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
- 王明珂
- 3979字
- 2019-01-05 05:33:11
游牧生產、分工與消費
在游牧生產活動中,牧民并不如人們所想的那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他們生活忙碌、艱苦,并經常遭遇一些難以預測的風險。日常生活中直接與牧業生產有關的事務便有:放牧、擠奶、制酪、剪毛、鞣皮、制氈子、照顧初生幼畜、治療病畜、閹畜、收集畜糞作為燃料等等。有些牧民還有秋季“打草”(割牧草)以儲草過冬的習慣。打草時間雖短(約花上2—3周),但須及時,因此須花費相當人力。更不用說,許多牧民的生產活動皆不限于牧業,他們有時還從事農作、狩獵、采集、貿易。過去有些游牧人群還從事對外劫掠,這也算是一種生產活動。這些活動,都須消耗許多人力。
放牧是最主要生產活動項目,其中又包含許多工作,涉及不同季節、不同牲畜,也因此涉及各種技術。放牧技術好而又勤快的牧民,與經驗差或又偷懶的牧民,其牲畜的成長、生產情況皆有天壤之別。秋季,有經驗的牧民會趕著羊撿最肥美、最營養的草吃,且經常移動。羊動得多、吃得多才能夠養膘。羊的膘夠厚,便能活過艱苦的寒冬,以及在初春產下健康的羊羔。有經驗的牧民,也常能夠利用冬場之外最后的一點草資源,趕著牲畜游牧,盡量延遲進入冬草場,以多保留冬場的草讓動物可賴以過冬。
牧民皆期望牲畜能多生產健康的幼畜;牲畜的生育經營,也是一項需要經驗、知識與努力的工作。動物的選種、閹割、分群、交配都須在良好的經營控制之中,如此才能在適當季節讓母畜生下幼畜。由于同類幼畜都在年中同一時段出生,因此“接羔”(接生小羊)季節牧民十分繁忙。小羊出生時或太弱需人工照顧,更普遍的是,小羊第一次吸母羊的奶有時需人協助,這也是協助母羊認識小羊的關鍵時刻。牧民皆傾向于維持最低數量的種畜(雄畜),其余的雄畜都須閹割。此一方面是為了便于選種、控制交配。另一方面,未閹割的雄畜難控制,發情時易躁怒,肉質也不好。
擠奶、制酪、剪毛、屠宰、集糞等工作,直接涉及牧民日常衣食所需,或以相關產品作為商品,以交換其他生活用品。擠奶、制酪在許多游牧社會中都是女人與老人從事的工作。在春、夏、秋季,幾乎每日都要擠奶2—3次;即使在冬季與早春,也須擠一些畜奶以供食用。收集羊圈、牛圈中的糞便,曬干、堆積,以作為炊煮、取暖的燃料,這也是牧民的日常工作。即使牧地附近有山區林木,許多游牧人群仍視畜糞為最好及最穩定的燃料來源。剪毛作為日用(衣物、帳幕、繩索的原料)或出賣,也是一年中的重要工作。青海南部至四川北部的藏族牧民,剪羊毛通常在初夏7月,剪牛毛在4、5月間。相關工作除剪毛外,還有以牛、羊毛搓繩,編織、縫補帳幕,以及運送販賣,等等。
在許多近現代游牧社會中,牧民每年都要宰殺一定數量的牲畜以供肉食;無法生育的母畜,無法挨過寒冬的弱畜,剛出生的過多公畜等,都因其經濟效益低而可能被宰殺。雖然如此,許多研究者指出,乳制品才是游牧人群日常主要食物來源——游牧人群不輕易或不經常為食肉而宰殺其牲畜。在環境極端險惡而牧民生計最脆弱的游牧地區,以及在過去,尤其是如此。對此我須作一些說明。
在人類畜養動物之初期,也就是在新石器時代之原始農業(primitive agriculture)時期,人們畜養動物主要是為了得到肉食。“游牧”在人類經濟生態歷史中,比起原始農業來說是一較晚、較進步的生產方式。所以如此,很重要的一個因素便在于:此時人們知道如何以食“乳制品”來取代食“肉”。這也是一個數學問題。若人們以“畜肉”為主食,一個五口之家就必須飼養大量牲畜來維持一年所需的肉食。大量地畜產草食性動物,需要廣大牧地來供應其草料。大量畜產,寬廣牧地,代表著需更長程的游牧與更多照料、保護牲畜的工作。五口之家的人力,實難應付如此大數量牲畜的放牧及其他工作,也難以穩固擁有此大量畜產所需的草場領域資源。事實上,牧民還要與其他牧民,以及更有社會組織力量的農民群體,來競爭相關的空間資源。以此而言,以畜肉為主食對一個家庭游牧生產單位來說,在人力運用與草場資源之獲得上幾乎是不可能的。只有學會如何“吃利息”(乳),并盡量避免“吃本金”(肉),游牧經濟才得以成立。更不用說,在游牧地區的險惡多變環境中,畜產可能在一夕之間損失殆盡,因此牧民傾向于保持最大數量畜產以應災變。再者,我們今日知之較詳的游牧社會資料多采集于20世紀上半葉,或1970年代以前。此時國際羊毛、羊肉市場已大大改變許多歐亞草原牧民的生活,被納入各國家體系之中,使得游牧地區與定居城鎮之關系更密切,新的運輸、通訊工具與畜產照料與防疫技術也減少許多游牧風險。在此情況下,牧民對于其牧產較有“盈余”概念,因此“食肉”自然較已往普遍。
