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經汕頭市東邊的韓江,古時有個奇怪的名字——惡溪,從行政區劃看屬廣東,但當時人們一直把這條江看作閩、粵邊界線,行人來到架在這條江北的廣濟橋前,往往提醒自己終于到了邊界,心情也因此莊重起來。
林則徐在過廣濟橋前,對汝舟道:“回來時咱們還能過這座橋嗎?”
“啊?”林汝舟覺得這話問得沒頭沒腦,但他很快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到桂林后,也許會在湘江乘船,繞道長沙。”林則徐道。他奉命鎮壓廣西叛亂,若把廣西“匪賊”從南往北趕,必須要從桂林去湖南,可以考慮從長沙出武漢,順長江而下。一旦打了勝仗,恐怕還要進京匯報,那樣的話,也要走長江的路線。
“啊,是呀。”汝舟這才放了心。
“不管怎樣,都不會從對面回來了。”林則徐緊皺著眉,好似在強忍疼痛。
“肚子痛嗎?”汝舟問道。從離家時起,父親便有些腸胃不適。
“無妨,只是不時咕嚕咕嚕地叫,倒也不怎么痛。”林則徐裝出一副笑臉,但這并不能掩蓋他臉上的痛苦。他在廣濟橋前下了轎子,參拜橋邊的寧波寺。“廣濟橋邊水,迢迢去更來。”燒完香,林則徐低聲吟起了詩。前輩進士宋湘曾送他一本《豐湖續草》詩集,書中便有這首《廣濟橋晚眺》,這詩句他早已爛熟于心,可后面的兩句現在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腦子不行啦!”林則徐心里懊惱,他很擔心自己能否完成平亂重任。他想安慰自己,但他已意識到自己的病并非一般的鬧肚子。
“父親,在潮州府休息一下吧,還是靜養兩三天為好。”
“不行,必須要快。現在是非常時期,一刻也不許耽擱!”林則徐靠在橋欄桿上,定神看了會兒韓江水。接連幾個晴天,水面很平靜。
“過橋吧!”林則徐回到轎前,腳步蹣跚,彎腰進轎,身子還在搖晃。
“動作遲鈍了……真的不要緊嗎?”汝舟心里很擔心。
到了對岸,林則徐停下轎子,又走到外面。
“我想再看看閩地。”即將離開故土,傷感在所難免,不過依他的性格,平日里是不會把感傷情緒流露出來的。林則徐把手放在欄桿上,說道:“過去在韓公到這兒之前,人們一提起南方,便想到那遍地瘴癘,江河毒魚……”這一天林則徐話特別多,汝舟擔心父親的身體,盡量避免跟他搭話,可林則徐卻說個不停,沒人吱聲,他便一個人說。他害怕沉默。
韓公是指韓愈,他是唐代著名詩人,元和十四年(819年),因向憲宗皇帝建議排佛,寫了《論佛骨表》,被左遷潮州刺史。傳說韓愈到潮州赴任后,治服了惡溪里的毒魚,此后這江就用了他的姓,改為韓江。
這是個有名的傳說,林汝舟當然知道。平時父親是不會多說對方已知的事的,今日確實不一樣。林汝舟有種不祥的預感,而且很快應驗了。林則徐終于在普寧倒下了。
道光三十年十月十九日,林則徐在普寧停止了呼吸,享年六十六歲。臨終時,他大呼“星斗南”三字,但誰也不知道這是何意。林則徐棺柩東歸時,潮州府數千百姓穿著喪服相送,汝舟讓靈車在廣濟橋中央停了好長時間。“父親到底還是從這里回去了啊!”他對著棺柩小聲說道。
民間盛傳:“聽說林則徐要帶兵征討,洪秀全等人被嚇破了膽兒,正要準備解散逃跑,可一聽林則徐死了,膽兒又壯了,勢力也更大了。”陳康旗的《郎潛紀聞》和李元度的《林文忠公事略》等書中對此亦有記載。
不過,不論林則徐是死是活,上帝會造反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洪秀全統帥上帝會全部軍隊,下分中、前、后、左、右五軍,分由主將統領,下設丞相、檢點、侍衛、將軍、總制和監軍等職。男女老幼編入組織,沒有文武官之分,但卻嚴格區分了男營和女營。洪秀全善于哲學思索,實際工作則由馮云山完成。
“這是否有點太嚴了呀?”馮云山第一次拿出紀律方案讓連理文看時,連理文就歪著腦袋說道。人們整家入會,可夫婦卻分居兩營,只在星期天禮拜時才可遠遠見上一面。
“我們要干的是有史以來誰也沒干過的事,怎么嚴都不過分。”馮云山表情柔和,所說的話卻不溫和,被強制分開的夫婦若偷偷在外相會,一旦被發現便立即“殺無赦”!
