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內心的沖突
- (美)卡倫·霍尼
- 4686字
- 2019-01-05 09:51:28
第一部分 神經癥沖突和解決的嘗試
第一章 神經癥沖突的尖銳性
首先,請允許我說明一點:并非患了神經癥才有沖突。我們的愿望、興趣、信仰總會在某些時刻與身邊的人發生碰撞,就像我們自身與周圍環境產生沖突一樣,我們內心的沖突是人生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動物的行為大多受本能支配。它們的交配、育雛、覓食、避險或多或少都事先規定好了,個體無法選擇。相反,能夠選擇而且必須做出決斷是人類的特權,同時也是負擔。我們可能不得不在各種背道而馳的愿望之間做出決定:例如,我們既想獨處,也想有朋友相伴;我們既想學醫,又想學音樂;或者我們的愿望和義務之間存在沖突,比如想與愛人消磨時光的時候,偏巧有人遇到麻煩需要幫助;我們可能會左右為難,既想贊同別人,又想反對他們。最后,我們可能處于兩種價值觀的沖突之中。例如,我們相信戰時理當挺身報國,但又將守護家庭視為自己應盡的責任。
這些沖突的種類、范圍和強度主要取決于我們所處的社會文明。如果這種文明是穩定的、堅守傳統的,選擇的種類就是有限的,個體可能發生沖突的范圍也比較小。即便如此,沖突也并非沒有。一種忠誠可能會妨礙另一種忠誠,個人的愿望也許與集體的責任相對立。但是,如果社會文明正處在急劇轉型時期,高度對立的價值觀和各不相同的生活方式并存,那么個人要做的選擇就會既復雜又困難。一個人可以人云亦云,也可以我行我素;可以拉幫結派,也可以隱逸遁世;可以膜拜成功,也可以嗤之以鼻;可以堅信子女應當嚴加管教,也可以放手讓他們自由成長。一個人可以認為男女之間存在不同的道德標準,也可以堅信兩者應當一視同仁;可以認為性關系是親密程度的表現,也可以把愛的成分從中剔除;可以懷有強烈的種族偏見,也可以堅信人的價值與膚色或鼻子形狀無關,等等。
毫無疑問,生活在文明社會的人常常面臨這樣的選擇,因而遇到上述沖突也是家常便飯。然而令人震驚的是,大多數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些沖突的存在,所以也就不會采取任何明確的手段解決它們。人們多半會隨波逐流,任由事情擺布。他們不清楚自己的立場,常常做出了妥協還一無所知,陷入矛盾卻毫無察覺。此處我指的是正常人,既不平庸,也不理想化,而是沒有患上神經癥的人。
那么,想要認清矛盾并在此基礎上做出決斷,必須具備四個前提:首先,我們必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或者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如何。我們是真心喜歡一個人,還是因為應該喜歡他就自認為喜歡他?父母去世時,我們是真的傷心還是僅僅走個過場?我們是真心希望成為一名律師或者醫生,還是僅僅被它們的職業地位和收入所打動?我們是發自內心地想要孩子幸福獨立,還是唱唱高調而已?大多數人會發現回答這些簡單的問題其實很難,因為我們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感受和愿望。
由于沖突經常與信念或者道德觀有關,所以若想認識沖突,我們必須先發展自己的整套價值觀。從別人那里接收到的信念還不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基本上不足以導致沖突,也難以成為做決斷時的指導原則。當新的影響占上風時,這些信念很容易被拋棄。如果我們簡單地接受了社會上流行的價值觀,本來以我們自身利益為中心的沖突也就不會產生了。比方說,如果兒子從未質疑過思想僵化的父親,那么,當父親想讓他選擇某個他自己并不喜歡的職業時,他內心并不會產生多大的沖突。一個已婚男人愛上了別的女人時就真真切切地陷入了沖突,但是如果他自己并未建立起對婚姻的信念,他就只會順勢做出阻力最小的選擇得過且過,而不是正視沖突,快刀斬亂麻。
