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中國與西方世界體現在繪畫上的本質差異,在小說領域同樣表現得十分顯著。中國古典小說一般依據人物的特定身份,例如主人公是皇族還是庶民,來設計情節的發展,而西方小說更側重表現人物的行為和思想情感。當然,也有一些例外。不妨比較一下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
《水滸傳》
,以及美國人耳熟能詳的《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靈與欲》(Elmer Gantry)、《鹿園》(The Deer Park),我們發現中國小說很少深入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而這一類描寫在美國小說里比比皆是。中國古典小說從不借用某個人物的視角來鋪陳敘事,但這種做法卻是美國小說作家經常用的。
就我熟知的幾部中國小說而言,最稱得上細致入微的心理刻畫往往是主人公在大敵當前時心中克敵制勝的盤算。以想象力豐沛而著稱的中國古典小說分別是:《西游記》,講述唐僧一行人于7世紀初千辛萬苦去印度取經的神話故事;《鏡花緣》,一部反映人際關系的諷刺小說;《鄭和下西洋》,勾勒了1405年至1438年太監鄭和的航海探險。
兩國小說對愛情的處理也明顯不同,它們各自刻畫了置身于全然不同的戀愛中的男女。在傳統的美國小說中,戀人之間愛得忘我,男主人公在思想、言談與行動上,處處流露出對女主人公的迷戀。雙方的結合往往構成小說的高潮。大多數情況下,整部小說都在描述追愛過程中的痛苦、誤解,以及兩位主人公在最終結合之前所必需跨越的磨難。即使那些不以愛情為重心的美國小說,例如《憤怒的葡萄》、《叢林》(The Jungle)、《人鼠之間》(Of Mice and Men)等,仍然涌動著強烈的情感線索。
中國古典小說在表現戀人的浪漫互動時,顯得極為隨意、草率,倒盡美國讀者的胃口。性的結合總是出現在開頭,而不是整個故事的高潮部分。小說的布局取決于男主人公如何用合乎禮教的方法娶回女主人公,不惜筆墨、冗長拖沓地描述婚禮全過程。男女雙方的相互吸引是不受關注的,兩人的相愛遠不及得到家庭、社會的認可重要。即使在模仿、設計與西方小說類似的曲折情節之后,一些中國小說依然逃不脫這一類的中國文化模式。
在中國古典小說里,男主人公對愛人的追求,與他對世俗物品及社會地位的追求,心態上并無差別。《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與林黛玉沒有性的接觸,卻與其他女人(包括幾個丫鬟)有過曖昧關系。這并不影響他對心愛之人——林黛玉的追求。賈寶玉同時與幾個女性調情論愛,甚至與一個男戲子有同性戀的行為,這在美國讀者看來,除非他確有過人長處或是迷途知返,否則就該被看成流氓、惡棍一類的人。中國讀者從不這樣想,反而將寶黛二人看成一對值得謳歌的戀人。中國人不像西方人那樣有以個人為中心的占有欲。
簡析《好逑傳》《玉嬌梨》這兩部中國愛情小說,讀者會更清晰地認識到中美小說的不同。就曲折程度而言,這兩部小說與《湯姆·瓊斯》《雙城記》不相上下,有身份錯位、離奇境遇、虎口逃生等情節設計,但它們的側重點顯然在于家族的干預和認可,而不是個人的情愛與情感表達。
《好逑傳》的男主人公鐵中玉是朝中負有監察之責的御史之子,其父鐵面無私,得罪了不少權貴。鐵中玉擔心父親樹敵過多,提醒他處處多加小心。在赴京與父親團聚的途中,鐵中玉邂逅了女主人公水冰心及其家人,得知她被假傳的圣旨蒙騙,不得不下嫁一個素行不良的紈绔子弟。鐵中玉適時揭破奸計,救出水冰心,兩人墜入情網。在鐵中玉被人下毒而病倒途中時,水冰心對他悉心照顧直至其完全康復。經歷了種種磨難之后,兩人由皇帝賜婚,終成一對眷屬。
