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游牧與其移動模式

牧民對其牧產之經營,除了在動物品類與數量上作適當選擇與安排外,最主要的活動便是“游牧”。

對于“游牧”(nomadic pastoralism),人們往往只注意“牧”(pastoralism),而忽略其“游”(nomadic)的一面,或只是以“逐水草而居”來了解牧民日常生活中的經常性遷移。事實上主要便是游動、遷徙,使得“游牧”與其他各種人類經濟模式中的牲畜飼養有本質上的不同。對游牧社會人群來說,“游動、遷徙”不只是讓牲畜在各種季節皆能得到適宜的環境資源,更是人們逃避各種自然與人為“風險”(包括權力掌控與階級剝削),以及利用更廣大外在資源(如貿易與掠奪)的手段。因此“游動”深深影響游牧人群的族群認同、社會結構、領袖威權,以及其社會道德與價值觀。20世紀上半葉國民政府時期的一篇康區視察報告中稱,四川西北爐霍羅科馬居民都以游牧為生。當時地方政府對他們的態度是:“上牲稅任其自便,政府不敢強迫也,否則遷家驅牛,逃往野番。”劉衡如等,《視察道爐甘德白瞻雅江七縣報告書》,《新西康》第1卷,第2—3期;引自趙心愚、秦和平編,《康區藏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輯要》(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4),頁47。這說明本地牧民可借其遷徙、移動的能力,來脫離當時政治威權的掌控與剝削。雖然如此,一個游牧部落是否能隨便離開其牧地,仍要看當地、當時的部落關系,草場分配及本地“庇護逃難者”的傳統。

游牧人群的遷移因氣候、地形、植被、畜產、水源、社會結構與人力配置,以及農區、市鎮與國家威權等外在世界因素等而有不同的模式。一般而言,氣候是南暑熱而北嚴寒,低處濕熱而高處涼爽。因此,最基本的移牧方式分為兩種:夏天往北而冬季往南的水平移動,以及,夏季往高山而冬季向低谷的垂直移牧。事實上,其中又有許多復雜變化以及異例。俄羅斯學者謝維揚·魏因施泰因曾提及,歐亞草原的“突厥——蒙古族系”牧民約有四種游牧模式。一是,平原——山區——平原型:冬季住平原,夏季移往山區,秋季下移至平原,然后逐漸移往平原的冬場。部分的土庫曼人、卡爾梅克蒙古人,13世紀部分的蒙古族人,皆曾行此種游牧模式。二是,山區——平原型:冬季住山區,夏季移往河、湖邊放牧。許多東部哈薩克牧民行此種游牧。三是,山區——山腳——山區型:冬季在山區避風處,春季移往山腳,夏季又往山區放牧,秋季下降至離春草場不遠的地方,冬季再回到山區。薩彥嶺地區的圖瓦牧民,部分蒙古與阿爾泰山牧民,以及多數吉爾吉斯牧民,皆行此種游牧類型。第四種為山區型:夏季在接近山脊處游牧,冬季下降到山谷森林中,整年不離山區;這是東圖瓦馴鹿牧人的游牧方式。Sevyan Vainshtein, Nomads of South Siberia, 92-94.如此的分類敘述,可以表現一地之游牧傳統與許多牧民的共同選擇。然而實際上影響游牧遷移的因素很多,各地牧民的季節移牧也遠較此復雜。以下我由幾個例子來說明。

在蒙古草原游牧中,出冬場一般是3月下旬;此時牲畜羸弱,草資源不豐,且有春雪的威脅,因此是最困難與危險的時節。5月至9月進入夏季,此時最好的放牧場所是在大河邊上或沿溪谷的山坡上,這也是牧人生活較清閑的季節。9月至11月為秋季放牧時節,一般而言,此時為了搶膘(利用好的草地及運動,讓牲畜脂肪厚、肌肉實)人畜移動較多,又須打草儲備為冬季之用,因此相當忙碌。冬季定居不移動,但部分家人偶爾仍須領著馬、羊在覆雪薄的山坡上放牧。如蒙古國納羅奔琴(Narobanchin)地區的喀爾喀蒙古族人,在20世紀中期,牧民的牧畜主要是綿羊、山羊、牛、馬與少數駱駝。他們的游牧是“山牧季移”(transhumance)模式。冬場在向陽的高山南坡下,或在河邊低地。春天3月牛羊由冬場出來,進入春季草場。隨著氣候漸溫熱,牧民趕著牛羊移往山區,夏季草場在高山有山泉、山溪的地方。秋季10月,返回冬場。如此,一個牧群(camp)在一年中有4—5個駐牧點,夏季他們的移牧多一些。夏草場是公有的,冬場則為各牧戶私有。此外,有的牧民還兼種一些田地;春季翻地播種后,較富的牧人繼續進入夏季草場,而窮的牧人常受雇留下照顧作物。Herbert Harold Vreeland, Mongol Community and Kinship Structure, 34-44.

