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與共產主義
1949年之后,男女平等的觀念在新中國迅速普及。中國女性以前所未有的步伐走進國家經濟、政治和公共生活。盡管這一變化在最高領導層尚不明顯,解放軍至今還沒有過一位女司令員,但越來越多的女性正在學校、工廠、銀行、商店、政府及公社委員會里施展才干。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30多年里,中國女性穿著幾乎與男人一樣的服裝,不顯露身段,也幾乎不化妝,再加上缺少夜生活、強調艱苦工作等事實,使許多西方觀察家因此誤以為中國人接受了清教徒的思想。
事實恰恰相反。清教徒的價值觀包含與個人主義的生活態度相一致的性壓抑。新中國的生活方式卻只是更廣泛、明確地將性的問題限制起來。今天的中國與幾個世紀之前一樣固守著以情境為中心的生活態度。
在西方,性壓抑的極端表現是對圣靈感孕說的高度重視。該傳說認為性的本質是罪惡,至高的神圣之舉應將其完全根除。圣靈感孕說背后的心理機制與某個古老的中國傳說相似。據稱,古時候有個村民意外得到三百兩銀子。這個人想把銀子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又擔心別人來偷,就在埋銀子的地方立了一塊木牌,上寫“此地無銀三百兩”。
這樣看來,性壓抑與性別歧視實際上有密切的心理聯系。許多西方游客來到中國后好奇地詢問中國人如何處理兩性關系。一位奧地利記者認為中國人似乎完全不懂浪漫,衣著不合體,發型缺少變化,女人更幾乎不化妝。他引述了一位北京高中校長的回答:“我們的青年在參與革命和推動社會進步的精神中成長,沒有時間考慮愛或性的問題。”美國歷史學家芭芭拉·塔奇曼(Barbara Tuchman)的看法與之相近,“我可以說沒有任何人會公開表示對性有興趣……在談到性話題時,在場的女翻譯員會露出一副見到蟑螂似的厭惡表情;當一位心理醫生被問及有關性變態和同性戀的問題時,他臉上出現了同樣扭曲的表情。”
我聽到的最直接的回答來自一名中國女孩。一位西方游客詢問她對未婚同居的看法,她反問道,“為什么要那樣做?在美國結婚很困難嗎?”
西方人士把中國人這類反應看成新中國的新變化。但事實上,塔奇曼如果在1949年之前向中國女大學生提出同樣的問題,得到的回答未必會比1972年這位女翻譯員的答案更讓她滿意。對于以情境為中心的中國人來說,無論是否受到共產主義思想熏染,在他們眼里,塔奇曼及其他西方人士提出的與性有關的話題都是有失分寸的。中國人與美國人不同,不愿意與陌生人談論包括性在內的私人話題。他們從來不曾擺脫賦予其個人尊嚴的社會框架,很少有人夢想要自由行動。美國人最怕向熟人泄露隱私,惹上麻煩。跟陌生人說話時,他們反而沒有類似的擔憂。
革命者在中國倡導的并非清教倫理,而是進一步強化了中國人一貫把性情境化的思維模式。在這種模式下,女人不是“良家婦女”,就是“風塵女郎”。前者被歸為“賢妻良母”,把全部精力放在家庭、孩子身上;后者泛指“水性楊花”的女人,如過去的女演員、女歌手和妓女等。當中國女性因生活所迫而不得已出入公眾場合時,人們常用“拋頭露面”一詞加以形容。中國戲劇和歌曲經常用這個詞來悲嘆女性的不幸遭遇。
相比北方,中國南方的“良家婦女”更多地出現在公共場合。在北方,女人只負責給在地里勞作的父親、丈夫或兄弟送午飯;但在南方,女人通常與家里的男人一起干活,隨處可見男女老少在一起踩水車。在西南邊陲云南省,女人不但是田里主要的勞動力,還和丈夫一起到集市上做生意,背扛肩挑貨物步行幾十里去趕集。
這些南方婦女穿著藍色或其他暗色的衣服,多數穿長褲,很少變換夸張的發型,不像“風塵女子”那樣招搖,盡量避免吸引男人的注意。要說明的是,她們這樣做并不是因為受到共產主義思想的影響。