《玉嬌梨》的故事則要從一位在吏部任職的老臣最寵愛的掌上明珠——才貌雙全的白紅玉說起。朝中另一位重臣曾經代子向紅玉求親,然而他的兒子沒能通過紅玉父親即興吟詩的考驗。這位重臣因此懷恨在心,設計陷害紅玉的父親,將他貶到蒙古。這部小說由錯認身份、剽竊詩文、男扮女裝、秘密求婚等情節而層層推進,直至紅玉與心上人喜結良緣的大結局。
上述兩部中國小說沖破險阻、找尋真愛的主題,深受美國讀者的青睞。它們的節選本及全譯本被多次翻譯成西方各種語言,甚至還贏得了歌德、席勒和卡萊爾(Thomas Carlyle)等一代文豪的贊譽。
中美小說的種種差異不限于少數特選作品。中國小說的經典之作還有《三國演義》《濟公傳》《包公案》《金瓶梅》《西廂記》《聊齋志異》等。熟稔美國文學的讀者也不難列出類似一張美國小說清單。但在本書中,我們主要討論那些可以在俱樂部書單和便利店書架上找到的簡裝版美國通俗小說。
在中國小說里,人物的行為要與社會身份相符,而美國小說在人物設計上更著意展現其作為獨立個體的思想、行為,這是中美小說的一大不同。中美小說另一大不同在于美國小說中存在大量與性有關的描寫,而中國小說是否存在性描寫則完全視乎類別。與以往任何時代一樣,愛情仍是美國現代本土小說以及其他受歡迎的西方小說最重要的主題。當然,有不少西方優秀小說選擇了與愛情無涉的主題,例如托馬斯·曼的《魔山》(The Magic Mountain)、托馬斯·沃爾夫的《天使,望故鄉》(Look Homeward, Angel)、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Crime and Punishment)、約翰·赫西的《阿達諾之鐘》(A Bell for Adano)、辛克萊·劉易斯的《巴比特》(Babbitt)和《大街》(Main Street)、諾德霍夫與霍爾合著的《叛艦喋血記》(Mutiny on the Bounty)、瑪喬麗·勞林斯(Marjorie K.Rawlings)的《鹿苑長春》(Yearling),還有馬克·吐溫、赫爾曼·梅爾維爾、杰克·倫敦等人的作品,都極少涉及愛情。不過,我認為人們倒也不會質疑“大多數西方小說都含有談情說愛的內容”的看法。
中國古典小說在涉及到情與欲的話題時,可被分為以下三類:第一類是不涉及男女關系或僅僅點到為止;第二類即前文提到的《好逑傳》《玉嬌梨》那一類,著力于情感的部分,而不涉及生理與性的層面;第三類則是春宮小說。
《三國演義》可被視為第一類中國古典小說的典型代表。美國讀者只須對這部巨著中偶爾出現的幾段“愛情插曲”略加審視,就能了解這一類小說的特點。這部小說以公元3世紀魏、蜀、吳的三國鼎立為歷史背景。
小說一度提到東吳有意除掉未來的西蜀之主——劉備。劉備當時正有意續弦,而吳主孫權恰好有個美貌的妹妹孫尚香。吳國因此設下美人計想將劉備騙至東吳,謀士周瑜還計劃在歡迎宴會上刺殺劉備。劉備一開始不知是否該接受邀請,后經軍師諸葛亮安撫勸說,由趙云伴駕前往吳國。讓周瑜沒有料到的是,吳王之母孫太后堅持要求參加宴會相女婿,而且一眼相中了劉備,認為他就是她女兒的最佳伴侶。劉備與吳國公主孫尚香順利地成了親,舉行了盛大的結婚慶典,令周瑜大失所望。
周瑜并不甘心,一計不成,再生一計。他給劉備送去各式貴重禮品,又專門為他和新娘修建豪華宮殿,在宮內安插眾多侍女。周瑜希望把劉備困在溫柔鄉里,將其永遠留在東吳。
不曾料到,諸葛亮早有防備,準備了錦囊妙計,而孫尚香非但未如周瑜所希望的那樣勸說丈夫留在東吳,反而決心隨他一起回到領地。周瑜想再次行刺,又怕令公主守寡而觸怒吳國太后。孫尚香一心追隨劉備,他也不可能將兩人拆散。吳國賠了夫人又折兵,周瑜為此又羞又恨,吐血而亡。他的死因或許就是如今常見的腦溢血!
