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曾是少年
- 系我一生心
- 綠亦歌
- 8982字
- 2018-08-06 15:09:17
那時候,他們還有數不完的明天。
01
二〇〇二年距離如今,已經久遠成了掌心里的一個點。
夏天的時候,學校里的鳳凰花提前開了,梧桐樹又高又壯,葉子青翠欲滴。
數學老師背過身在黑板上寫下三角函數,姚小同趁機踢了踢前桌阮丹丹的椅子,對她比著口型:“丹丹,準備準備,還有兩分鐘下課!”
阮丹丹忍無可忍地回過頭,恨不得用鋼筆戳死姚小同,她小聲地說:“姚小同!你這個瘋婆娘!”
姚小同嘿嘿一笑,諂媚地扯了扯好友的頭發,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著手表的時間。等下課鈴聲一響,她就如同獵豹般迅捷地將書包往肩膀上一甩,手撐著窗欞利索地跳了出去。
眾人目瞪口呆之際,姚小同已經跑到了教學樓下的空地上,摸出一個擴音喇叭大聲喊起來:“連羽連羽我愛你!”
聲音洪亮,底氣十足,驚動了全校師生。
站在二樓走廊上的班主任氣得將手中的課本朝樓下的姚小同砸過去:“姚小同你給我過來!”
“老師,現在是放學時間!”
姚小同笑嘻嘻地一邊抱頭東躲西藏,一邊不忘盯著高一一班的教室。
有些唯恐天下不亂的,比如舒秦這樣子的,背著書包從樓梯口出來,詫異地看了姚小同一眼,難得地主動開口,沖她比了個大拇指:“可以啊姚小同。”
舒秦的小跟班們,立刻站成一排,沖姚小同敬禮:“姚姐!挺你!”
而此時,少年連羽正氣定神閑地坐在座位上,戴著耳機聽著莫扎特,他手里的鉛筆在筆記本上隨意地涂涂畫畫,淡淡地丟下一句話:“誰都不準出去。”
連少爺發話了,整個高一一班的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吭聲。
而在外面等著看熱鬧和笑話的人,守了半天不見任何動靜,不知道誰吼了一句:“男主角呢?”
“對啊,男主角呢?”
見無人應答,過了一會兒,大家也都悻悻地散場了。
看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少,而高一一班的教室門卻紋絲不動,姚小同沮喪地垂下腦袋,阮丹丹幸災樂禍地沖她放了一炮彩帶,“砰”的一聲,絢爛的彩帶落了姚小同滿頭。
“你干嗎!”姚小同抓狂。
“慶祝我們的姚公主,”阮丹丹煞有介事地搬起手指數起來,“呃……第328次失戀?”
姚小同一臉狼狽,日落西山,黃昏降臨,終于等到連羽面無表情地背著書包從樓梯里走下來,她屁顛屁顛地跟上去,手中的喇叭丟在一旁:“連羽,連羽,你等等我。”
男生不耐煩地皺著眉頭,卻還是不易察覺地緩了緩腳步。
姚小同笑嘻嘻地跑到他身旁與他并排,興高采烈地問:“怎么樣?開心嗎?”
“開心?”連羽遲疑地開口,十分不解地問,“你是指你像個白癡一樣拿著喇叭堵塞交通這件事?”
“是啊,”姚小同完全沒有聽出對方口中的諷刺,一邊比畫一邊高興地笑著說,“萬眾矚目,轟轟烈烈,多浪漫啊。”
“是挺浪漫。”連羽冷笑一聲。
“對吧對吧,等以后我們都老了,回憶起你十六歲生日這天,肯定感動得老淚縱橫。”
連羽懶得理她,姚小同再接再厲,咳嗽了兩聲,專門跑到他前方,張開雙臂攔下他,認真地看著他說:“連羽,你看,今天天時地利人和,你就收了我吧?”