“從情理上來說,這是否有點兒……”理文一向認為,上帝會要具有靈活性。
“情理會破壞紀律。”
“這點我贊同,但即使用死刑來禁止,恐怕還會有人違反紀律。為什么要制定這樣不合情理的紀律呢?”
“偉大的事業就要求這種不合情理。”
“但……”
“紀律雖嚴,但在實際執行時是可以放寬的。這是度的問題。不過,非常時刻要從嚴,所以制定的時候必須嚴。另外,須讓大家知道這種狀況不會持續太久,打倒滿妖后就會結束。這樣大家就會為了一起幸福地生活而拼命,盡快把妖人消滅掉。”馮云山仍和顏悅色。
上帝會要打倒清王朝,在這土地上建立起天父耶和華所贊揚的天國,這的確是前所未有的大事業。要完成這大事業,不能有絲毫的松懈,從這意義上說,嚴峻的紀律是必要的。
然而,當連理文來到楊秀清這里時,卻看到另一種氛圍。
“八個頭目……都是大人物!”楊秀清突然說道。
天地會的大頭目已來了八人,準備呼應上帝會同政府作戰。但是,天地會群雄能受得了那么嚴苛的紀律嗎?畢竟很多人就是不愿受約束才從頑固守舊的社會里掙脫出來的。理文想來想去,只得出個悲觀的答案。
“他們沒有信仰上帝啊!”理文道。
“只要能和我們共同行動,就會逐漸產生信仰,我要讓他們產生信仰!”
楊秀清的自信確實不同凡響。但理文還是擔心,楊秀清雖然善于操縱上帝會的善男信女,但他是否能打動那些不太善良的會黨頭目?
“姑且不說這個。他們會把財物全部上交圣庫嗎?”理文問,“在以搶劫為生的天地會中,這種制度行得通嗎?李新妹試過,但徹底失敗了。”
“他們可以空著手來。”楊秀清滿不在乎。
只要把戰利品藏起來,就可不必向圣庫繳納任何東西,衣食住還能得到保證。楊秀清覺得這個問題這么簡單就能得到解決。但上帝會還有一條紀律,即私藏財物者殺無赦。空著手來也許是個簡便的辦法,但如果這些人的思想得不到改造,觸犯紀律的事就會層出不窮。
“要想向他們腦子里灌輸紀律,恐怕需要時間。”
“時間?現在等不了了。我們跟當官的已公開變成敵我關系,人家的軍隊排山倒海般地開來了,恨不得把我們打得粉碎。我們也必須馬上擴軍備戰,絕不能磨磨蹭蹭。我煞費苦心,到處聯系,終于有了成果。”楊秀清說罷,接著一口氣說出八大頭目的名字。他是文盲,但記憶力超群,就算是幾十個人的名字,他也能一口氣就說出來。
艇匪羅大綱
大頭羊張釗
大鯉魚田芳
卷嘴狗侯志
大只貝關巨
豆皮滿王庸
廣東清遠黎東狗、單眼德
王舉志去世后,天地會個派系都已經衰落,是以聽了八大頭目的名字,理文并未受到什么鼓舞,反覺得他們可能會給上帝會帶來麻煩。
理文去營盤附近看了看。女營在山岡上訓練,男營在不遠的一處平地上進行散開練習。突然,遠方傳來馬蹄聲。靠近后,一個矮漢子從馬上敏捷地跳下來,那馬本就不高,可這漢子卻還沒有馬高。
“啊呀,譚七!夠你忙的吧?”連理文打招呼。
矮子譚七頭上扎著塊紅布。他是洪秀全的警衛,個子雖矮,卻很有力氣,動作敏捷,性格也爽朗,跟理文很合得來。
“東跑西顛兒唄!”譚七笑道。他個子矮,相貌奇特,一張臉又窄又長,所以人稱“馬頭七”。旁人雖很難看出他年紀究竟多大,但眾人皆知他是上帝會里屈指可數的名騎手,也是洪秀全的同鄉。
“現在騎馬自由了吧!”