20世紀初,西式教會中學和大學在中國陸續出現,這時漸漸可以看到經精心打扮的“良家婦女”出入公共場所。男女約會在高校校園或其他地方時有所聞,不過僅限于少數人群和天津、上海、北京、廣州等大城市。即使在這些大城市里,中國青年的行為方式也遠不如美國同齡人在約會中那般大膽輕狂。20世紀30年代,教會女子高中的教務長一度禁止女學生與外界通信。違反者會被訓斥,甚至開除。
這一切與中國以情境為中心、相對封閉的生活方式一脈相承。高中生的任務就是專心讀書,由于身心不夠成熟,所以不能對愛情動哪怕一點心思。大學里的戀愛勉強可以接受,而且一旦社會情況有需要,就應立即中止。西方讀者看到下面這則故事時,一定會感到不可思議,但它確實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1931年,日軍占領中國東三省,學生運動隨后在全國爆發。學校罷課,學生上街游行,請求政府抵抗日軍侵略。當時我正在上海滬江大學念三年級。學校里的激進分子聯合了其他院校學生,準備去南京向蔣介石請愿,要求他積極抗戰。蔣介石下令不許任何列車搭載請愿學生。學生們為此在南京至上海的鐵路上臥軌,阻斷了一切交通。
耐人尋味的是,在學生臥軌請愿期間,校內激進分子不但要求在校生停止一切聚會,也不許男女生談戀愛。課雖然已經停了,這些激進分子仍然認為國難期間有必要禁止一切娛樂和個人消遣。
他們的行為讓人聯想到中國守孝的傳統。在中國,父母去世后,兒子要守孝3年。在此期間,他不能穿色彩鮮艷的衣服,不能吃好的,不能參加節慶活動,甚至不能與妻子同房。如果他的孩子預訂的婚期恰逢喪事,婚事必須被推遲到3年之后。這個兒子如果在政府擔任要職,他必須辭職回家。有一些著名的孝子在父母墳墓旁搭起茅棚,守孝3年。
激進學生的行為與中國守孝的傳統有著共同的心理和文化根源。這種假設過于牽強嗎?我認為不是的。
即使在“四人幫”當權期間,戀愛這回事在中國社會也是受到允許的。1972年7月某個晚上(約9點),我在上海外灘看到175對情侶,年齡均在20歲到30歲之間。在濃蔭掩映下的路燈異常昏暗,但中國情侶最多就是牽手、摟腰,沒有進一步的親密行為。回想30年代我在這座城市讀書的日子,我敢說這些年輕人談戀愛的方式與當年大學里我的同學們并無差異。
按美國人的標準看,中國青年在白天的舉止就更顯拘束了。我和家人在北京天壇、頤和園,武漢東湖,沈陽植物園里看到幾百對情侶,甚至曾看到一對戀人坐在長城城墻上向內蒙古的方向遠眺。可是,沒有一對情侶是手牽著手的。這自然會給西方游客一些誤導。而另一種現象可能又使西方人產生新的錯覺。在翻看1972年回國旅行拍的照片時,我發現其中有許多手拉著手甚至摟著脖子的男人——女人們也是一樣——但看不到異性之間有類似的舉動。在我小女兒拍攝的一張照片里,有6對年輕人正在北京著名的王府井大街上閑逛,其中5對同性朋友手拉著手,唯一一對異性朋友卻沒有牽手。
這是否是西方人士問及同性戀的緣由呢?可能吧。美國以個人為中心的生活方式認為性無處不在,同性之間的親密行為必然暗示著同性戀的傾向。而在中國以情境為中心的生活方式中,性有嚴格的界定范圍,公開場合下同性間的接觸一般不會引發類似猜想。
在新中國成立后,我們從一些情感案例中沒有找到什么新奇的發現。1962年,中國北方農村一位32歲的女性曾向瑞典經濟學家楊·米爾達(Jan Myrdal)述說革命中國在婚姻選擇上的進步,“(以前)哪怕父母要把我嫁給一個無賴,我就必須跟他過一輩子。可現在,我們在結婚前可以見到男方,如果你不喜歡他,可以拒絕嫁給他。”