連羽瞟了她一眼,這一眼看得姚小同有點心虛,她虛張聲勢地瞪了回去說:“你想啊,我們十六歲在一起,和二十六歲在一起有什么分別嗎?反正七歲的時候我就……”
“閉嘴。”男生臉上浮現出不自然的紅暈,打斷了姚小同的話。
姚小同吞了吞口水,寧死不屈地將后半截說了出來:“奪走了你的‘初吻’。”
姚小同和連羽之間,實實在在是落地就有的緣分。
連姚兩家向來交好,兩位母親懷孕的時候便開玩笑說好了,要是生了一男一女,那就定個娃娃親。
于是剛剛升小學的時候,姚小同才不管什么分班名單和座位排序,背著書包一屁股坐在了連羽同桌的位置上,氣焰囂張得很。
剛剛開學,正好班上的女同學都自發地聚集在了連羽的邊上。姚小同這么一坐,就如一座泰山,阻擋了所有女同學的靠近。
然后姚小同轉過頭去,看到連羽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姚小同立刻卑躬屈膝:“嗨,連羽,好巧,我們坐同桌。”
男孩微微蹙眉:“這不是你的座位。”
“這就是,”姚小同一口咬定,并且得意揚揚地說,“我媽說了,我以后會嫁給你的。”
連羽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最后從嘴里吐出兩個字:“白癡。”
“你才是白癡!大白癡!”
男孩這下不吭聲了,用一種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了姚小同一眼,然后正準備轉身的時候,穿著蕾絲公主裙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腳,親了親他的臉蛋。姚小同自此一戰成名。
姚小同對連羽非我莫屬的占有欲,很多年來阮丹丹一直十分困惑不解,有一天,她終于忍不住問姚小同:“你喜歡他哪點啊?”
“他好看啊。”姚小同斬釘截鐵地說。
“哦。”阮丹丹表示理解地點點頭。
因為她其實也覺得連羽好看,這真的不是姚小同情人眼里出西施,連羽的好看,用老師上課講的古詩來說就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等等,阮丹丹回過神來,對姚小同嗤之以鼻:“膚淺!”
“我就是膚淺,怎么著了?”
阮丹丹搖頭:“那你這不算愛啊。”
“那什么才算是愛?”
“比如啊,”阮丹丹給姚小同舉例,“比如哪天連羽被毀容了,或者半身不遂了,癱瘓了,你還愛他嗎?”
姚小同認真想了想,然后鄭重其事地點頭:“會。”
阮丹丹愣了愣,然后看著姚小同的眼睛說:“……這就是愛。”
姚小同便開心起來,笑得兩眼彎彎。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們正坐在學校附近的水吧里,等了一會兒,水吧門被推開,風鈴發出一連串的響聲,五六個男孩子走進來,買了飲料,離開的時候,為首的男生看到了姚小同,笑著跟她打招呼:“喲,姚公主。”
“不敢當不敢當。”
“怎么樣?”舒秦笑得意味深長,“前兩天戰績如何,拿下連美人了嗎?”
姚小同向他抱拳:“革命尚未成功,小同仍需努力。”
舒秦哈哈笑,眉眼舒展開來,推開門走了。
姚小同看著他的背影,拉著阮丹丹跟她說八卦:“你知道前段時間有人賣舒秦照片的事嗎?聽說被一個神秘人士全部買走了,一擲千金啊。大家都在猜是誰呢。”
阮丹丹心不在焉,手中的吸管沒戳準冰塊,整杯奶茶都打翻了。
“你干嗎?”姚小同看了她一眼,不忘繼續八卦,這次終于說到了點子上,“你說是不是白家那個大胸妹?我真是煩死她了,她總給我家連羽發短信。”
“沒關系,”阮丹丹安慰她,“反正連羽也不會回的。”
02
那年元旦節,班里表演話劇,睡美人的故事,雖然老套得不能再老套,但是既然作為經典,就是用來被后人流傳演繹的。
得知連羽會出演話劇,姚小同趕忙沖到廁所門口堵住文娛委員:“我演!我演!我要演公主!誰敢跟我爭,我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文娛委員被嚇得水龍頭都不敢開:“好,好的。”
姚小同開心得要死,眼巴巴等著演員名單下來,結果一出,卻讓眾人跌破眼鏡——公主的角色落在了連羽頭上,因為沒有人比他更美麗。
姚小同張大了嘴巴,哭也不是,不哭又可勁兒的難受。
“哈哈哈,”阮丹丹幸災樂禍,“去啊,去讓你男神吃不了兜著走啊!”