《三國演義》全書僅有幾處涉及男女情愛。例如,割據北方的曹操因與有夫之婦私通而貽誤戰機,從而在戰場上失利。這是典型的中國教條——情愛在文學中只是用來說教的載體——兒女情長會消磨斗志,長此以往更會招致災難。另一個案例與蜀國大將趙云有關。他拒絕了美色誘惑,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屢建戰功。10卷本的皇皇巨著《三國演義》絕大部分都在敘述與情愛無關的歷史事件。
至于中國的春宮小說,它根本沒有描述美國人理想中的愛情——超越肉體吸引的兩情相悅。這些小說露骨地描寫性行為和肉體接觸的快感,甚至不避諱同性戀。很少有哪部美國小說可以與之相提并論,或許亨利·米勒的《北回歸線》(Tropic of Cancer)可以算作例外。《北回歸線》1934年在巴黎首版之后很快被禁,直至1959年才由法庭裁定可以公開銷售。即使在這樣一本書里,作者也很少運用不堪入耳的粗俗俚語,而是以影射、聲響、暗示及對話等方式隱晦地講述與性有關的細節。大多數西方文學,無論是否曾經被禁,對性的描寫都相當含蓄。
下面,我們進一步就具體文字展開分析。在詹姆斯·瓊斯的《亂世忠魂》(From Here to Eternity)中,作者描述了一位士兵在夏威夷與妓女過夜的情景。兩人躺在床上,赤裸著身體,蓋著被單。
“但是為什么?為什么你會記得我?”
“因為,”他說,“因為這個。”他微笑著抓住被單的一角,猛地一下把被單從她身上掀開,然后看著她躺在那里。
她一動不動,扭過頭笑著看著他。“就為這兒?”
“不是。還因為安吉洛在這里的時候你觸摸過我。”
“就這些嗎?”
“可能不是全部。但是也差不多。”
“難道不是因為跟我談得來嗎?”
“是,那也是一個原因。確實是。但這也是,”說著,他注視著她。
“那聊天也是一個原因了?”
“是的。聊天,聊天很重要。”
“對我來說也是。”她滿足地沖著他笑著,他一只手肘撐起身體俯看著她。她抓住蓋在他身上的被單的一角,像他剛才那樣,一把將被單掀開了。
“怎么回事,瞧你那樣,”她說。
“我知道,這難道不讓人感到害羞嗎?”
“我想知道為什么會那樣?”
“無法控制。每次都這樣。”
“我們真得改變才行。”
他開懷大笑。突然他們交談起來,枕邊談話,他們從未這樣。而且這次真的很不一樣。
之后,他充滿感激地低下頭搜尋她的雙唇。
不但沒有性的描寫,就連愛也是朦朦朧朧的——“我想我會記得你的”,“這次真的不一樣”,他“充滿感激地”……許多細節推動著情節向前發展。性愛結束后,士兵試圖親吻女人的行為使得整個過程充滿了濃情蜜意。在美國人的生活方式里,只有以愛情之名而進行的性才被視為是正當的。
亨利·米勒在《北回歸線》中,對性的描寫似乎更加直白:
看著瓦恩·諾登壓在她身體上就像是看著一臺齒輪松動了的機器在運轉。如果沒人理會,他們會這樣無休止地進行下去,不斷地摩擦又不斷脫落,直到有人關掉引擎。他們兩人的身體交織在一起就像兩只山羊,沒有絲毫激情,不停地拼命摩擦著,只是為了那15法郎。這樣的場景一點點沖刷了我所有的感覺,只留下不人道的滿足好奇心的愿望。那個女孩躺在床邊,瓦恩·諾登俯身面朝著她,像半人獸一樣兩條腿穩穩地站立在地上。我坐在他后面的椅子上,冷靜超然地觀看他們的表演:就算他們永遠不停止,與我也毫不相干。看著他們就像看著一臺瘋狂運轉的報紙印刷機一樣,成千上萬張報紙不斷飛出,帶來的卻都是一些毫無意義的新聞頭條。機器本身反而更有意思,雖然瘋狂,但與制造機器的人和事件比起來,它看起來更加精彩。我對瓦恩·諾登和那個女孩毫無興趣;如果讓我這樣坐著觀看全世界在這一刻發生的每一個動作,我會感覺更無趣。我分不清這里發生的事情和下雨或火山爆發有什么區別。只要激情的火花泯滅了,這樣的行為對人類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機器還更好看一些。那兩個人像一臺齒輪松動了的機器,需要有人修理。需要一名機械師。
我在瓦恩·諾登的身后雙膝跪下,認真地打量著這臺機器。那個女孩扭過頭來絕望地看了我一眼。“沒用的,”她說,“那是不可能的。”就在這時瓦恩·諾登像一頭公山羊一樣充滿力量,又準備重新開始運作了。他是個如此頑固的家伙,寧愿折斷他的羊角也不愿放棄。他現在應該感到更惹火了,因為我在他的屁股上撓癢。
“求你了,喬,別再這樣了!你會弄死這個可憐的姑娘的!”