即使我們意識到了這樣那樣的沖突,還必須愿意并且有能力放棄矛盾雙方中的一個。但是,頭腦清楚有意識的放棄是極不常見的,因為我們的情感和信念會糾纏在一起,也許歸根結底在于大多數人都沒有足夠的安全感和幸福感,難以舍棄。
最后,做決定的前提是有意愿和能力為此承擔責任。其中包含做出錯誤決定的風險,愿意承擔后果而不怪罪他人。決策者會這么想:“這是我的選擇,是我自己的事。”還有一個前提是,這個人內心的力量和獨立精神必須遠遠超過今天的大多數人。
盡管太多人被沖突勒得喘不過氣來——但對沖突一無所知——我們還是會帶著嫉妒和艷羨去看別人,他們似乎過得順風順水,絲毫沒有受到內心任何騷動的干擾。這種羨慕也許不無道理。他們也許就是那種強者,已經建立了自己的價值體系,或者已經在經年的沖突中找到了安撫內心的辦法,在他們那里,做決定的需要就失去了摧枯拉朽的威力。然而,外在表現會有欺騙性。多數時候,因為冷漠、順從或者投機取巧,我們嫉妒的人并不能真正面對沖突,或者當真基于自己的信念來解決沖突,其結果只能是隨波逐流或者被眼前利益左右。
有意地體驗沖突盡管會帶給人痛苦,卻不失為一筆人生財富。我們越是勇于面對自己的沖突并尋找解決之道,內心就會越自由、越有力量。只有當我們愿意承受沖擊時,才能接近我們的理想:做駕馭自己人生的舵手。虛假的平靜其根源在于內心的遲鈍,根本不值得羨慕,而且還必定會使我們虛弱無力,一遇到風吹草動就會繳械投降。
當沖突集中發生在生命中最重要的問題上時,面對并解決它們將會難上加難。但是只要我們對生活充滿信心,什么也阻止不了我們。教育能夠極大地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自己,建立自己的信念。當我們認清人生選擇中各種因素的重要性后,就會找到奮斗的目標,找到生活的方向。
然而,一般人認識并解決沖突時普遍會遇到的困難,在神經癥患者那里會無限增加。我必須指出:神經癥,一直都是個程度的問題。當我提到“一位神經癥患者”時,我指的是“這個人所得神經癥的程度”。在他身上,覺察自己情感和愿望的能力處于低谷。通常情況下,他能清醒體驗到的感覺只有害怕和憤怒,那是他脆弱的內心遭到打擊時的反應。但即使是害怕和憤怒,也可能會被他壓抑住。生活中確實存在這樣的患者,完全受制于強迫性的標準,喪失了確定方向的能力。他在這些強迫性傾向下搖擺,不但無力放棄什么,就連為自己負責的能力也消失殆盡。
因為同樣復雜難解,神經癥沖突可能會與正常人普遍面臨的問題相混同。但兩者分屬的類別是如此不同,以致學界質疑使用同樣的術語進行討論是否欠妥。我認為這未嘗不可,但必須清楚兩者的區別。那么,神經癥沖突的特征是什么呢?
舉個比較簡單的例子來說吧:某位工程師參與了一項機械研究工作,其間常有陣發性疲倦感和煩躁感。有一次發作的起因是這樣的:在討論技術問題時,他的意見被否定,而其他同事的意見被采納了。不久,大家又在他缺席時做出決定,隨后也沒給他機會陳述自己的意見。在這種情況下,他本可以認為此事存在程序不公并奮起抗爭;或者欣然接受大多數人做出的決定。這兩種辦法都是協調性反應,但他哪一種都沒選。盡管他深感自己被人輕視,卻不作反擊,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被激怒了,可是心底深處的憤怒只在夢中發泄。這壓抑的憤怒其實是一種混合物——既有對別人所作所為的狂怒,也有對自己懦弱的狂怒——由此導致他身心疲憊。
他之所以未能做出協調反應,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他一直自視頗高,而這種自大心理是需要他人的尊敬才能樹立起來的,但當時他對此是毫無意識的。其行為的出發點一直是:在這個領域里,沒有人像他那樣有天資和才干。任何對他的輕視都可能會使這個出發點岌岌可危,從而挑起他的憤怒。此外,他還有無意識的施虐傾向,想要指責別人,羞辱別人。這種行徑當然是他所厭惡的,所以必須用過分的友好掩飾起來。此外他還有種無意識的內驅力,即為了利己而利用他人,所以讓他覺得自己必須在別人面前保持風度。迫切需要他人的贊許和喜愛,再加上他忍氣吞聲、避免爭斗的態度,更加劇了他對別人的依賴。于是,沖突就出現了:一方面是具有破壞性的攻擊傾向,以狂怒和虐待的沖動為特征;另一方面是完全相反的對喜愛和贊許的需要,力圖讓自己看起來平和而又通情達理。其結果就是,內心不被察覺的沖突大大激化,而外表則是倦怠無力,整個人的行為陷入癱瘓狀態。