姚小同郁悶了一節課,然后又斗志重燃:“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是啊,這才哪兒到哪兒,進不了劇組,姚小同就自愿報名當后勤,平日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姚公主,端茶倒水,奴顏婢膝,忙前忙后。
阮丹丹恨鐵不成鋼地搖著頭:“你這樣子,要是讓你爹看到了,氣都被你氣死了。”
“我怎么著了?勞動最光榮,沒聽過嗎?”
說話間,那邊不知道誰吼了一句:“道具道具!快點!王子的劍哪里去了?”
“等等!這里!”姚小同抱著手中的鐵劍急急忙忙沖上去。
剩下阮丹丹一個人,對著她的背影繼續搖頭晃腦。
唯一慶幸的是演王子的也是男生,為了舞臺的喜劇效果,老師們反而挑選了一個身材瘦小的男生來做王子。他戴一副厚厚的框架眼鏡,看起來有點呆呆的。可偏偏是這樣看起來很懦弱的人,卻能舉著巨劍,為了自己心愛的人,披荊斬棘,戰勝九九八十一難。又滑稽又可笑,又讓人心痛。
姚小同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她喜歡這個劇本,真愛無敵,人吶,都是因為自己的信仰,才能變得強大和所向披靡。她也想要成為那樣的人,為了心愛的人,勇往直前。
排練結束,燈光落在臺上的演員身上,姚小同情不自禁地拍掌,一個勁兒地鼓掌,演員們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姚小同渾然未覺,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包括最后被吻醒的那位美麗的公主。
第二天演出當天,大家都在臺后忙東忙西,定妝、檢查道具……又緊張又興奮。
“姚小同,”公主淡定地掀開簾子,面無表情地說,“可不可以麻煩你,不要躲在換衣間偷看我換衣服。”
姚小同:“就一下下?”
連羽:“……”
姚小同得寸進尺:“我會負責的!”
全場所有人:“……”
這一天的結局是,演出很成功,姚小同被公主一腳踢進了小黑屋。
元旦過后,就是期末考試。那一年的語文試卷最后作文題目是‘我的夢想’,又老套又經典的題目,這個命題作文帶領著萬千學子從小學一路到了高中,所以大家攤開試卷的時候,動作十分一致,下筆如有神。
唯獨姚小同一個人,認認真真、工工整整地寫:“我的夢想,就是在二十二歲那年嫁給連羽,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那就是她愛一個人的方式啊,忍不住將世間萬千美好同她的心一起獻到他面前。
語文老師拿著姚小同的答卷氣急敗壞,只能將她的試卷胡亂放在一旁,眼不見心不煩。
正好那天連羽來辦公室領數學試卷,經過語文老師的桌邊,一陣風吹過,一張干凈的試卷飄落在他的腳邊,他彎腰撿起來,看到上面的字,瞳孔倏地一縮。
我的夢想,就是在二十二歲那年嫁給連羽,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他靜靜地拿著這張試卷,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站了好久、好久。
03
因為高三不參加運動會,所以高二的運動會,就是大家中學時代最后一次運動會了。所有人都躍躍欲試,暫時將課本和升學壓力放在一邊,想要為自己的青春留個紀念。
連羽報名跑八百米,姚小同知道以后,也蠢蠢欲動地讓班委給她報上一個跳高。因為跳高的訓練地點好,一回頭就能看到操場上正在跑步的其他運動員。
結果姚小同第一次試跳,沖到跳竿面前,頓了頓,弓著腰從跳竿下面走了過去。
在場所有人都看呆了。
姚小同不好意思地回過頭,撓著頭:“失誤,失誤。”
等姚小同三番五次失誤后,體育委員終于忍不住,委婉地勸說姚小同:“跳高的比賽時間和男子八百米比賽時間沖突了,到時候,你還怎么記錄連少爺的颯爽英姿?”