由于游牧生活有太多的變化、特例與危機,我無法一一說明各種游牧人群日常之繁雜工作。總之,在一個游牧社會中日常生產工作最主要的特色是,無論男、女、老、少,人們在一年絕大多數時期均十分繁忙。而且由于環境變量大,許多工作都十分迫切,或來得十分突然。因此雖然這些工作大致上都有依男女性別或年齡的分工,但由于其迫切與突然,所有的人皆須適時投入任何工作中,以及隨時作出行動抉擇以應付突來的情況。也因此,“制度”“結構”與“文化模式”等人類學概念在游牧社會中最易受到挑戰——在此,人們難以受制于“制度”,無法受“傳統”或“文化模式”規范,而其“社會結構”的最主要特色是須具有變化彈性。
我們若從生產、分工與消費角度,來比較農業與游牧此兩種人類經濟模式,更能突顯游牧經濟社會之特色。在生產工具方面,傳統農人需犁、鐮、磨等物質工具以及耕牛(或其他犁地動物),但游牧經濟所需物質性生產工具要少得多。因而農人常因生產工具短缺而受制于他人(如地主),或其部分收成被用以獲得或租用工具,牧人則在這方面的困擾較少。在生產的土地成本方面,因作物固著于土地,農業生產在一年大多數的時間都離不開土地,也因此土地的擁有與壟斷對農業生產者相當重要。相對的,游牧生產并不固著于土地,他們只是暫時利用一片土地,因此對牧者來說關鍵在于是否能在特定時間“使用”土地,而非永久占有、壟斷土地。在種子與牧畜等成本上,農人留下部分谷子(種子)以作為再生產之成本,其余在自食、納稅之外均可作為盈余來出售,或囤積。主要利用乳產品的牧人必須擁有一定數量的牲畜,日常衣食出于此,再生產的成本也在于此;有多少為盈余不清楚,也無法囤積其“收成”。農人與牧人都可能因種種緣故而失去生產成本,此時農人常為得到糧種及日常衣食所需而困于高利貸難以翻身,甚至衣食無著。失去牲畜的窮牧人替富人(通常為親戚)放牧,至少由日常乳、毛生產中得免于餓凍,也能由酬傭抽成中(分得部分的初生小羊)恢復自己的畜產。
在家庭分工方面,雖然在各種游牧生計中都有依男女老幼的基本家內分工,但由于突發狀況很多,或某些季節性工作亟需人手,因此許多事經常都是家人相互協助共同完成。在許多定居農業社會中,特別是在中國(主要是部分漢族地區)與印度,女人只負責家內的事務及生育“生產者”(也是繼承者)。與此相對的,在所有游牧社會中女人都須直接從事生產工作。或因如此,同一文化圈中牧區婦女的家庭、社會地位明顯高于農區婦女;在西亞、中亞及中國藏族地區皆如此。在社會分工及相關的社會貧富階序上,由于生活所需物質器具、工具少,且它們多由附近定居城鎮之工匠所制造,通常游牧社會中少有社會分工,大家都從事類似的日常游牧工作。即使部分游牧社會中有些專業技術人士,如在蒙古國西部,近代當地喀爾喀蒙古牧民中有鞣皮匠、木匠、鐵匠、閹畜手、獸醫等等,但這些人大多仍然從事放牧。而且據報道,這些工匠都不會因其技藝而致富。
因此,其所從事之工藝只是一種家庭副業,而未形成可能導致社會階層化的社會分工。在社會貧富階序方面,世界許多牧區如西亞、沙特阿拉伯、中亞、哈薩克及蒙古等地,都有相當富裕的牧主;在藏區、東非,相對于前者,牧民的畜產較平均。無論如何,在社會階序化程度上游牧社會都遠不如農業定居社會。兩個主要因素造成游牧世界的“平等自主性”(egalitarian)。其一,畜產財富不易儲存、累積,且再多的畜產也可能在自然災變中歸零。其二,即使有些富有牧主能將畜產轉變為城鎮中的財富(如房屋、農田),但經常這也讓他們定居下來。另一種情況是,牲畜少的貧窮牧人經常放棄游牧,落入定居城鎮成為勞工。此兩種情況導致最富有的與最窮的牧人離開游牧,
也使得許多游牧社會中牧民財富較為平均。
在收成、消費與銷售交換方面,農人投入勞力與種子等“成本”于土地,經數個月等待作物成熟始得收獲、食用、變賣、納稅。在這一段延遲收成的等待時期,農人生計靠以前的儲存或外來接濟與借貸過活。其所等待收成,以及照料作物所需的工作,都使得他無法離開安身立命的土地。因此其自身之生計以及收成,都須依賴本地社會體系所維系之秩序。得到借貸與受保護,農人所付出的代價則是,難以擺脫統治威權體系、地主與放貸者的控制或剝削(高利貸、納稅、勞役)。相對而言,游牧者的收成可以日日為之,無須等待;這是一種“由手到口”(hand to mouth,指抓來就可食)的生計模式。牧者工作、收成的“田”——牲畜——都長了腳,可以移動,因而也有較多機會逃避各種危險與“保護者”的控制。在古代中國,許多文獻記載都稱游牧人群沒有“徭役”。在生產品的交換、銷售方面,農業定居生活較穩定及可預期,農人也因此較能估量有多少農產為可資交換、銷售的“盈余”。相對的,傳統游牧生計中的風險、變量太多,因此牧人較難以估量多少畜產為“盈余”,在本書后面我將作進一步說明。
無論如何,這只是傳統農業與游牧社會間的一般區分。人們對土地疆界的觀念,并非在所有游牧社會中都同樣寬松。游牧社會之階序化程度也各地不同。貿易、交換在各地游牧生計中的分量也有相當差異。又如,一個游牧人群在何種程度上可以不依賴或較少依賴上層政治群體的保護,此乃依其游牧經濟之性質,及其與外在世界之互動關系而定。其與外在世界之互動,又經常并非因其“牧業”所需,而是因其輔助性生業活動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