“別管我,”他咕噥著說。“剛才我幾乎得手了!”
《北回歸線》在遣詞用句上與美國記者、暢銷作家羅伯特·格羅弗那本《100元的誤解》(One Hundred Dollar Misunderstanding)頗為相似,后者寫的也是妓女與嫖客的故事。二者的差別只在于后一本書中的妓女是個黑人,嫖客則全是白人。這種設計增加了一點低級趣味。格羅弗同樣用大量與性愛無關的對話和細節,將真實的性隱藏起來。他讓雙方在對話中使用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黑人俚語和白人美語,因此雙方完全不知道對方在講些什么。下面兩段是對有關情節的摘錄:
(1)我希望他真的友善又溫柔,數著他給的錢,感覺棒極了,接著準備開始干活。一上床,我就開始擔心這兒擔心那兒的,我總擔心做得不好,邊做邊想這個該死的白人小子到底懂不懂該如何配合我,做好他該做的。我覺得我想得太多了。
果然,沒過多久就完事了。他拔腿走掉了。
(2)但是不一樣——這是我的觀點。比如(不用些淫穢的字眼就很難描述),這個職業的黑人妓女和瑪吉有相同的偏好,只是她做得……總之她比瑪吉做得更過火。我的意思是她做起來感覺相當自然,至少我認為是這樣,以她的身份來說,是這樣的。我發現她行事的方式讓人感到非常不安。我的意思是,非常的職業化,毫無激情,也缺少必要的前戲。讓人驚恐不已,老天啊,真叫人惡心。
我想,可能是之前從未去過那樣的聲名狼藉的地方,對這些女人的行為有些誤解——依據我那些自然的正常的經歷,我說的是那些無須付費的經歷。
說真的,她的行事方式真的讓我感到很吃驚(讓我吃驚的還有另外一個黑人妓女不停推開我們的門,把頭伸進來,她這樣莫名其妙地闖進來好幾次。第一次正好是我興奮過后,之后她又來了),讓我在始料未及的時候就進入了第一次(原諒我用這樣的表述)高潮。(我還要說的是我身處的環境也部分導致了我有那些感慨。)
《北回歸線》《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等書中的極度寫實主義,一度引起作家、書評人、警察、法官、語言凈化委員會及社會各界的強烈抗議(許多地方至今仍在爭論)。但是這些作品,包括《100元的誤解》在內,與中國的《金瓶梅》相比,其描寫之大膽露骨還是遠遠不及。
睡到天光,婦人淫情未足,還不住捏弄那話,頓時尖柄捏弄起來,叫道:“親達達,我的心要往你身上睡。”立刻趴伏在西門慶身上,倒插蠟燭式,摟著西門慶脖子,自顧自地在他身上搓揉起來,同時家西門慶兩手扳住她的腰,扳得越緊越好,然后她就上下用力抽送,是那話兒漸末至根,只剩下兩顆丸子被阻在外,婦人便道:“我的達達,等我白日里替你縫一條紅綾帶,你把和尚給你的藥末裝在里邊,我再給你縫兩條長托帶,等睡時你可拴在根子上,這樣玩起來就不會格的人疼。”
西門慶道:“我的兒,藥末就放在磁盒里,你自家裝上就是了。”
潘金蓮道:“今晚再來,讓我們倆試試可好?”
