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燒云
- 丁建元
- 3字
- 2019-04-12 11:24:23
濤雒記
一
四十多年前的濤雒鎮,是這樣的情景。
全鎮共由七個村子組成,在我少年眼里,濤雒就是密集得走不到頭的老房子。老房子的屋頂多為麥草所苫,少有的人家能在檐邊加兩趟灰瓦。有的屋頂麥草朽爛了,又無新草接續,就生長出小狗尾巴一樣的“餑餑指頭”。院墻多用黃土版筑,或者用沼澤地里采來的“垡”,垡上還帶著風干的野草。為防雨浸,墻頭上壓著馬鞍形的青瓦,更多人家只是用稻草擰成結兒并斜向兩側泄水。家家門窗被煙熏得灰黑。沒有圍墻的人家,院子就那么敞著,豬圈邊上一堆草,一堆破罐子爛木頭。路面也是黑的,因為是堿土,雨后立即變成黏糊糊的黑泥,人們就把煤渣倒在路面上,人們管它叫“炭屎”。路邊的小溝里,積著黑色的臟水。
從街兩側伸出去的小巷,彎曲而逼仄。因為陌生,我如同走進了迷宮。鎮上有許多前朝宅院,方石砌墻,門樓儼然,檻下疊階,但處在四周成片的草屋間,也顯不出氣派。或有一棵老榆樹高過墻頭,斜逸在巷頂。雞在空地的糞堆上刨食,瘦狗貼著墻根游走。因為近海,流風中有淡淡的魚腥,肚子餓的時候,聞著風就流口水。
那時候周邊的村子都不稱濤雒鎮,而稱“濤雒街”,濤雒人自然就叫“濤雒街人”。評價濤雒人做事場面,說是“街面人”,那自然是見了世面的;反之,有的濤雒人刁鉆,就鄙稱為“街滑子”;少數蠻橫無賴者,就是“街痞”了。因為濤雒有集市,街,即為街市、市場,俗稱中就保留了小鎮的商業含義。
逢五排十,人們就從四外去濤雒趕集。我常常站在巷口,看西鄉的人們從村中經過。推車荷擔,背筐挎籃,步履匆匆,粗汗涔涔。西山來的瓜果除了桃、李、杏子,還有紫皮的榅桲和長著麻點的豆梨。深秋,還有深紅的扁柿。新劈的松木柴捆在車子上,或者摞在托子上擔著,沿街散發著樸厚的脂香。
過了村東的河,就是松林嶺,嶺前又是十里平疇,稻麥青綠金黃。我清楚記得,路左邊還立著兩座青石碑,兩碑并立,上有檐式頂蓋,兩側青磚砌框,底有巨石基座,只記得其中一碑豎刻“盡善完貞”四字,肥腴端莊的顏體。這是表彰前朝某位賢德的女人,背后的故事太遙遠,早已沒有人記得。再后來,碑就被人拉倒了。
集市就設在濤雒南門外至南店村后的大片鹽堿地上,寬平的地面上有大的小的水洼,洼邊生長著紫紅的蓬菜和灰綠色的堿蒿。人們就背水擺攤,守貨叫賣。背人處用高粱秸圍成半圈,里邊放上一只尿罐。最熱鬧的當是春節前的大集。農閑時節,要置辦年貨,要給孩子添置過節的新衣,再窮的人家也要想辦法賣點東西,有的人就扛上一根木棒子。
市面上全是黑壓壓的人,吆喝聲、論價聲、呵叱聲甚至吵架聲,高喉大嗓,喧鬧鼎沸。狗肉盆子羊肉湯鍋,鍋餅大如車輪。賣鞭炮的噼里啪啦比著放;“二踢腳”吱溜一聲鉆上天,立時在冬日的晴空里生脆地炸響,又在遠處激起顫抖的回音。遠鄉來的賣花人,把艷麗的紙花插在垂掛的草簾子上,月季、牡丹、菊花、薔薇無不逼肖。花蕊中還探出兩根長長的須子,須頭上還做上一只蝴蝶或者蜻蜓。再襯上幾片綠葉,幾枚蓓蕾。花是春節給女孩子戴的,男孩子只在帽子上插一只紅色的絨骨朵,不知為什么,村人稱它“腚里歪”。