姚小同瞪大了雙眼:“真的嗎?”
等確定這是真的以后,姚小同感激涕零地握著體育委員的雙手:“同學,謝謝你啊,你真是好人啊。”
然后在大家松了一口氣的目光中,姚小同依依不舍地提交了退隊申請。
運動會開幕式那天,藍天白云,北京難得找到如此澄澈的天氣。姚小同特意帶來一個沉重的單反找到阮丹丹:“丹丹,你拍照比較在行,幫我拍點唄。”
“才不要,”阮丹丹一口拒絕,“肯定又是連羽連羽連羽,我又不喜歡他。”
姚小同不說話,就笑著望著阮丹丹,拉了拉她的衣角。
“好啦,”阮丹丹扯她頭發,“對你真是沒法狠起來啊!”
姚小同便拉著阮丹丹陪自己去找連羽,在他們班的場地上,看到正在系鞋帶的連羽,她安靜地坐過去,坐在他身邊,支著下巴凝視他,阮丹丹舉起相機,“咔嚓”一聲。
忙活了一上午,吃午飯的時候姚小同一張一張翻著相機里面的照片,發自肺腑地感嘆:“丹丹你拍得真好!”
“是嗎?”阮丹丹笑,“其實我以后,想要成為一名攝影師。”
“好啊,那等我結婚的時候,你來幫我拍結婚照啊!”
“結婚照是要去民政局拍的,笨。”
“那就拍婚紗照啊,我要穿那種在地上拖很長很長的白色婚紗,上面鑲滿了鉆石,亮晶晶的。”
“想得倒是美噢!”
兩個女孩子坐在凳子上說說笑笑,兩眼彎彎,來回蕩著細長白凈的雙腿,好似有蝴蝶停在上頭。
連羽的八百米比賽在下午舉行,姚小同早就做好了準備,申請去終點拉紅色橫幅。她的腳邊放了一個箱子,里面裝滿了能量棒、巧克力、礦泉水和毛巾。
姚小同伸長了脖子等啊等,好不容易有人影出現了,她卻發現第一名并不是連羽。哪里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姚小同死死地瞪著向自己跑過來的運動員,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下一秒,姚小同靈機一動,火急火燎地將橫幅往自己身上一卷,然后順著橫幅滾啊滾,一眨眼的工夫,就將橫幅收了起來。
在場的師生眼睜睜看著她的行為,根本來不及阻止。
第一名的同學沖過終點,卻發現周圍一片寂靜,他抬起頭,茫然地左右四顧。
終于體育老師反應過來,拿著口哨追著姚小同跑:“姚小同!你給我站住!”
“不要啊!老師!饒命啊!打不得!”
女孩子哇哇大叫的聲音回蕩在運動場上空,久久不散。
因為連羽的緣故,姚小同還曾經精神抖擻地申請加入校籃球隊。
“你會打籃球嗎?瞎湊什么熱鬧。”阮丹丹無語。
“愛屋及烏,你不懂,”姚小同一臉沉重地看著阮丹丹,“等你遇到喜歡的人,就會懂了。”
“我才不要,”阮丹丹搖搖頭,“太愛一個人,就會迷失自己,我只想做我自己。”
姚小同想了想,問她:“你看過一本叫《一吻定情》的少女漫畫嗎?”
