》(就是圯上老人送給張良做軍師的那本兵書)中就說“絕嗜禁欲,所以除累也”。人要能割舍了嗜好,拋棄了欲望,才能除“累”,才不會受感情的拖累。人對于感情的牽掛比什么都厲害,所以很多修道的人不能有所成就,就是這個原因。這些道理都與安土有關(guān)系。由此可知,人不但對土地有感情,對個人周遭的一切,久而久之,也都會產(chǎn)生感情、產(chǎn)生留戀。
在《易經(jīng)》的道理中,非常注重這個“情”字,因為情是一種現(xiàn)實的東西。對性呢?《易經(jīng)》中則不大注重,因為那是形而上的東西,形而上是空的,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情是有的,如何處理感情,是個藝術(shù),也在于你自己,而上帝、佛,都幫不上忙。所以“安土敦乎仁”,你要懂得了這個道理,“故能愛”,就能夠博愛。博愛不是含有占有私心的狹隘愛,而是很廣博的、普遍的、無私的。
宇宙的大學(xué)問
下面講《易經(jīng)》整個學(xué)問的運用,以及它的目的。
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
《易經(jīng)》的學(xué)問懂了以后,整個宇宙萬物都懂了,所以說“范圍天地之化”。這個中國文化《易經(jīng)》所發(fā)明的“化”,后來被道家所運用。譬如“宇宙”這個名詞,最早出現(xiàn)在道書《淮南子》里邊。宇是代表空間;宙是代表時間。時空兩個東西就是宇宙的代表,所以宇宙是屬于時空的范圍,而天地則是有形的。可見天地的觀念小,宇宙的觀念大。
后來佛學(xué)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更大的名詞,可以包括了宇宙,這個名詞叫做“法界”。法界包括了時空、萬物以及天地間的一切。我們中國漢代的道家,在《淮南子》里邊就說明了時間與空間的關(guān)系。《易經(jīng)》的學(xué)問也是包含時空兩部分的,就是“范圍天地之化”的。
這個宇宙,在我們中國文化里不認為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也不是其他神創(chuàng)造的,沒有宗教的性質(zhì)。在《易經(jīng)》文化中,還有一種科學(xué)觀念,叫做造化——自造自化。整個天體宇宙是大化學(xué)的鍋爐,我們?nèi)瞬贿^是這個鍋爐中的一個小分子、一個小細胞、一個很會活動的細胞而已。這是造化的一種功能。人類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很偉大,但站在宇宙的立場看人類,不過像花木上的一片小葉子一樣,是微不足道的。而整個的造化卻非常偉大,只有懂了《易經(jīng)》以后,才能知道《易經(jīng)》是“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的,就是說,沒有任何法則是超過《易經(jīng)》以外的,所有宇宙的一切學(xué)問,都離不開《易經(jīng)》這個范圍。
圓的哲學(xué)
《易經(jīng)》的另一個重點,是“曲成萬物而不遺”。懂了《易經(jīng)》的法則以后,能夠了解宇宙萬有的一切運用;這個運用的原則是“曲成”。大家注意這個“曲”字,舉凡老子、孔子、儒家、道家以及諸子百家的思想,都從《易經(jīng)》文化中而來。《易經(jīng)》這個名詞叫“曲成”,老子的“曲則全”,就是從《易經(jīng)》這個觀念中來的。
為什么是曲則全呢?《易經(jīng)》告訴我們,宇宙是沒有直線的,通常是個圓圈。圓圈這個圖案就代表了太極,人也是這樣。我們?nèi)说纳挥行薜赖娜肆私狻H绻麖纳鼇砜次覀冞@個形體,卻是很糟糕的。我們前面的什么都看得見,后面的什么都看不見。我們生命的圓是分段的,我們形體的圓是一個光圈。實際上這個形體是我們整個生命的中心、一個支柱,所謂神以形生,精以氣凝。人體的生命就是這樣。
根據(jù)現(xiàn)代科學(xué)的研究,我們每個人,乃至萬物,凡是活的生命都有光。過去大家看到菩薩、上帝的畫像上,都有一個光圈。現(xiàn)在科學(xué)研究,已經(jīng)可以看到人的光圈。人的光圈約有一尋——就是八尺左右,換句話說,你的手臂有多長,你周身上下就有這么大的光圈。人體光圈有各種不同的顏色,而且這些顏色是隨你的心情在變化的。如果你動了一個壞念頭、惡念頭,你光圈的顏色就變黑了;你心里有個善念頭,你光圈的顏色也是亮的。光有幾種,最好的是金色,佛經(jīng)上所謂的金色晃耀,就是圣人境界。其他還有紅光、黑光、白光、藍光、黃光等。