“哈哈哈!這可方便多了。”
從前為避官府耳目,騎馬要謹慎。如今上帝會公開造反,鵬化山、紫荊山一帶已是自家的勢力范圍,再無謹慎的必要。
“別得意忘形,跑得太遠可是危險的。”連理文笑道。他跟譚七談話總是很愉快。
“沒什么,現在跑到大黃江一帶也沒問題了。”
潯江上游從平南至桂平的一段,稱作大黃江(也名大湟江)。
“你到大黃江去了?”
“嗯,去了,跟頭目們聯系。”譚七毫不隱瞞,他跟理文無話不談。
天地會群雄都聚集在大黃江上,羅大綱、張釗、田芳等人被稱作“艇匪”,只要他們待在水上,官兵就束手無策。
“他們會來金田村嗎?”連理文問。
“照理說,他們的部下會先拿禮品到這兒來,然后我們回訪。”
“由你負責嗎?”
“對,很順利,我得趕快去匯報。”譚七說罷,飛身上馬,朝三界廟洪秀全司令部的方向奔馳而去。
八大頭目手下有一萬多人,他們很可能會腐蝕上帝會。留給上帝會防備的時間并不多,八大頭目此刻已向金田村派來了十六人代表團,這是種禮節性的拜訪,作為回應,上帝會也向大黃江派了同樣人數的回訪團。
回訪團另有目的。洪秀全一再說,要參加就必須遵守上帝會的規矩,回訪團要去向天地會頭目說明。回訪團中有個叫白亞福的人,最為能說會道,這十六人本是同等級別,但說話的事主要由他負責,形式上,他就像團長。
聽了說明,田芳等人直搖頭。
“這太嚴了!”
“要說嚴,你們不也同樣嗎!入天地會時,要把刀擱在脖子上,那才叫人害怕哩!”白亞福回道。
“嗯,那倒也是。”
“不過,入會時并沒有人被砍掉腦袋吧?”白亞福看了看大鯉魚、大頭羊。
天地會入會儀式確實可怕,刀對著脖子,令人毛骨悚然。不過,儀式上刀不會沾血。
“確是沒人被殺。”
“意思是一樣的嘛!”
“不能喝酒、抽鴉片,太憋人了。抽點鴉片,就這樣吧?”大鯉魚用食指做了個切喉管的姿勢。
“嗯,是有這規矩。不過,拿我來說吧,酒也會喝上兩口的,這個也來點兒。”白亞福右手拇指和小指翹起來,其他指頭彎下去,做出抽鴉片的樣子。
“是嗎!這么說,你剛才喝了酒吧!”
“大喝了一通,可你們看,我脖子不還沒斷嗎!”白亞福縮了縮脖子,做了個怪相。
清政府已正式采取了剿匪措施,林則徐要來廣西的消息并未使上帝會動搖,卻大大震動了天地會。兩廣一帶,百姓視林則徐如神明,朝廷派他來,表明政府下了狠心,要認真了。官軍得到增援,天地會遲早會被各個擊破,頭目們平時互相傾軋,現在這八人破天荒般在大黃江會聚,這本身就表明他們已意識到了危險。
“聽說上帝會在加緊訓練。”
“可是,他們不是咱天地會的組織呀。”
“現在不必談這些了。”
“他們跟咱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有點不一樣也可以嘛。咱們可以把他們同化過來!”
“他們人數多,恐怕是想同化咱們吧!”
“可以裝作是受他們的同化,其實是去同化他們。”
“對。一旦打起仗,你瞧,還是咱們行。咱們的發言權一定會越來越大。”
八大頭目決定參加上帝會,他們準備先從底下活動,進而篡奪領導權。其實上帝會早已覺察到這情況,所以一開始就采取了強有力的同化措施。八大頭目帶領他們手下一半的人馬,開進金田村。半路上還發生了一點小糾紛。
“大綱,你的性格最像上帝會,一定能干得好。”大頭羊張釗挑開話頭。
“哦,我什么地方像?”羅大綱反問。
“以前跟你一塊兒行動時,我殺了那老太婆,你不是發了一通脾氣嗎!”
“那是你不對!我現在想起來還生氣!”
羅大綱曾和張釗合伙在廣西東郊襲擊沿江村鎮,當時一戶被搶人家中有一個老太婆,指著張釗罵道:“你這個殺千刀的土匪,遲早會遭報應的,叫你砍頭示眾,不得好死!”
“臭老婆子!”張釗手起刀落,將老太婆斜劈成兩半。
當時羅大綱非常生氣,他搶劫,但不殺人。“要跟我一起干,就得按我的方式辦!”
“你什么意思?是你求我來幫忙的!”