(《金瓶梅》第3卷,318—319頁)
美國文學中的性愛描寫一直遠比中國同類作品隱晦,但美國公眾對此的反應是絕不寬容的。《小墓地》(God's Little Acre)的出版商被“紐約制裁不良行為協會”以道德敗壞為由起訴;惠特曼的《草葉集》19世紀末在費城被公開焚毀;有關《北回歸線》的法律糾紛,算是近年來發生的事件。有一部分書評人堅持將《兩名少年》(Two Adolescents)和《亂世忠魂》一類的小說歸為情色文學。美國國內有一定規模的圖書館要么根本不收藏《海克提郡回憶錄》(Memoirs of Hecate County),要么就把它封藏在書庫里。但中國人一直將《金瓶梅》視為一部曠世杰作。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當局受西方影響,一度試圖刪改書中過于露骨的情節,結果收效甚微。
美國小說中涉性的文字更為常見,但在表達上隱晦含蓄。讀者的想象力通過暗示獲得激發,就像被畫作里的線條和人物姿態所激發一樣。相形之下,中國小說中的性要么是幾乎看也看不見,要么就是被歸入另一種類別。中國古典小說不關心男女情愛,但一旦涉及性的話題就不再遮遮掩掩。
進一步說,在中國古典小說里,性本身不必接受批判。只有對性的過度沉溺或濫用,才會導致惡果,正如前文提到的魏主曹操因與有夫之婦私通而戰敗、《金瓶梅》男主人公西門慶最后縱欲而死一樣。
在美國通俗小說里,情色或接近情色的描寫大多含有批判的意味,再不就如《亂世忠魂》一般,作者把情色描寫提升至真愛的高度。因此,大膽的性愛描寫一般僅限于婚外艷遇,通常發生在妓女、嫖客或素有污名的放蕩男女之間。一般來說,美國通俗小說是歌頌愛情的,認為愛情圣潔無比,不應與性愛相混淆。個人情感最受強調,判定雙方關系道德與否也主要取決于是否存在真愛。如果愛是真實的,雙方將會收獲好的結局;如果愛情并不純粹,就算是夫妻也可以分離,即使相愛的男女中有一方甚至雙方是已婚的,情況也同樣如此。
自60年代中期以來,美國小說和影視作品中直白的性愛日漸增多,情色與愛情的分野漸趨模糊。從馬克斯·舒爾曼《校花回憶錄》(Memoir of An Ex-Prom Queen)、朱迪思·羅斯納《尋找古德巴先生》(Looking for Mr. Goodbar)到蓋伊·塔利斯《鄰人之妻》(The Neighbor's Wife),這些小說在預售時就已大熱暢銷。但是,除了性與愛的分離,我們還能從中看出些什么嗎?
我的回答包含兩個層面:首先,情色描寫在西方文學中早已不新鮮。弗蘭克·哈里斯《我的生活與情愛》(My Life and Loves)1922年在德國首次出版。1882年,無名氏之作《我的隱秘生活》(My Secret Life)11卷本自費于阿姆斯特丹發行。在此之前,情色小說在西方社會已秘密流傳幾百年,私相授受或經偽飾后出版,但大多限于法語版和意大利語版。自1959年以來,這類書籍獲準在美國出版,露骨大膽的程度甚至超過同類中國作品。
