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陰謀與愛情
- 告別香巴拉
- 郭建龍
- 4291字
- 2015-11-16 17:36:34
“你是說,沈倩和方以民好上了?”魏鐵頭問兒子。
“是的。”
“你怎么看出來的?方以民可能是正好路過,農(nóng)場的小牛的確被狼吃了一只。”
“就算是正好路過,也正好讓我看出來了。就算是他們沒有好上,小沈喜歡的也是方以民。”
“那就完了。”魏鐵頭泄氣地說,“我們已經(jīng)收到方以民的調(diào)令了,他很快就會回北京。”
“方以民可以走,沈倩一輩子也別想走掉。”魏偉說。
他的話讓父親嘆了口氣:“兒啊,如果他們真好上了,方以民一回北京,就會找人給小沈做調(diào)動,我們攔不住。”
“能不能不讓方以民走?”
“晚了。調(diào)令來了,我們頂多拖上兩天,他早晚要走。”魏鐵頭又撓了撓禿頭,想了想,自言自語地說,“除非他以前犯了錯誤……可方以民什么錯誤都沒有犯過,表現(xiàn)不錯……實在不行,我們換個人吧,你還看上誰了?那個小蒲行嗎?”
他看見了兒子憤怒的目光。他明白,兒子是咽不下這口氣,感到丟了面子,至于感情反而是其次的。他又嘆了口氣。
魏偉離開父親,在院子里漫無目的地游蕩著。過了一會兒,他想起應(yīng)該去牲口圈那兒看一看。牲口圈修在緊靠院子的西墻外。兩個牛圈緊貼著西墻,幾個羊圈分散開來。在牛圈旁還圍著幾個人,但并沒有方以民。魏偉還沒有走進牛圈,就看見了小牛的尸體。它的內(nèi)臟都已經(jīng)被狼掏空了,被咬斷的喉嚨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血窟窿,地上有一攤已經(jīng)凝結(jié)的血塊。牛群已經(jīng)被趕開了,免得小牛的尸體和血腥的氣味引起它們的騷動。
一個人彎著身子,膝蓋跪在小牛前,魏偉認(rèn)出來這個人是裴新利。這頭小牛本來是交給他照顧的。
“你怎么看牛的?”他責(zé)怪裴新利說。
“狼是晚上來的,這里離宿舍太遠,沒有人能聽見聲音。”裴新利抬起頭。他的眼角還流著眼淚,為自己辯解著。
“不管怎么說,場里的損失總要有人賠。”
裴新利瞪大了眼睛望著魏偉,顯得非常吃驚。自從他送出了五十元錢的禮物,魏偉對他的態(tài)度一直非常好,裴新利甚至認(rèn)為他們已經(jīng)成為朋友。此刻,魏偉說的話顯得非常冷酷,讓他感到不舒服。
陰謀與愛情“你跟我來。”魏偉對裴新利說。
他們向著保衛(wèi)科走去,保衛(wèi)科在院子的南墻內(nèi),屋子的后墻就是院子的南墻。這兒有兩個小屋子,一個用作辦公室,一個作臨時關(guān)押用的牢房。做關(guān)押用的牢房進行了特殊的處理,門上包著厚厚的鐵皮,窗戶上裝上了鋼筋。
“你今天心情不好?”裴新利在魏偉身后小心地詢問著。
“嗯,有點兒。”魏偉漫不經(jīng)心地說。
“怎么回事?”
魏偉沒有回答。他坐在房間門口的臺階上,拿出煙來,遞給裴新利一支。他友善的舉動讓裴新利放下了心,挨著他并排坐下。
“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嗎?”裴新利再次問道。
但魏偉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岔開了話題。“你的朋友方以民快離開了。”他說。
“是嗎?去哪兒?讀書?”
“去北京,有一個研究所要他。他高升了,再也不用在這窮鄉(xiāng)僻壤待著了。”魏偉說著,用眼睛的余光注意著裴新利。裴新利的嘴角不甘心地撇了撇,這個小動作沒有逃脫魏偉的眼睛。
“這樣的事情我見多了。在這兒稱兄道弟,一旦離開,就變了個樣,把這兒的朋友忘得一干二凈。我不知道方以民會不會也這樣。”
說完魏偉抬頭看了裴新利一眼,裴新利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于是魏偉繼續(xù)說下去:
“我知道,方以民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一定不甘心一輩子待在這里,這次他終于找到個機會。弄不好過兩年,我們就只能在收音機里聽他的名字了。”
“方以民是我的朋友,我很了解他。”裴新利終于忍不住了,“他不會忘記朋友的,他不是那種人,我很清楚。”
“那還好,你這樣一說,我也放心了。我也希望從這兒出去的人都過好日子,找個漂亮的媳婦才能干革命。”
裴新利的喉結(jié)蠕動了一下,仿佛想說話,又閉了嘴。魏偉決定單刀直入。
“我知道你的心情。”魏偉拍了拍裴新利的肩膀,“我知道你對我這么親近,是為了什么。”
裴新利感激地望了魏偉一眼,那眼神中甚至還帶著期望。他明白了,魏偉找他談話一定有目的,也一定會給他點甜頭,但這甜頭是什么?