這番話顯然有些夸大,即使在過去,中國父母也不可能絲毫不顧及女兒的意愿。而且,正如前文所述,在1949年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受過教育的青年男女在結婚之前都有簡單的交往。女村民在談到理想丈夫的標準時,按美國人的眼光來看,她的想法顯然不夠浪漫,最終決定和誰結婚也并非自主:
女人特別看重品行:想找一個強壯、健康、會干活……的小伙子。他的性格不能太暴躁。外表倒不是很重要。
男人在選擇伴侶時,首先會問自己:“她能照顧好一個家嗎?”其次考慮她是否稟性溫和。外貌固然很重要,但不是決定性的因素。
對女子婚事最有發言權的,依次是她的祖母、祖父,接下來是母親,父親的意見則是最不重要的……
10年之后的1972年,在我和家人回國時,這種情況有改變嗎?我看并沒有。沈陽一位董先生的人生故事就是例證。董先生和妻子1957年結婚,1972年夏天他向我講述了他的故事,我認為它恰恰是當時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董先生與妻子是1949年在同一家工廠工作時認識的,隨后他被分配到工會工作,直到1955年,他們才開始董先生所說的“特殊關系”。
我到工會工作后,經常回我原來工作的工廠看望老朋友。你要了解,我最初并不是去看她(他自己強調的),我必須重申。但是到了1955年,她的年齡大些了。有個星期天我去看她,下一個星期天她又到我的宿舍去看我。那時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她也幾乎在同時入黨。1956年我被派往北京,在一家工廠當團支部書記,這是由同事投票推選的。我們開始書信往來,在暑天和冬天的假期里見面。通常是我回沈陽去看她,她只到北京看過我一次。盡管頻繁地通信和見面,我們一直沒有提及婚事,但是我們“心里明白”。我們通信和談話的內容是什么呢?就是工作、學習體會以及我們各自認為有意義的事情。那時候我們只是“心照不宣”,從沒說過“我愛你”或“你愿意和我結婚嗎?”
1956年冬天,她來北京看我時,我帶她四處游覽并拍了張合影。你知道嗎,這是很嚴肅的事情。我們沒有說什么,但是一切都很清楚了。三四個月之前,我告訴了我的父母。我妻子的父母早已過世,她是由她在大連的姐姐撫養長大的,她也把情況告訴了她姐姐。
1957年秋天,董先生和妻子結婚,在妻子所在的工廠舉行了簡單的婚禮。他的前同事、妻子的朋友和同事都來參加,大約有45人。1972年回國期間,我從南到北在各地訪談和觀察,發現新中國的男女戀愛與國民革命時期并無太大差別。中國青年的愛情發展依然緩慢,而且總是有親人、朋友和同事參與其間,這在美國人看來簡直是侵犯個人隱私。下面這個故事是60年代一則時事新聞,但并不能說明中國青年的戀愛方式已與傳統生活分道揚鑣:
易時荃為了反對母親早點抱孫子的封建思想,三次推遲了她的婚期。她是紡織廠的勞動模范及工作組長,“一有運動,她和她的小組總是一馬當先。”最后,她與一名黨員結了婚。
并不是所有中國人都能達到這則新聞宣揚的高標準,正如中國歷史上不乏不孝之子一樣。我在上海就曾認識一位少女,她發誓絕不嫁給黨員干部,而北京郊區某公社的一名黨員因執意要與一個家庭成分不好的女人結婚,被開除了黨籍。
“四人幫”垮臺后,《人民日報》編輯部收到了大量信件。據中國政府提供的數據,該報社在1977年9月共計收到1500封信,而僅1978年6月的來信就高達4萬封。“報社每天的來信數量相當于過去一個月的來信總量,而且數字仍在不斷上升。”大多數信件不會像美國或1949年之前的中國的讀者來信那樣問及私人情愛。唯一一封與個人情感稍有關聯的,是一位工廠工人的來信,信中“希望粉碎‘四人幫’強加給青年的枷鎖,幫助他們樹立正確的婚戀觀念。在‘四人幫’當權的時代,‘愛情’一詞成了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