中西方情色作品的差異在于:首先,中國作家認為情色只是整個社會的一部分,西方作家卻認為情色自有其一貫的線索,而與其他生活領域無關。西方作家以中國同行所不及的程度,尤其關注于性征服、性行為、感官體驗乃至性器官的細致描寫。《我的隱秘生活》一書充斥著千奇百怪的性愛方式。該書作者是一位有錢的英國人,不僅享受與妓女口交的快感,還付錢給妓女的男友讓其提供口交服務。《我的生活與情愛》則圍繞著以下4項主題展開:冒險、幻想、男人與事件、性愛。正如該書編輯所指出的,“不管他的主題是什么,哈里斯的人物及其空虛滲透于字里行間。”
其次,上述兩位西方作家似乎不關心持續的曖昧關系(其中一位提及短暫的婚姻關系,另一位則根本不涉及),而長篇累牘地描述性征服與性體驗,充分顯示了以個人為中心的心態。弗蘭克·哈里斯和《我的隱秘生活》的作者可謂是極端個人主義的典型代表。一旦了解到弗蘭克·哈里斯的創作原因,整件事情就更加有趣了。哈里斯在《我的生活與情愛》的前言中解釋稱:對該書的數次禁令使他在經濟上陷入窘境。
如果不是美國讓我窮困潦倒,我也許不會將這部小說寫得如此露骨。面臨人生最后一搏(那時候我已快70歲了),為了獲得同類的認可和落個平安的結局,我們都有可能犧牲部分真理。作為一個“邪惡的動物”,按照法國人的說法,“受到攻擊時一定會奮起反抗”,我竭力抵抗。我雖無惡意,但也沒有一絲畏懼,永不會妥協。我一直在為神圣真理而戰,正如人性解放戰爭中勇敢的戰士海恩(Heine)所言:此刻再戰一次,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一次。
弗蘭克·哈里斯不加掩飾的創作不是由于對性的狂熱偏愛,而是反抗現行體制的一種方式,是革命的工具。這充分表現了西方文化個人中心的特點,而與中國人以情境為中心的心態截然不同。性壓抑與性放縱在西方文學中分化為勢均力敵的兩大潛流,中國文學沒有出現這樣的兩極分化。
一方面,日趨開放的法庭裁決使得情色文學和同類影視作品在西方普及開來,不再是有錢人的專享特權;另一方面,捍衛清教傳統的美國人大聲疾呼對此加以抵制。20世紀80年代,哈里昆出版公司(Harlequin)出版了大量不含情色描寫的浪漫愛情小說,創下不俗的銷售業績(1978年年度銷售1.25億冊),這表明反對惡俗與情色的行動正在顯露成效。這些在加拿大首版的小說在十多年間一直由紐約西蒙與舒斯特公司(Simon and Schuster)負責分銷。1979年,西蒙與舒斯特公司以類似模式推出了“輪廓”系列叢書(Silhoustte)。
70年代初期,在這些書剛推出的時候,我聽說過其中的幾本,據說本本都賺了大錢。
萊姆、唐納德和麥克萊恩是100位創作穩定的女作家中的成員,她們堅持每月合作推出12本“言情”小說。
她們共同創造了小說出版史上最有影響的奇跡之一——而她們的成功從不依賴低俗的性描寫。
出版公司的宣傳品對這些作品的描述,與我對美國通俗小說的總結如出一轍。“無論人物的情感多么炙熱,女主人公的貞潔在婚前絕不受觸犯……劇情雖然充滿曲折,大團圓的結局因種種誤解而一再延宕,然而幸福總會如期而至,絕無例外。沒有情欲,沒有悲劇,沒有不可治愈的病痛,更沒有暴力。愛主宰了一切。”
看到這里,讀者可能會問:既然你說在近代大多數中國人仍不能讀寫,那么小說又與他們有什么關系呢?你在這里描述的二者對比豈不成了一小群中國知識分子和美國大多數通俗小說讀者之間的比較?