“我叫你來,就是想安慰你一下。本來今年回京或者讀書的名額要給你留著,可既然方以民走了,今年的名額就占掉了。我能保證,明年如果還有名額,會優(yōu)先考慮你的。”
“謝謝魏科長。”裴新利說。
“叫我小偉就行了,我比你小好幾歲。”魏偉說。
“謝謝……魏科長。”裴新利別扭地說。
“什么謝不謝。我喜歡你,你沒有架子,又有文化,不像方以民那樣清高。有事情我一定幫你盯著。這可不是因為你給我的那對景德鎮(zhèn)瓷碗,我不稀罕那個,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明白嗎?這次的事是沒有辦法,人家直接點名要方以民,否則,我就把他拿下,把你換上去了。可這次不行……”
“我明白。”
“我就是告訴你,我已經(jīng)盡力了,連用你把方以民頂?shù)暨@種辦法都想了,可是沒有用……我想找他點兒錯,只要他有錯處,就能把他扣下不讓走,名額就空出來了。可我找不到,沒有辦法幫你……”
魏偉說到這兒,突然看見裴新利的眼中有光閃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間的事。
魏偉繼續(xù)說道:“好了,就這些。你在這兒再待著吧。不過別指望方以民還會記得我們,這不現(xiàn)實。好好考慮自己吧。”
說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進了辦公室,沒有邀請裴新利。裴新利也站了起來。小牛的尸體還沒有處理,他本應(yīng)該回到牛圈去。然而裴新利似乎拿不定主意該去哪兒了,他朝著牛圈的方向走了幾步,又轉(zhuǎn)了回來,最后,又回到了原地。他的牙關(guān)緊咬,臉部的肌肉如同石膏雕刻的一般僵硬。
“你還有事嗎?”魏偉在屋里問道。
“沒事。”
“如果沒事的話,進來坐會兒也行,我現(xiàn)在也沒事,喝杯茶,聊聊天也不錯。這里還有口酒。”
裴新利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進了屋。與書記父親的辦公室相比,魏偉的房間布置得極為舒適,地上鋪著幾張狼皮,一張厚實的紅木桌子上,放著幾塊玉石雕成的小佩飾。在農(nóng)場外不遠處有一座古代吐谷渾人留下的城池,這些小配飾都來自于那座廢墟。裴新利送的景德鎮(zhèn)瓷器也在桌上放著。一個紫檀木的筆筒里插著兩支鋼筆,旁邊放著一盒印泥。文件整齊地碼在桌子的另一端。整個房間布置得整潔有序。在屋內(nèi)還有一個書架,魏偉從書架上拿了半瓶酒和兩個酒杯。
“你還有什么心事嗎?”魏偉邊倒酒邊問。
裴新利搖了搖頭。
“你就是有心事。”
“如果說有心事,就是想家。”裴新利捏了捏拳頭,才痛心地說,“你的家就在這里,和爸媽在一起,你永遠也不知道親人們都在遠方,只有一個人孤零零在這里的滋味。”
“我知道。”魏偉說。
“你怎么知道?”
“看了你就知道了。你現(xiàn)在的臉色鐵青,跟死人一樣。我很想讓你走,如果能幫忙,我一定會幫忙……”
“可你還是不知道我想家的滋味,你永遠理解不了。”裴新利喝了口酒,捶著桌子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剛來的時候,每天晚上都偷偷地哭,我以前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這回卻被送到幾千公里之外。在我來的第二年,我的父親就去世了,我甚至都不能回家看他老人家最后一眼……”
裴新利的訴苦被魏偉粗暴地打斷了:“我知道你吃了這么多苦,可我怎么幫你啊!”
“如果方以民走不了呢?”裴新利抬起頭,眼睛血紅,艱難地問道。
“他怎么可能走不了?他的調(diào)令已經(jīng)來了。”
“如果他就是走不了呢?”
“不可能。”
“如果他本人有重大的政治錯誤,是不是就走不了了?”