阮丹丹搖搖頭,她一直被人叫作冰川美人,才不看什么少女漫畫。
“里面也是講一個女孩子啊,很努力地追求自己喜歡的男神,為他做了很多很多事,”姚小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他們最后在一起了呢。”
阮丹丹對上姚小同期待的目光,欲言又止。
其實姚小同個子不矮,倒也挺適合打籃球。她家里背景硬,要進個籃球隊而已,誰也不敢攔著她,更不敢讓她坐冷板凳。
“要打就好好打,別把自己頭砸到了。”這是阮丹丹給她的唯一忠告。
第一場比賽前,姚小同興高采烈地跑到連羽的面前:“今天我投的第一個球,是為你而投。”
話雖然放在這里了,但是等姚小同真的上了籃球場,才發現自己真是大放厥詞了。她和隊友們沒配合沒默契,大家都不愿意傳球給她,姚小同默默地跟著大部隊來回地跑,倒也算是揮汗如雨。
只有阮丹丹還給她加油,在場外邊大聲叫:“姚小同,加油!”
然后到了關鍵的最后三十秒,對方球員不知道哪里抽風,傳錯了球,傳到姚小同手中。姚小同低頭望著自己手里的籃球,頓時小宇宙熊熊燃燒,老師教的東西在腦海里一一回放,三步上籃,咚咚咚,她穩穩當當地把球投入了自家籃筐。
全場驚呆,幸虧看籃球賽不要門票,不然估計觀眾拍案而起的心都有了。
不知道誰大聲吼了一句:“十號是來搞笑的嗎?”
大家笑得東倒西歪,噓聲如潮。姚小同非但不介意,倒還挺高興,雖然害自家球隊輸了比賽,但是她好歹也算進了個球。
于是她回過頭,十分自信地沖一臉無語的連羽比畫了一個“V”。作為球場的焦點,姚小同這么一折騰,大家的注意力自然都轉到了連羽的身上。
穿著綠色球服的少年,坐在觀眾席上,嘴角不停抽搐。恨不得立馬挖個坑,把姚小同這個丟人現眼的女人埋了。
為此,連羽也曾經十分疑惑地問過阮丹丹:“姚小同這么蠢,你為什么還肯跟她當朋友容忍她這么久?”
“我也不知道,”阮丹丹笑著坐在單杠上,望著籃球場上像蹲馬桶一樣練習著投籃的姚小同,頓了頓,說,“大概是因為她身上有一種奇特的魅力吧。她是我所認識的最簡單純粹的人,敢愛敢恨,活得鮮艷明亮。每次看到她的笑容,就像是在懸崖邊,看到了一朵盛開的花。”
連羽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大汗淋漓的女孩子累得一屁股坐在球場上,雙手撐地,抬頭仰望藍天。
“你也是吧,”阮丹丹笑著回過頭,看著連羽,意味深長地說,“你一定也和我一樣,被她的笑容所吸引吧。”
連羽沒有回答。阮丹丹笑了笑,伸了個懶腰,跳下單杠,背上書包走了。
只剩沉默的少年站在球場外,目不轉睛地將目光落在不遠處淡藍色的身影上。
夕陽西下,那時候,他們還有數不完的明天,和數不完的黃昏。
04
除了體育方面智商欠缺之外,姚小同姑娘在文化課方面的成績,也十分地接地氣。抱著“六十分及格多一分浪費”的樸實想法,姚小同的成績一直徘徊在中下游,考試成績跟常年穩坐第一名的連羽同學差了十萬八千里。
正好那幾年開始流行出國,姚小同一直覺得這條路挺適合自己,據說外國的考試難度剛好和她的智商處在同一個高度。去哪個國家無所謂,重點是周末可以開著跑車去SHOPPING,沒事去海邊曬個太陽浴,想想還有點小激動。
于是她屁顛屁顛地找到連羽:“連羽,你喜歡北半球還是南半球?喜歡歐洲還是美洲?”
連羽理都沒理她。
她便自顧自地說:“胡虎他們那幫人都去美國,說那邊好玩,馨馨說澳大利亞好,悉尼大學的留學生看起來百分之九十都是中國人,但是我覺得還是去法國好,它的城市有文化底蘊,就是東西難吃了點……”
“姚小同,你出國到底是干嗎的?”