答案很簡單。美國人通過學校、教會、俱樂部及大眾傳媒等渠道,了解到幼兒教育、心理分析、詩歌、小說、戲劇、宗教和國際事務等領域的常識;目不識丁的中國百姓則從評書、皮影戲、京劇和地方戲曲中,耳濡目染帝王將相的霸業功績以及寒門學士得蒙丞相青目、當上乘龍快婿的奇聞軼事。評書、皮影戲、京劇及地方戲的劇情與中國古典小說大體相似,甚至可說是完全一致。
在美國,最受成年人喜愛的小說、電影、歌劇和戲劇,多與愛情的主題有關,相應的中國文藝作品則被清晰地劃分為情感主題、非情感主題。情感主題在京劇和皮影戲里比較罕見,評書倒是偶有涉及。至于地方戲劇,情感主題和非情感主題的比例不相伯仲。
評書是中國最常見的閑時消遣。集市、廟會、村鎮、城市,處處都能見到說書人的身影,若是遇上七夕、春節等節慶,說書人更是忙碌,婚喪嫁娶的場合,也少不了要雇幾個說書人助興。他們有時只說一段,有時則說完全本。說書人的表演方式不盡相同:有的人只是說;有的人則是連說帶唱。流傳甚廣的中國古典小說一般另有一份唱本。
事實上,評書在中國可能出現得比小說更早。中國最早的小說就是專門給說書人提詞用的,僅有故事梗概,又稱“話本”。現存最早的話本被發現于中國西北的敦煌石窟,據信是從唐代(618—907)流傳至今。日本國家圖書館現存5本中國小說話本。在中國古典小說走向成熟后,話本仍然受到說書人的喜愛。
皮影戲和地方戲在固定或臨時搭建的戲臺上演出,劇目改編自古典小說的片段或全本,有時也從口口相傳的民間故事中取材。京劇比皮影戲和地方戲正規得多,演出和觀看的費用也相對高,上演的曲目大多是根據《三國演義》等名著編排的,表演時間短則半小時,長則耗時數日之久。
在所有形式之中,評書流傳最廣,遍布城鄉。京劇的受眾面要窄得多,一般只在省城或大城市演出,不過倒也稱得上是雅俗共賞。
在與西方接觸之后,特別是新中國建立后,中國小說又出現了哪些變化呢?一個最大的變化是,從20世紀初起,與其他藝術形式相比,小說更多受到西方風潮的影響。傳統的中國小說如歷史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小說、言情小說等,雖然還繼續保有一定數量的作者及讀者,但值得注意的是,夏志清教授的巨著《中國現代小說史》有針對性地介紹了魯迅、張愛玲等人的西式小說,而對張恨水、平江不肖生(筆名)等傳統的現代小說作家除了少許評論,幾乎完全未加介紹。在中國現代作家的西式小說中,個人奮斗的主題及第一人稱的敘述變得顯著起來。當然,也有少數人例外,譬如中國現代小說作家之首沈從文。沈從文最關注的是表達傳統中國社會的偽善、墮落及統治者的殘酷壓迫。
魯迅的《阿Q正傳》是少數幾本享有國際聲譽的現代小說之一。主人公阿Q是村里貧民,身上集中了中華民族的一切劣根性。他生活的時代正值清朝末年,列強在中國肆意凌虐。每當阿Q受到侮辱(這是家常便飯)或因欺負弱者而自取其辱時,他最擅長運用的就是一套“精神勝利法”。他加入了城里一個盜賊團伙,負責收藏贓物,還以革命黨的身份到處吹噓,散布道聽途說來的內幕消息,用這種方式脅迫那些曾經侮辱他的鄉紳。可是,最終來到村子里的革命者不僅拒絕承認阿Q的革命身份,還與鄉紳勾結,以搶劫罪判處阿Q死刑。在審判中,被嚇昏了的阿Q只好承認他的假冒行為。在赴刑場的路上,阿Q模仿那些自知必死的犯人大喊口號,以為大家是希望他這樣做的。
在新中國建立之前,大多數現代小說作家比較多地提到了愛與性的話題,只有少數作家不在此列,例如沈從文等人關心社會與政治環境的病態。沈從文被譽為“中國現代文學偉大的印象派大師”,作品呈現出兩個極端:一方面強調“忠于土地的智慧,享受實現動物性存在的、現實的滿足感”;另一方面極力描繪“一種深刻的悲哀,彌漫在機械化的日常作息、無法驅散陰云的對談以及臟亂的室內與窗外可愛春光的鮮明對比等情境之中”。
這并不等同于中國現代小說作家缺少多樣性。茅盾以對人物的心理刻畫而著稱,而因《駱駝祥子》
為西方讀者熟知的老舍,絕口不提愛情,更重視對人類奮斗歷程的抒發。巴金創作了著名長篇小說《愛情三部曲》(1936)和《激流三部曲》,后者又包括三部小說:《家》(1933)、《春》(1938)、《秋》(1940)。巴金認為中國社會及政治的種種弊病主要應歸咎于社會體制的不完善。張天翼最擅長的是諷刺小說和雜文,他的戰斗力指向的不是階級而是個人。他大力批判書中人物內心的沖突、勢利、爭斗、侮辱和傷害。張愛玲