“滾,我再也不愿看見你這個大羊腦袋了!”
一番爭吵,兩人散了伙。這是一年前的事,如今兩人能在一起,還是因為其他頭目的撮合,緊要關頭,誰也不計較往事,偏偏大頭羊是個沒腦子的人,非要舊事重提。
八大頭目進了村,立馬目瞪口呆。營盤成了刑場。一個簡單的絞首臺,上面掛著黃色的繩鎖,被拉上絞首臺的正是白亞福。
蕭朝貴悲痛道:“我們給了他多次反省的機會,但他卻不知悔改。我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是個有毒的人。上帝會的兄弟都是罪孽深重之人,但他們知道自己有罪,所以一直在努力贖罪。罪惡能不能消除是另一個問題,愿意努力消除本身就值得贊揚,這正是上帝會的基本教義。不做這種努力的人,就不能接受上帝會的教義。他已不能算是我們的兄弟,為了不讓他將毒傳給別人,必須采取措施。這也是最后的辦法。”蕭朝貴說話的技藝雖不如楊秀清高明,但這一番話卻也有感人的力量。
“他干了什么壞事?”羅大綱問。
“喝酒、抽鴉片,貪圖私利。”蕭朝貴好像早已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
“私利?”
“回訪團到你們大黃江去,你們送了他們很多禮品,按上帝會的規矩,這些財產必須交給圣庫,這一點想必你們也清楚。可回來之后,其他十五個人都把禮品交給了圣庫,唯獨白亞福據為私有。他既然不能消除自身的罪惡,為了上帝會的兄弟,不得不殺他,我們感到很痛心。”
羅大綱感嘆。
白亞福雙眼被布蒙住,手被綁在后面,左右有人扶撐,勉強挪動著腳步。他渾身好像沒有一絲氣力。一片沉默中,絞刑開始。白亞福連喊一聲的氣力也沒有,絞首架上好似吊著一個木偶。
白亞福之死給八大頭目帶來了極大的震動,他們終于知道,上帝會嚴格的紀律并非形式。一人極其感動,七人極其恐懼。
“喂!咱們不能跟這些家伙共事!”張釗哆嗦著嘴唇,于是,七個頭目帶著恐懼離開了金田村。只有羅大綱哆嗦著嘴道:“我愿入上帝會。”
所有的計劃付水東流,楊秀清自然一臉不悅。白亞福一身毛病,若非口才出眾,早就死了。殺他,楊秀清并無異議,但他反對在天地會入會前動手。可是,一碰到原則性的問題,洪秀全異常頑固。
“哎,又得重新奔走了!”楊秀清自言自語。
“不要太泄氣。我去找蘇三娘和邱二嫂,她們一定會答應。交給我吧。”李新妹在一旁道。蘇三娘和邱二嫂是兩廣一帶有實力的女頭目。
“是嗎?也許還是女英雄好些。”在此刻的楊秀清眼中,女人最重感情。一向標榜俠義的天地會,一涉及金錢財物,也不過如此。除了羅大綱,他們都只重利。
“我這就去!”七大頭目離開不久,李新妹就離開了金田,她急不可待。
“敵人的力量要壯大了。”楊秀清道,“那些家伙因為害怕官軍,要自保才想同我們聯合,現在結盟不成,你說他們會怎么辦?怎么才能保護他們自己?”
“這大概是逃跑吧?”理文想了想。
“逃是不可能的,官軍如今大批開進廣西,他們逃不掉,只會投降。他們會哀求政府饒命,然后幫著官軍來打我們,只怕不久就要兵戎相見了。”他緊咬著下嘴唇。
“新妹不是說她會帶人來嗎!”
“不要抱過大希望。希望落空,失望會更大。哈哈哈!”楊秀清笑了。他是個現實主義者,他大概早就想過可能出現的種種局面,并在腦子里反復考慮對策,從他笑聲中便可看出他并不絕望。
李新妹剛走,譚七就策馬飛奔而來。他當然是去三界廟見洪秀全,但看到楊秀清站在營盤旁,他便放緩馬蹄,大聲喊道:“欽差大臣死在潮州啦!”