“……開闊眼界,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師夷長技以制夷。”姚小同昂首挺胸,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哦,”連羽嘴角抽搐,十分誠懇地看著她,“加油吧,我看好你。”
她千算萬算,算漏了一件事,那就是連羽不愿意出國。
“為什么啊,”姚小同趴在連羽的桌子邊不解地問,“你不是想學設計和藝術嗎?那我們一起去歐洲啊,去香榭麗舍大道散步約會,去塞納河邊吃個晚飯,多美好啊。”
連羽瞟了姚小同一眼,翻開書繼續做數學題。
然后過了一會兒,見姚小同還疑惑地盯著自己,他才抬起頭認真地問:“就你那連‘alone’和‘lonely’都分不清的英語,你還想去塞納河邊吃個晚點?自己泡方便面嗎?”
智商又被羞辱的姚小同不以為然,她理所當然地說:“我有你啊。”
“……”
“反正有你在的話,就不用擔心了啊。”
連羽的筆尖一下子戳進了草稿紙,姚小同正好回過頭,沒有看到他嘴角淡淡的笑。
第二天早上,姚小同頂了個熊貓眼來上學。阮丹丹被嚇了一大跳:“姚小同你失戀了嗎?哦不,你一直在失戀啊。”
“不準笑,小心我扯你嘴巴!”姚小同瞪她。
放學的時候,阮丹丹特意去連羽的教室里找他。
連羽正在畫畫,他們都是一個院子里長大的,有很多同齡人,都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只是因為上一輩的關系,大家都會不由自主地抱點小團體,阮丹丹、連羽、姚小同,他們三個就算是一個團體,所以連羽對阮丹丹一向是比較客氣的。
“怎么了?”
阮丹丹勾勾手,把連羽叫到另外一間教室的窗邊,指了指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姚小同說:“喏,你看,不知道發什么瘋,說不出國了,要努力學習考國內的大學,昨晚熬了一通宵。”
連羽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穿著水手服的女生,將劉海扎起來,大剌剌地立著。她把臉壓在課本上,睡得正是香甜,口水流在了臉上。她頭頂的風扇咯吱咯吱地晃著,陽光落進來,吻上她年輕的臉。
那一刻,連羽覺得有微風吹過他的心尖。他突然覺得有很多話,想要同她說。
他也確實這樣做了。連羽走進教室,輕輕地拍了拍姚小同的臉:“笨蛋,快醒醒。”
姚小同揉揉眼睛,迷迷糊糊中看到連羽那張好看的臉,一下子來了精神,嘟起嘴巴就往上湊,什么好氛圍都被她破壞得精光,連羽一臉嫌棄地伸出手按在她額頭上,擋住了她正在前進的攻擊。
“丑死了,快擦擦你的口水。”
姚小同下意識地用手腕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又閉上眼睛向連羽湊過去,對方已經背著書包先一步轉身走了。
姚小同一臉茫然地轉過頭看身邊的阮丹丹,阮丹丹淺淺地笑,握著拳頭,無聲地對姚小同做了一個“加油”的口型。
姚小同心領神會,點點頭,抓起還沒收拾好的書包,小跑著出了教室。
姚小同一路蹦蹦跳跳地跟在連羽身后回家,快要分開時,連羽忽然停下腳步,他拉著書包肩帶說:“其實你……沒必要非要為了別人去改變自己的生活。”
阮丹丹也是這樣說的,太愛一個人,就會迷失自己。
“可是你又不是別人,”姚小同滿不在乎地回答,伸了一個懶腰,手臂在空中高高舉起來,“你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連羽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喉結微動,迎著夕陽的余暉靜靜地看著姚小同。
“對了,”姚小同解開脖子上的紅繩,遞給連羽,“這個給你。”
那是一顆淚滴狀的琥珀,里面包裹著蝴蝶幼蟲。
“你……”
連羽看著姚小同手中的琥珀,欲言又止。