是一位年輕的言情小說作家,獨特之處在于把“喬叟筆下的生活趣味與成人對人生悲劇的驚覺巧妙結合在一起”。
錢鐘書是一位“絕無僅有的文體家”
,比其他作家更多地運用了象征主義。在中國現代文壇的大多數作家以諷刺作為“抵制病態社會的手段”時,“錢鐘書揭穿了這類作家的偽裝,指出他們才是社會和文化墮落的主因。”
現代中國小說一般具有以下三大特點。
首先是人物“在純粹性愛里尋找個人權利及自我放縱的意義”時的“無能”。陳愛麗(Ai-li S.Chin)曾將她研究的現代中國小說分為三類:1915年至1949年間的作品、在中國臺灣面世的作品及1962年至1966年間大陸作家的作品。在第一類作品中,所謂的愛情在融入年輕人生活時由于年輕人一心只想改變世界而失去了應有的浪漫。第二類作品的主要特征是“父子對立而形成的沖突”,而不是“可通過個人滿足或放縱獲得宣泄的張力”。第三類作品“顯然有意淡化情侶和夫妻間的情感”。陳愛麗總結稱,“中國人更多關注社會關系中的自我存在,而非自我本身。”
其次,現代中國小說在在表現出對現代中國生活病態的審視,過分關注外在現實,而對探索內心世界缺乏興趣。夏志清在論著中就此有詳盡討論,將這種現象稱為“心理貧困”,并進一步認為:
鑒于中國戲劇缺少悲劇及明清兩代小說注重諷刺的傳統(敘述人生悲劇的《紅樓夢》顯然是個例外),我們不禁懷疑學習西方文學是否能夠豐富中國人的精神世界。
最后一個特點是,中國現代小說幾乎沒有受到西方象征主義的影響(僅有少數例外)。
1949年以前,除張愛玲之外,著名現代小說作家多多少少地參與或同情共產主義運動。“文化大革命”迫使一些作家中斷了寫作生涯。直到1979年,在運動中受到迫害的一些作家,如周揚、鄧拓和張聞天等,才得以恢復榮譽,重回工作崗位(后兩位在運動中去世)。
中國大陸問世的小說大多不關注人的情感,情愛成分比古典小說更加稀見,就我讀過的小說而言,幾乎每一部都是模糊掠過。“四人幫”垮臺之后,新的政治空氣或許會使兩性話題在中國文壇重獲應有的位置。
無論未來如何,中國小說的基本特征不會因新的發展而變化。在新的政治空氣里,中國文壇將更著力于表現現代中國生活的弊病,而且會努力構成統一的方向,對個人的內心世界依然興趣缺缺。根據這一判斷,西方的象征主義很難談得上對中國小說的創作產生了影響。
但是,夏志清關于中國小說漠視內心活動及對象征主義缺乏興趣的論述,其實并不全面。他指出,“……在借鑒西方傳統時,中國作家只會接納并運用那些他們覺得適當和有意義的元素”。這個結論適用于包括美國、中國在內的一切社會及文化。夏志清錯誤地認為這一特征的形成是緣于中國人借助19世紀民主、科學、自由等西方觀念來揚棄他們的傳統信仰。實際上,即使在宗教盛行的時候,中國人也從未對人的內心世界有興趣,我們留待第九章和第十章再詳細探討這一點。他的另一失誤是將儒家思想和西方的理性主義混為一談。夏志清主張,鑒于中國宗教不再“對儒家思想構成制約”,儒家思想會抑制中國人對象征主義產生興趣的一切可能。事實上,中國人在歷史上從不曾對象征主義產生過興趣。
宗教信仰、科學原理乃至政治主張,恰如繪畫和小說一樣,都不可能消除或制造中美現代小說中對心理活動的探索以及對象征主義的興趣。這些信仰、原理和主張,要根據自身的實用價值,而為不同的社會文化接受、修正和揚棄。中國人獨特的情境中心的生活方式,將自然演進成為大多數中國人所親近的藝術范式。它們強調外部現實而不注重內心世界;強調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而不重視對外在環境的反抗。同樣,西方(包括美國)的個人中心的生活方式更傾向于情感驅動,追求可知抑或不可知的本原,以反傳統和創新的手段來發現和堅持個體意識。個人主義不僅出現在西方的繪畫和小說里,也影響著商業、宗教、政治和社會等各個領域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