在青海東南部黃河上游地區,據埃克瓦爾報道,藏族牧民盛夏在接近植物生長極限的高山石坡上放牧。秋季他們下移到較低海拔處,在接近冬場的地方放牧。冬場有圍起來的儲草場所的牧民,才可能在秋季“打草”(割牧草)以備冬季作為牲畜草糧。此時(秋季)除了留一人看守牲畜外,所有人力都用在打草上,有時還得雇工。打草在冬場附近,冬場一般都在較低且接近農業聚落的地方,如此才能由農村中得到雇工。打草工作從清晨持續到夜里,這得花上約半個月。然而并非所有藏族牧民均打草;不打草而靠讓動物養膘以過冬,似乎才是本地的老傳統。據埃克瓦爾報道,有些牧人不但不備草過冬,連固定的冬場都沒有;在冬季,他們找尋草好且能避風的地方過冬。出冬場的時間約在4月中到5月底之間,出發前還要派探哨去看看附近是否有搶匪,以及草長的狀況如何。剛出冬場的游牧通常不遠,移動緩慢。這是由于此時牲畜體力虛,離冬場遠的地方草也不多,加上有新出生的幼畜要照料。此后草長的速度愈來愈快,牧民的移牧遷移也較快,但在一地停留的時間則愈來愈長。秋季,可能在一個點上就停留一個月。由出冬場開始,一年的遷徙最少3次,最多約8次。但當年若情況危急,一個牧民聚落也可能遷徙10多次。Robert B.Ekvall, Fields on the Hoof, 33-35.以上都是20世紀上半葉的情況。

20世紀上半葉,川西北之若爾蓋地區之各藏族部落都有一定的游牧疆域;草場為部落公有,只有冬房(冬場)打草備冬的地方為各家私有。每年的11月至來年4月是牧民住冬房的時段,牲畜利用冬場的草。5月出冬場,由土官與老民議定出冬房的日期,分配各寨游牧路線與駐牧點。一年游牧期間(5月至10月)遷移帳房約五六次,每次約5—10公里,停留20—40日。9月至10月割冬草。在夏秋放牧時,牛就放在帳幕附近吃草;冬季則幾家的牛聚集在一起,派人帶到較遠的地方放牧。牧馬,也是全寨的馬合群放牧。羊則是各家自己放牧,冬季羊不回冬房,由青壯年人帶帳幕在山谷中放牧。四川省編輯組,《四川省阿壩州藏族社會歷史調查》,頁77—78。略北的果洛藏族地區,同樣是牧場歸各部落所有。牧民夏、秋在高平之處放牧,冬、春在較低可避風之處放牧。其季節性約是,4月至5月出冬場移至春草場,6月移牧至夏草場,10月至秋場,12月進冬場。本地沒有修圈儲草過冬的習俗,動物靠著秋季養膘來過冬。青海省編輯組,《果洛藏族社會歷史調查》,《青海省藏族蒙古族社會歷史調查》,頁81。一般而言,牧民若要讓動物靠養膘過冬,則須秋末盡量在外游牧利用秋草,讓牲畜多動、多吃;如此一方面延遲進冬場以保留冬草,另一方面牲畜體健膘厚也較容易活過冬。