看一下這個沖突中包含的各種因素,我們首先會驚訝于它們的完全不協調。實在很難想象比這更極端的對立了,既高傲地要求別人尊敬自己,又討好地屈從于別人。其次,他對整個沖突是無意識的。不是去認識在沖突中起作用的矛盾傾向,而是把它壓抑在內心深處,內心即便波濤洶涌在外部看來不過是冒了幾個小氣泡而已。他為自己的情緒找到一些貌似合理的說辭:這不公平;這是對我的蔑視;我的想法更好。再次,兩種相悖的傾向都具有強迫性。即便患者理性地覺察到了自己的非分要求,或者看到了自己依賴行為的存在和性質,他也無法自覺地做出改變。改變它們,需要基于大量的分析。他被兩種自己完全控制不了的強力驅使,根本無法拒絕內驅力發出的任何要求,但這些無一代表他自己真正的需要或追求。他既不想去利用別人,也不愿逆來順受,實際上他鄙視這些想法。不過,這個例子揭示的這種狀態,對理解神經癥沖突有著深遠的意義,它意味著神經癥患者無法做出任何可行的決定。
在另一個例子中也能看到類似的情景。一位自由職業的設計師從他的好友那里偷了點錢,這一行為無法用他所處的外部環境來解釋。他的確需要錢,可他的朋友若知道定會欣然把錢給他,就像過去必要時所做的那樣。他的偷竊行為尤其令人震驚之處在于,他其實是個體面的人,非常珍視友誼。
接下來要講的沖突才是這件事的根源。這個人對溫情有著明顯的神經癥需求,尤其渴望隨時得到別人的照顧,其中還夾雜著一種利用他人的無意識傾向。而他達到目的的方法就是:討好與威脅雙管齊下。這些傾向本來會使他愿意并渴望接受幫助和救濟,但也養成了他一種無意識的極度自傲,實際上脆弱得不堪一擊。他覺得,別人應當以能夠為他做點什么而倍感榮幸,去求人幫助則是丟臉的事。心中對獨立自足的強烈渴望,強化了他對不得不求助他人的厭惡。對他來說,承認自己有所需要或者靠受人恩惠過活是難以容忍的。因此,他可以主動去拿,卻不能被動接受。
這個例子中的沖突內容上與前一個例子不同,但關鍵特征是一樣的。所有神經癥沖突都會顯示出沖突驅動力的不協調以及沖突的無意識和強迫性,因而總是導致患者在矛盾中無法做出決定。
如果我們假設一條模糊的界線,以此劃分正常人的沖突和神經癥患者的沖突,那么兩者的基本區別在于:正常人沖突的兩個對立面的懸殊,遠不如神經癥患者的大。前者是在兩種行為模式之間做出選擇,無論選擇哪一種,在一個統一完整的人格結構中都是可行的。用一個圖形來打比方,就是正常人沖突的兩個方向只相差九十度或更小的角度,而神經癥患者的沖突則可能達到一百八十度。
此外,兩者的意識程度也有差別。正如克爾愷郭爾(S?ron Aabye Kierkegaard)所指出的:“真實的生活紛繁多樣,僅僅展示一些抽象的對比,例如完全無意識的絕望與完全有意識的絕望,根本無法描繪生活本身。”不過,我們還可以補充說:正常的沖突完全能被意識到;典型的神經癥沖突則總是無意識的。就算一個正常人沒察覺自己的沖突,只要稍加點撥他就能意識到。相反,產生神經癥沖突的主要傾向會被患者極度壓抑,要克服巨大阻力才能將它們發掘出來。
正常的沖突是在兩種可能性之間做出切實可行的選擇。兩種可能性都是決策者真正的愿望或信念,都是他真正看重的。因此對他來說,做出一個可行的決定是很有可能的,盡管這也許非常艱難,并且需要有所舍棄。陷入沖突的神經癥患者卻無法自由選擇,他被背道而馳的強迫性力量驅使著,而這兩個方向他都不想去,所以他是不可能做出通常意義上的決定的,只會陷入困境,無路可走。只有分析他的神經癥傾向并以此改變他與己與人的關系,才能讓他完全擺脫那些傾向,沖突才會得到解決。
上述特征表明了神經癥沖突的尖銳性。這些沖突不但難以辨識,而且令人無助,更具有一種破壞性的力量,令患者倍感恐懼。除非我們了解這些特征并時刻銘記在心,否則將無法理解患者為解決沖突所做的絕望嘗試,而這恰恰構成了神經癥的主要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