“這是我媽媽祖傳下來的護身符,我從出生就戴著它。你替我保管著,等我們結婚的那天,你再將它還給我吧。天地為證,日月為鑒。”
姚小同不由分說地扒開連羽的掌心,將琥珀放在他的手心,然后她松開手,一臉不情愿的男生卻似無意般,緊緊地將這顆琥珀攥住。
姚小同笑得兩眼彎彎,一陣細風吹過來,她的發梢和裙擺都微微上揚:“喏,我連嫁妝都給你了,你可不許反悔啊。”
那就是他們青春最美的模樣,最想要定格的一個瞬間。然而命運驟然翻臉,風雨滿天,誰也沒能幸免。
連羽的父親因為經濟犯罪鋃鐺入獄,院子里的大人們都自身難保,山雨欲來風滿樓,姚小同紅著眼睛一腳踢開自家書房的門,指著她爹的鼻子一邊哭一邊說:“告訴我,不是你做的……”
姚父站起來,他身材魁梧,看著自己哭成淚人的寶貝女兒,低聲說:“同同,大人的事和你們無關。”
怎么會與她無關?姚小同跪在地毯之上,向她爹鄭重其事地磕頭:“爸,我求你了,放過連叔叔,您要上位,誰都好,可是別拖累了連叔叔……”她不停地磕頭,一聲一聲,在偌大的書房里回響。
姚父背過身,氣得渾身微微顫抖。姚小同將頭抵在地毯之上,輕輕地、輕輕地說:“爸,你把他毀了,也等于把我毀了。”
那天以后,連羽再也沒有去過學校。
教室里的座位空空蕩蕩,他和姚小同不在一個班,姚小同將它搬到自己的課桌邊。經過走廊的時候,她手有一點酸,就把桌子靠在一旁休息,走廊上所有人都默默地給她讓路。
她一個人坐在最后一排,連羽的桌子就在她旁邊,老師和同學誰也不敢說她。
下課之后,阮丹丹來找她,沒說話,給她遞了一杯熱牛奶。
“謝謝。”姚小同低著頭說。
“別哭了。”
“我才……沒有哭。”
眼淚落在草稿紙上,浸濕了上面的字,“連羽”,羽字散開來,有點像“習習”。
放學之后,阮丹丹陪著她去連羽家。他家在她家左手第三棟,這條路姚小同太熟悉了,閉著眼睛,都能說出路上有幾棵樹、幾朵花、幾步路。
而此時,那扇她進去過無數次的大門緊閉,任她如何也敲不開,姚小同不肯放棄,手背敲破了皮,還咬著牙不停叩打,咚咚咚,回憶一幕一幕,在她眼前晃過。
阮丹丹拉著她的手搖頭:“算了吧,他們家現在誰也不想看到你。”
“那我怎么辦?”姚小同的手停在半空中,怔怔地看著阮丹丹,“丹丹,你說我要怎么辦?”
“我要怎么辦……”她靠著那扇門,緩緩地蹲下身,夕陽落在她的臉上,照得她眼眶通紅。
最后一個學期的某天放學,姚小同得知連羽的母親要帶著他離開北京回沈陽的消息。
“哦。”她努力眨了眨眼睛,然后天真地問,“那他還會回來嗎?他會回來的,對吧?”
舒秦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越過她走了。
姚小同低著頭回到教室里,她趴在連羽曾經用過的桌子上,用手指一遍一遍地寫他的名字。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繞過她,不敢大聲說話,姚小同四周陷入一種尷尬的沉默中。
直到阮丹丹抱著厚厚一摞作業本從走廊里走進來,看到埋著頭的姚小同,她詫異地問:“小同,你怎么還在這里?”
“……”姚小同沒有回答,只是搖頭。
“我剛才在教務處碰到連羽了,回來拿他的檔案,這會兒應該還沒走遠。”
阮丹丹話音剛落,姚小同“唰”的一下站了起來,立馬跑到教室的窗戶邊,她探出身子,在夕陽的余暉中看到頎長的少年的背影。
“連羽!”她死死地抓住窗戶,大聲喊道。
他停下腳步。
“連羽!”她語氣哀傷凄涼,似已用盡全身力氣。
他頓了許久,終于重新抬起腳往前走。
“連羽!”
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霞光中,他沒有回頭。
而那一刻,姚小同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可能,這一生都不會再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