“這怎么可能!”魏偉大聲說,他望著裴新利更加鐵青的臉,疑惑地搖著頭。
“那是不是他就走不了了?”
“我不跟你開玩笑,”魏偉說,“我已經(jīng)查過了,他沒有政治錯誤,他的檔案上寫得清清楚楚:他開會的時候表現(xiàn)不算積極,可也從不落后。他干活的時候樂于幫助別人。他是個狡猾的狐貍,不會給你留什么把柄的。”
“他不會給你留把柄,可他會給朋友留。”
“他的朋友?你嗎?”
裴新利吃驚地站了起來,他為剛才自己說的話感到羞愧不已。
“你知道他什么把柄?”魏偉看到裴新利又清醒了,連忙追問說。
“我不知道什么。我剛才是在胡說。”
“你根本就沒有他的把柄。”
“我是沒有。”
“好樣的!你是他的好朋友,希望他到北京還能想著你這個朋友,最好讓他想辦法把你調(diào)回去。”魏偉不懷好意地說。
“他會想著我的。”
“他肯定會想你,更想他的娘們。”
“他的娘們?”
“你不知道嗎?你還是他朋友。”魏偉故作吃驚地說。
“我知道。”
“他一定會先把他女人接走,對吧!明年說不定又從北京來一個調(diào)令,把沈倩調(diào)走。這樣他們就團聚了。而你,明年也別想走掉!”
“你想干什么?”裴新利突然警惕地問道。
“沒什么,就是可憐你。你們的事兒和我沒有關(guān)系,我犯不著生氣。”
“我明白了。”裴新利說。
“明白什么了?”
“我告訴你,方以民平常看上去老實,可他沒有一天不在等機會。”
“等機會?”
“反革命。”
“你怎么知道?”
“他的想法都在一本書稿里,那本書稿是他父親寫的,可他一直留著,上面寫著變天的步驟。”
“這怎么可能?”魏偉兩眼放光,可裴新利的指控太大了,他不敢輕易相信。
“我見過那本書稿,名字叫《中國經(jīng)濟目前如何轉(zhuǎn)型》。聽了這個書名,你還不明白嗎?他否定現(xiàn)在的公有制經(jīng)濟,他覺得需要轉(zhuǎn)型。”
“可我不懂經(jīng)濟。”
“你會懂的,書上寫得明明白白。”
“那本書在什么地方?”
“在他柜子下面的地里,有一個他挖的坑,書就放在坑里。”
“你知道這種事情不能胡說。”
“我不是胡說,我見過。”
“你為什么見過?”
“他想拉我入伙,就讓我看書,我不干。”
“他同屋的趙永堅知道嗎?”
裴新利遲疑了,他搖了搖頭,顫抖地說:“不知道。”
“這件事情太重大了,如果屬實,不光他跑不了,他北京的老頭子也跑不了。凡是知道這事的都跑不了。你好好想想,怎么把自己置身事外。”
“我想好了。他就是想拉我入伙,我沒答應(yīng)。你能不能幫我一把?”
“我會給你證明的。我能證明你是好人。這樣吧,你把這件事情寫出來。詳詳細細寫出來,把你看見的、聽見的,都寫出來。要想好了,把事情說圓了,說不圓可不行。”
這時,院子里響起了號聲,農(nóng)場書記在召集全場的人開會。裴新利想離開去會場,魏偉制止了他。“你留在這里寫材料,一定要詳細。不用去開會了,我會給你請假。”
魏偉起身,從裴新利身邊經(jīng)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出去把門鎖上,才放心地去開會。
人們?nèi)齼蓛傻刈呦虼笤旱闹醒耄莾河幸粋€磨盤,魏偉的父親正站在磨盤上等待著人們集合。魏偉看見了人群里的方以民和趙永堅,他們在激烈地爭論什么。
對于方以民和趙永堅秘密組織的學(xué)習(xí)小組,他早有耳聞,他深信趙永堅是知道情況的。但一年前,趙永堅從一頭狂奔的牦牛蹄下救了魏偉的性命。魏偉只想對付方以民,決定不牽連其他人。
人群聚齊之后,魏鐵頭在隊伍前揮舞著一張紙,大聲地宣布:“北京來了調(diào)令,方以民就要離開我們了!”
人們發(fā)出欣喜又帶著妒忌的叫喊聲。
“我們開個歡送會吧!”一個人提議。
“好啊!”大家附和著。
魏偉望著顯得有些矜持的方以民。在方以民的不遠處,站著沈倩,姑娘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愛的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
在屋里寫材料的裴新利對于外面發(fā)生的一切毫不知情。“我都干了什么?”他邊飛快地寫,邊自責(z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