游牧路線有時須考慮外來資源,對游牧人群來說,此經常涉及農區與城鎮。如前所述,青海東南部的藏族須靠農區人力來協助“打草”,以儲草過冬。又如,伊朗南部的巴涉利人,每一個主要部落都有其傳統游牧路線,稱作il-rah。在此路線上,何時出發到何地,停留多長,然后又到何處,都有傳統的時間、空間季節劃分。因此il-rah被部落民眾視為本部落的財產,當地其他民眾與地方政府也承認他們這項權力。然而他們并不“擁有”相關土地,因在這路線上有私人農地、水井,也有其他游牧部落在不同時間來利用此土地。Fredrik Barth, Nomads of South Persia, 5.他們的游牧模式一般是南北向遷徙。當冬天北方山區都被雪覆蓋時,南方還有些草可被利用。春天低地及低山地區牧草豐盛,然而由3月起,這些草就由南往北逐漸枯黃,牧人也趕著牲畜逐漸往北移以利用較好的草場。6月他們抵達游牧路線的最北方,在此停留時間較長或只在附近移牧。8月底開始南下移牧,途中經過主要農區要停數周,以助農人秋收賺點工資,也讓牲畜吃田里的禾稈。秋季草普遍不好,幸好這也是農區秋收之時,收割后留下的谷類禾稈是動物很好的食料。動物在田里進食,排下糞便,農田也可因此受惠。由秋場到冬場的游牧停留少、速度快。在冬場的期間則很少移牧,只在附近放牧。Ibid, 9

“游牧”有時并不需所有家庭成員都遷移;這多見于所謂的半游牧人群(semi-nomads)或農牧人群(agro-pastoralists)——部分家人整年定居,而由部分青壯年人領著牲畜在特定季節外出游牧。在有些游牧方式下,一家人要在某季節分開來,各領著不同的畜群放牧。人類學者格利弗所研究的非洲肯尼亞圖卡納人便是如此。圖卡納人居住的地方有山區,也有平原。他們養牛、羊與駱駝,賴畜產為生,行所謂“山牧季移”。然而其游牧模式與夏季居山、冬季居于山腳平原的“山牧季移”不同。本地季節,一年主要分為干季與濕季兩部分;9月至來年3月是干季,4月至8月是濕季。雖然如此,每年的降雨及雨量皆相當不規則。干季時,部分家人帶領牛在山區放牧;此時山區才有足夠的水源與草,這是牛比較需要的。另一部分家人帶領駱駝與羊在平原游牧,因羊與駱駝較能適應干旱,以及賴旱地之灌木、荊棘類植物維生。山區野獸多,也對羊不利。到了濕季,山區的家人帶著牛群下山,家庭中的人畜此時才全聚集在一起。P.H.Gulliver, The Family Herds, 27-29.

水草資源愈不穩定、愈匱乏,牧民的移牧遷徙愈有長程、大范圍而多變化的傾向。如在以干旱著稱的沙特阿拉伯南部沙漠地區,根據人類學者唐納德·科爾(Donald P. Cole)的研究,當地阿穆拉貝都因人(āl Murrah Bedouins)的游牧一年分成4或5階段。雨季主要在9月中到12月,或至1月初。2月至3月初,他們進入冬季牧場,這兒已超越阿穆拉貝都因人的傳統領域。如果當年降雨狀況好,這便是個歡愉的季節,許多節日活動在此時舉行。此時家族、部落人群聚集,這也是一年中他們與定居人群互動密切的季節。春季他們向南遷數百英里,6月遷到了夏季水井處。6月初至8月,在夏季牧地放牧;因水源為家族或氏族所共有,所以此時家族、氏族成員聚集。秋季9月到12月,此時氣候稍溫和,又有雨水,駱駝可以不依賴夏季水井,于是各家庭深入沙漠中分散放牧。此時單位空間人口最稀,牧民只作短程遷移,每兩天遷徙約7英里。對牧民來說,這是最好的季節;“天高皇帝遠”,沒有城市與綠洲中政治威權的騷擾,又可享受狩獵之樂。12月至次年1月初,是他們開始北移進入冬季牧場的季節。何時開始往北移,取決于北方何時下雨。由1月開始他們便期盼著北方下雨,一旦有了北方下雨的可靠消息,他們立刻向北方移牧。此時移動速度很快,日行約30—40英里,約10—15日到達位于北方的冬場。Donald P.Cole, Nomads of the Nomads, 39-47.科爾也指出,何時遷徙,采何種路線,以何處作為冬場,在各處停留時間長短,每年都不同——這是人們適應水草資源極端匱乏且不穩定之環境的策略與選擇。