最貴重的物件兒,要數賣銀飾的了。怕人多擠倒了車子,賣銀飾者都在人群外的靠墻處。玻璃罩里鋪著玫瑰紅的平絨布,銀子打制的鐲子、戒指、簪子、項圈,帶著精致細鏈兒的長命鎖,就放在布上。細看去,銀飾上還鏤刻出纖細的花紋和圖案,在陽光下閃著冰一樣的光澤。
那時候我最愿意看的是打鐵。打鐵者都在水洼邊的避風處,安上爐子風箱,三條腿的木支架上,壓著一個禿頭般的黑鐵砧子,砧子還伸著一根尖長的鼻子。打鐵的都是黑實的壯漢,臉上汗油油的。爐火隨著風箱一推一拉,抖著藍色的毒舌般的火苗。插在炭火里的鐵塊燒得熾紅,然后被師傅用長把鐵鉗子夾出來,立馬放到砧子上,隨即,師傅的小鐵錘嫻熟地往紅鐵的部位“當”地一點,幾位徒弟早已經掄起了大錘準確地擊在上面。叮當!叮當!叮叮當!叮叮當!砸,擊,敲!輕與重,全按師傅的指令,火星四濺,真是刺激。待到鐵器打成,往水里一蘸的剎那,吱啦啦,茫茫的水汽瞬間躥起,淬完火,然后就當啷一聲扔到地上。
趕集的人們再忙,回家的路再遠,辦好年貨也要聽一會兒評書。說書人坐在高高的馬扎上,手里拿著長筒漁鼓,咚咚一敲就亮開嗓子。《楊家將》《薛禮征西》《呼延慶打擂臺》《楊家將演義》都是百聽不厭的段子。有備而來的坐在板凳上,隨意而來的搬塊磚頭墊在腚下。隨著劇情的展開,人人聽得兩眼放光、發直,兩耳支愣。有入迷者就像中了邪一樣傻乎乎地咧著嘴,口水從嘴角上流出,鼻涕過了河渾然不知,脖子前伸如延頸的鷺鷥。不遠處有撒尿的地方,有人嘩嘩地泚著尿,頭還往這邊扭,身子一哆嗦,邊扎著腰帶邊往回趕。講到壯士出手,眾人皆欣欣;說到奸臣構冤,眾人皆咻咻;唱到英雄落難,天地含悲,就有老女人抬手抹淚,有人就低聲咒罵。
聽著聽著,說書人小鼓又咚咚一敲,說,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大家一愣怔,就問不講啦?講到這里就不講啦?再講一袋煙的工夫行不行?說書人就是不講了,有人就埋怨說,上次在苗家村集也講到這里,我是專門來接著聽的!有人說呼延慶早就該打擂臺了,這不是他又故意分了叉。大家滿臉遺憾,滿心不甘。有人就狠狠地罵道,狗日的,這不是耍他爹嗎?!
集市到了晌午就開始散了,正如《易經》所言:“日中為市,致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滿地上是踩壓的腳印,到處是爛菜葉子破紙亂草。濤雒和南店的人扛著扁擔過來,把所有滿當當的尿罐挑走。
從南店到濤雒南門外,是一片相連的水塘,水邊生長著密集的蘆葦。公路從鎮西邊經過,西邊又是大片沼澤地,因為海水漲潮時倒灌,地里長滿耐堿的荒草,荒草間長著一叢一叢檉柳,柳條上是瘦瘦的鬃毛似的葉子,入夏時候就開出穂穗淡紫的小花。細韌的柳條,到秋后被人們割下來,編制筐籃。入冬后,沼澤的積水結成冰,只有一墩一墩檉柳的根茬子從冰面上戳出來。
這時正值“文革”初年,我就要到鎮上念初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