“欽差大臣!林公嗎?”連理文大聲問。
但譚七好像沒聽到,早已驅馬奔馳而去。沒必要問,到廣西來的欽差,只能是林則徐,從福建去廣西,他一定要經過潮州。
“林公!”連理文仰天嘆息。他對父親這位好友無限尊敬。當初聽說林則徐被派來廣西,他的心情是很復雜的。他覺得自己或許會在林則徐和上帝會之間扮演某種重要的角色。他也期待著。然而現在,這種期待消失了。
北京的朝廷接到林則徐的訃告,加賜林則徐“文忠”謚號,同時命前兩江總督李星沅繼任。廣西巡撫鄭祖琛連同提督閔正鳳一起被革職,前漕運總督周天爵繼任廣西巡撫。增援的兩千湖南兵和三千貴州兵已進入廣西境內。
不久,北京政府又接到了三千貴州兵首領、前云南提督張必祿在廣西潯州病死的報告。
“真是病死的?”咸豐帝問軍機大臣。穆彰阿此時已被解職,他的盟友、大學士耆英也被革職。雄心勃勃的新皇帝想組建自己的班子。
“是這樣報告的。”蒙古族軍機大臣賽尚阿答道。
“你們都信嗎?以前很多報告是胡編的,潯州眼下正在激戰!”皇帝懷疑張必祿是戰死的。若果真如此,一定有一場敗仗被掩蓋了。按官僚的習慣,若打了勝仗,報告中定會說光榮殉職,說病死很可能只是為了掩蓋敗死。
“喳!”軍機大臣們不知如何應答。
貴州軍暫歸鎮遠總兵周鳳岐指揮,他進軍桂平,先頭部隊已到達金田村前方的蔡村。不過,這支官軍尚未最后決定進攻的目標。據密探報告,大黃江與金田村已互相派了訪問團,官軍判斷,兩支“賊軍”已經聯盟。
這一帶都是敵人,官軍舉棋不定。不過,在上帝會看來,官軍進駐蔡村就是把目標對準了金田,而且天地會很可能如楊秀清所預想的那樣,官軍一逼近,馬上會投降,到時金田村就有兩個敵人要對付。
上帝會已做好準備,金田村充滿著悲壯的氣氛。
大黃江的天地會頭目早已打算好,官軍一進攻就投降。可現在,對方進了蔡村。他們覺得官軍的主攻目標可能是上帝會,因此決定暫時觀望。金田村當然是總動員,客家人、銀山礦工以及從平南、武宣、象州各地來的上帝會會員,連同紫荊山、金田村會眾互相宣誓,齊心協力,一致殺敵。金田村就是最后的據點,圣庫的存在讓他們不必擔心自己死后家屬的生活。他們斗志昂揚,決心死戰,不怕犧牲。戰前,大家做了禮拜。
“在這次戰斗中犧牲的勇士,將被上帝召去天國!”洪秀全說道。
“打倒妖賊!”
“保衛金田村!”
“光榮屬于上帝會!”
人們一邊叫喊,一邊拿起了武器。
羅大綱激動落淚。以前在天地會到處搶劫,雖也拿著武器,但哪里有這般痛快!“死了也情愿!”他緊握鋼刀,心中默念。
吶喊聲震天動地。官軍大部分是貴州兵,不熟地理,即便進了蔡村,仍有許多人不知金田在何方、艇匪在何處。官軍士氣不振,關于提督之死,軍中流傳著種種謠言,到處都在說提督是因咒罵上帝會,被刺客潛入軍營刺死的。
“太可怕了!撕裂咱們的嘴,也不能罵上帝會!他們簡直是瘋子!”
“喂,你說人家瘋子,這好嗎?讓他們聽到了,看你怎么辦!”
“啊呀!真可怕!”