我們中國人學(xué)了《易經(jīng)》會看相,也有人會看光。如果是紅光,代表將有血腥之災(zāi);黑氣就代表有災(zāi)難來了;綠光是一種魔的境界。這說明一切都是圓的,光也是圓的。我們研究地球物理,到太空去轉(zhuǎn)了一圈,還回到原來地方。懂了這個道理,便曉得《易經(jīng)》為什么說“曲成萬物”了。換句話說,宇宙間的一切是沒有直線的,所謂直線就是把曲線切斷,加上一些人為的作用,假名叫做直。真正學(xué)了《易經(jīng)》,講話也要有些藝術(shù),轉(zhuǎn)個彎;連罵人也是一樣,轉(zhuǎn)一個彎罵了他,他還很舒服。如果你要罵一個人混蛋,他會跟你拼命;如果你說我們大家都是混蛋,他便沒有什么說的了。所以說“曲成萬物”。
但是也不能太過了,變成一個球,你又不通了。所以我們的老祖宗早就曉得宇宙萬有的道理,是由曲線完成,人身沒有哪一個地方不是曲線的。大家信佛打坐修白骨觀,每一根骨都不是直的,我們背脊骨也不是直的。孔子研究《易經(jīng)》說“曲成萬物而不遺”,不會遺漏哪一樣,因為它是圓周形的。真正的圓代表一切的圓滿,因為我們的生命都在這個圓圈以內(nèi),沒有哪個地方會有遺漏的了,所以說是“曲成萬物而不遺”。懂了太極中的學(xué)問以后,就可以了解這個曲成的道理。老子說“曲則全”,一走曲線就一切圓滿了。
光明來自黑暗
“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我們開始講象數(shù)時,就講到一天十二個時辰是分晝夜,分陰陽的;就連短短的一分鐘也分陰陽。我們明白了日夜這一明一暗就是個現(xiàn)象,由這個現(xiàn)象而知道,有陰必有陽,有光明面,下一步一定有黑暗面。有上臺必有下臺;有下臺也可能會再有上臺的時候。
明極暗生,暗極明生。明從哪里來?從黑暗來,黑暗從哪里來?從光明來。那個能明能暗的是本體,是太極,既不屬于明,也不屬于暗。
從前有個禪師參禪,但還沒有解脫到生死的問題。有一天他讀《易經(jīng)·系辭》,讀到“通乎晝夜之道而知”這一句,他便大徹大悟了,于是就在下面加了兩個字,變成“通乎晝夜之道而知生死”。
不可說 不可說的神
下邊一個結(jié)論,這也是東方文化特別的地方:“神無方而易無體。”
什么叫神?把宗教外衣統(tǒng)統(tǒng)剝光了,我們東方最高的宗教哲學(xué)是“神無方”。神是沒有方位的、沒有形象的,我們本身生命也好、精神也好、宇宙的生命、宇宙的精神也好,神是沒有方位,無所不在,也無所在的。
“易無體”, 《易經(jīng)》是沒有固定的方法的。所以你用八八六十四卦來卜你的命運,說你的命不好,你便難過。誰教你不好的?命不好自己可以改造呀!通了《易經(jīng)》的道理之后,生命、命運統(tǒng)統(tǒng)可以自己改造,但是如何改造呢?很簡單,一德二命三風(fēng)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人定可以勝天,命運是靠自己的,所以說,“神無方,而易無體”。這是孔子研究《易經(jīng)》的心得報告。
我們大家學(xué)《易經(jīng)》,先要把《系辭》上下傳弄通了才可以,否則一學(xué)《易經(jīng)》八八六十四卦,你便著《易經(jīng)》的“道”了,借用佛家的一句話,你就著相啦!一臉的卦氣像神經(jīng)病一樣,那就不好看了。我們看京戲,諸葛亮出來是八卦袍、鵝毛扇;姜維是諸葛亮的徒弟,臉上也有一個太極圖,也是八卦袍、太極圖、鵝毛扇……可見八卦、太極圖都是代表智慧的,人家一看就知道是有智慧的高人。但也有臉上畫半個太極圖的,那就說明了他是假智慧、狗頭軍師。在京戲中,羽扇綸巾就是智慧的象征。
“神無方而易無體。”易以什么為體呢?易以用為體。體在哪里看到?體在用上看到。無用就無體,體本身看不到它的功能,只有在用上才能看到它的功能。所以說“神無方而易無體”。我們了解了這個,再看西方哲學(xué),尤其是宗教哲學(xué),就已經(jīng)低了一級啦!不過我們自己沒有貢獻,光拿老祖宗來夸耀,那是過去的成就,那是老祖宗的,不是我們的。我們交了白卷,只有對不起老祖宗,我們做后代子孫的應(yīng)該檢討才是。
說到這里,想到過去一個朋友來看我,說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他自己死了,給自己寫了一副挽聯(lián),上聯(lián)是“真對不起,此生交了白卷……”我說好!作得真好!這挽聯(lián)不只你能用得上,我們很多人都用得上。對老祖宗而言,我們真對不起他們,因為我們都交了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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