總之,“移動”,以及隨時作有關移動的“抉擇”,是游牧社會人群適存于資源匱乏且變量多的邊緣環境之利器。移動,使得他們能利用分散且變化無常的水、草資源,也讓他們能夠及時逃避各種風險。須經常移動,影響他們生活之各個層面。如在財產方面,他們不宜擁有太大、太多的物質財產;注重土地資源的使用權,而相對輕忽土地領域之所有權。由于常要及時移動,且有能力移動,所以各個小單位人群(家庭或牧團)都須擁有行動的“決策權”,也就是他們要能為生存自作抉擇。在空間上的經常移動,也影響他們在社會結群上的“移動”——由于須因應環境變化(地形及水、草資源之多寡與分布狀態),一起遷移的人群時大時小,因此各層次的社會認同與人群親緣關系也經常“移動”。此種“移動”表現在大小、聚散無常的部落形態上,表現在相當有限或多變的領袖威權上,也表現在人群之共祖血緣記憶的易變化上。一個由親戚組成的牧團,在水草資源發生困難時分裂成數個更小的群體,各走各的路線以求生。一個部落為了逃兵災而移牧到別的地方,與收容他們的部落聯合,并在部落歷史記憶中找到彼此共同的祖先。一個大部落在遭受重大軍事挫敗時,各小群體分裂各自求生,無須講求“戰至最后一兵一卒”的軍人榮譽——“不羞潰走”,如漢代史家司馬遷對匈奴的批評。簡單地說,“移動”使得他們有能力突破各種空間的、社會的與意識形態的“邊界”。

與此相關的是“信息”。游牧之生活環境中多變量,因而牧民須隨時觀察、搜集各種“信息”,以作出下一步的行動判斷。各種日夜天象,都提供牧民判斷其游牧行止的基本信息。此外,牧民之間相互溝通、交換所得的信息,從途經的市集中獲得信息,從遠方旅人口中更能獲得許多珍貴信息。因而,由沙特阿拉伯經西亞、中亞到蒙古地區,牧民們對旅人的熱情待客之道都是一樣的。一壺奶茶,幾碟乳制品或肉,賓主坐定后主人的起頭語常是:“遠方有沒有些新鮮事?”

下面是我的朋友參普拉敖力布,中央民族大學的蒙古族學者,所寫的有關“信息”的一段文字:

 

對游牧生活來說,信息至關重要。每個游牧民必須隨時掌握有關周圍環境的最近情況,了解的空間越大越好,信息越新越好。四周天氣變化、草場情況,各牧家轉場的位置,以及周圍狼等野獸的最近活動范圍,病害情形,人員來往情況等等,必須了解清楚,這樣才能準確選定下次轉場的位置。選好草場十分重要,有了好草場,牲畜的安全才有保障……草原牧民有個習慣,人們見面時不管認識與否,都得相互問安,即“賽恩白奴?”(意為“你好”),然后就是互換鼻煙壺或煙袋,現代人多為交換煙卷。緊接著就是互問“蘇寧由白那?”(意為“有什么消息”),這樣很快就相互通報各自所看到或聽到的各種情景和信息……某種意義上說,游牧民的問候言行就是一種形式的信息交換。他們的問候打招呼中就包含著信息內容。草原游牧民的問候禮節、問候語言、問候內容也特別豐富多彩。這也與它所包含的實際內容有關聯。問候中的相互問答非常多、涉及面很廣。從畜群膘情到草場情況,從個人身體健康狀況到家庭每個成員以及親朋好友、左鄰右舍的情況,從最近天氣變化到附近草原各種野獸活動情況等,都包括在問候禮節或問候語范圍內。不懂問候禮節的人在草原上很難得到信息。不掌握足夠信息量的人,也不可能成為合格的游牧民。

主站蜘蛛池模板: 衡南县| 天等县| 新平| 全州县| 新源县| 陇南市| 光泽县| 汾西县| 新巴尔虎左旗| 靖边县| 剑川县| 阿拉善右旗| 厦门市| 恩平市| 正镶白旗| 将乐县| 顺昌县| 巴林右旗| 文化| 宁安市| 凤山市| 永年县| 个旧市| 黎城县| 和田县| 武邑县| 潼南县| 革吉县| 凭祥市| 济宁市| 封丘县| 大足县| 屏东市| 米林县| 嘉峪关市| 乐陵市| 沁水县| 崇义县| 香港 | 津市市| 皋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