士兵們小聲談論,他們要同上帝會作戰,但士氣就是提不起來。
道光三十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850年1月1日),兩軍交鋒,官軍大敗。除了眼前的官軍,大黃江上的會黨也被上帝會視為敵人。但是,天地會按兵不動,因此眼下要對付的只有官軍。官軍一直擔心天地會的動向,所以一開始就舉棋不定。拼死一戰的上帝會這時出擊自然大勝。上帝會幾乎沒有傷亡,官軍死了三百。
副將伊克布坦見戰況不利,撥馬便逃,在蔡村江一座橋邊馬失前蹄,被上帝會會眾一刀結果了性命。副將是從二品,僅次于總兵,其品級與文官中的巡撫及布政使相同。將官級的軍官陣亡,可見這一仗敗得夠慘。蔡村先頭部隊全軍覆沒,周鳳岐第二天率兵趕到,救出了一些殘兵敗將。官軍撤到大后方。天地會對這次戰斗抱旁觀態度。雖然看到上帝會占了上風,但他們認為這只不過是暫時的,“窮鼠反咬貓”,但鼠歸根結底還是鼠。天地會群雄一離開金田村,就再也不想回去,而且他們認為,這是歸順政府的好機會。
“這樣一來,咱們就容易說話了!”張釗道。同樣是歸順,雪中送炭自然好過錦上添花,蔡村戰敗給頭目們制造了一個高價出售自己的好機會。
犀牛潭旁有座山岡叫犀牛嶺,這山岡可說是營盤的一部分,山岡坡道很緩,從岡上可看到很遠的地方,在這里集中很多人舉行儀式最便利。
蔡村大捷十天后,即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三十八歲生日這天,上帝會在這里舉行了起義儀式,定國號“太平天國”。后來,太平天國制定了獨特的歷法,這一天被定為“天歷太平天國紀前一年十二月九日”。
一面在黃地上用朱筆寫著“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國”字樣的長方形旗子,從大地底下一躍而起,沖上了天空。旗子是事先放在一個掘好的洞中的,洪秀全一念咒文,從四面拉動縛在旗桿上的繩子末端,旗子就飛起來了。這又是楊秀清的主意。
洪秀全念的咒文很難懂,唯有頭兩句“黃旗彎彎,跳過火山”能明白。
懸掛在犀牛嶺上的旗子用石頭支撐著,這種石頭稱作“旗桿石”,石頭形如飯團,高約五十厘米。人們跪伏在那里,他們以為看到了奇跡,很多人把額頭貼在地上,但有少數人還抬著頭。抬頭的人是上帝信仰最深的信徒,根據上帝會的教義,除耶和華外,不拜任何人或物。
禮拜儀式很快結束,楊秀清大聲說道:“以明年為天歷太平天國元年!”使用某王朝的年號,被稱為“奉正朔”,這被當作是服從的證明。既然把現政權當作妖賊,要打倒它,當然要用新年號。
太平天國的中樞被稱作“天朝”,洪秀全是“天王”,兒子洪天貴是“幼主”。在中國,皇帝是人間地位最高的人,皇帝之下是王,既然要打倒清朝皇帝,洪秀全為什么會用比皇帝低一級的王呢?太平天國遵基督教教義,只拜耶和華,上帝會稱耶和華為天父或上帝。“帝”這個稱號令人有同唯一的絕對的神并列之感,因而在太平天國中,要避諱“帝”字,洪秀全只好稱“王”。從皇帝角度來看,皇太子應是基督。因此,必須要避皇太子的諱,稱洪秀全的兒子為“幼主”。
洪秀全任命了天國五軍主將:
中軍主將 楊秀清
前軍主將 蕭朝貴
后軍主將 馮云山
右軍主將 韋昌輝
左軍主將 石達開
任命宣布完畢,中軍主將楊秀清代替洪秀全站在壇上。
“下面宣布軍律五條,這是軍隊根本,極其簡單明了,大家要銘記在心。”楊秀清喘了一口氣,“第一條,遵守條命!”條命是上帝會術語,“條”是“天條”,指基督教教義。“命”當然指命令,意味著宗教以外的命令,這一條強調了宗教與軍事、政治的一體化。
“第二條,男女有別!”
“第三條,秋毫無犯!”
太平軍與腐敗的清軍不同。它不是匪賊,出征中也絕不許掠奪居民一草一木,犯搶劫或侮辱婦女暴行的要立即處以死刑。
“第四條,公心和儺,遵守約束人!”
公心是上帝會術語,意為不得擁有私財。和儺是廣西方言,“和睦”之意。第一條“條命”是有關大原則的命令,這一條則有關小而具體的問題,是指下級軍官在各種場合根據情況的判斷所下的命令。
“第五條,同心同力,臨陣不退!”
為了奪取天下,要不斷打仗,不許懦弱和貪生怕死。五條軍律由楊秀清宣布,這當然給每個太平軍戰士留下了深刻印象。在上帝的兒子們當中,按順序長兄次兄當然是基督和洪秀全,三兄是馮云山,四兄才是楊秀清。凡上帝會會員,皆知此順序。天王麾下五軍,中軍主將一職本該是馮云山,卻由楊秀清占了,看來地位、實力已發生了變化。
楊秀清在起義儀式上發言之多,表明了他首席輔佐的身份。“我們必須盡快進軍!”他繼續說道。
周鳳岐雖在大敗后撤退,但從這十天的情況來看,他們好像是要斷金田村的糧道。太平天國若按兵不動,只有自生自滅,所以必須盡快進軍。
“先攻江口,兩天后出發,各部隊準備!”楊秀清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