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林則徐的憂國之心
- 太平天國興亡錄
- (日)陳舜臣
- 3511字
- 2018-08-27 10:26:20
“剪掉辮子,蓄起頭發!”這是楊秀清的命令。
留辮子本是滿族習俗,剪掉辮子,蓄起頭發,就是表明要造反。上帝會狂熱的信徒不必說,礦工也都毫不猶豫。此刻在金田村,留辮子反而奇怪。一個人剪掉辮子,立馬會被官吏帶走,可現在這么多人一齊剪,官吏反而不來了。金田村原有幾個小屬吏,早已不見蹤影,他們大概害怕上帝會會用他們的腦袋祭旗吧。
金田村、紫荊山、山人村、鵬化山都成了上帝會的勢力范圍。在清軍看來,金田村一帶本就是上帝會勢力范圍,還好一點,而花洲一帶以及鵬化山一直都是由平南縣官府控制的,現在卻被上帝會硬奪了過去,實在太丟面子。
“啊呀呀,這下糟了!本以為調到個輕松的地方來了,沒想到啊!”倪濤剛剛松了口氣,現在又開始哀嘆起來。
廣西當局下令,無論付出何種犧牲,都要奪回鵬化山!倪濤要求各地團練出兵,但各村團練遲遲不動。他們盤算著,若是自己的村子遭襲,年輕人也許還會拿起武器,為別人拼命,簡直是傻瓜,何況外面早有傳言,對那些同官府合作的人,上帝會是絕不輕饒的。
“父老鄉親將年輕人交給我們,非萬不得已,不能讓他們打仗。”團練首領道。
“現在只是花洲一帶的事,但很快就會打進你們的村子。若不想自己的村子化為灰燼,現在就應消滅花洲匪賊。”倪濤聲嘶力竭。他好不容易才說動花洲附近花良村和羅簡村的團練,到底還是唇亡齒寒啊!
北京朝廷也開始考慮應對之法。地方的報告水分很大,殺敵十人,報告上就變成“斃敵百名”,甚至有不少報告還把敗仗說成大捷。當然,有水分的報告終究會露餡兒,現在廣西局勢嚴重,北京朝廷無人不知。
“盜匪橫行猖獗,請命兩廣總督徐廣縉切實剿撫!”廣西各府士紳李宜用、莫子升和何可員等人聯名上書都察院。高官們彼此通氣兒,徐廣縉自然很快了解了情況,他立即向北京送去奏文:“廣東韶州、廉州匪徒蔓延,軍隊不能長期待在廣西,請派大員專事督剿。”意思是,他忙得騰不出手來。
“無人可派啊!”咸豐帝擺出一副皇帝威嚴,對軍機大臣說道。他即位不久,為政勤勉。
“是啊。”
“誰可委任全權?說說你們看中的人。”
當時的軍機大臣有穆彰阿、祁寯藻、賽尚阿、何汝霖和季芝昌五人。穆彰阿是滿族,賽尚阿是蒙古族,其他三人是漢族。曾輔佐道光帝十五年的漢族軍機大臣潘世恩,因年邁已于前年辭職;任職四年的漢族軍機大臣陳孚恩也于當年五月因病辭職。這二人辭職都未遞補,七名軍機大臣于是減為五人。等道光帝去世、新皇即位之時,軍機大臣又將有變動,對此人人心知肚明。侍奉過先帝的人,往往使新登基的皇帝感到棘手,新皇帝有自己的抱負,當然希望由親信來幫他實現。也因此,軍機大臣對輔佐工作毫無熱情。事實上,這時的軍機大臣四年后全部離開了軍機處。
“季芝昌,你說。”咸豐帝催促。
五位軍機大臣中,資格最老的是穆彰阿。他已任職二十三年,先帝對其很是信任,最近十三年來一直是首席軍機大臣。季芝昌是居末席的軍機大臣,前年剛入軍機處。他是江蘇江陰人,道光十二年(1832年)中探花(進士第三名),雖居末席,實則他已六十歲。
“廣西匪賊之亂,若不現在徹底殲滅,必會留下禍根。欽差大臣應是精明果斷之人,臣以為只有在福建療養的林則徐才能勝任。”
咸豐帝微微點了點頭,心中暗道:“甚合朕意。”他所設想的親信班子,便是讓林則徐做首席。潘世恩辭職時就曾向咸豐帝建議起用林則徐,但穆彰阿反對:“臣聞林則徐病軀柔弱,不堪錄用。”鴉片戰爭時,強硬派的林則徐同北京妥協派的穆彰阿發生過尖銳對立,這矛盾持續了十年仍未消除。
這年五月,咸豐帝曾傳令給閩浙總督劉韻可,叫他了解林則徐的健康狀況,“若能來京,令其立即前來。若病未痊愈,痊愈后再來”。劉韻可去福州見到林則徐后回報說:“林則徐一直多病,現在除疝氣外,均逐漸好轉,唯腿腫,不能跪拜。臉色略憔悴,但言語、精神看來尚健爽。臣已傳達圣命,叫他一旦痊愈,立即上京。”
劉韻可大體傳達了林則徐的意圖。林則徐有意上京擔當要職,但他不想馬上去。這時他病情已徹底好轉,所謂腿腫不能跪拜,不過是拒絕立即參見的借口。先帝去世不到半年,北京政局究竟怎樣變化,他始終不放心。連維材已把京城情況詳細告訴了他,政敵穆彰阿尚無下臺征兆。連維材認為還是要再看看形勢,他當然明白。所以前年九月,他借病辭去了云貴總督一職。
“看來還是要靠林則徐。穆彰阿,你意下如何?”咸豐帝先問了末席,再問首席。
“臣誠惶誠恐。臣聽說林則徐正在原籍養病,這次派遣欽差,是要承擔大任,若大臣多病,恐怕……”
“病是半年前的事,現已痊愈了。”
“若痊愈,他當立即進京,這是皇命。但至今未見動靜,看來恐怕還沒有徹底痊愈吧。”
“不,朕聽說他已經痊愈,他只是小心謹慎。”皇帝對林則徐十分中意。
“喳!”穆彰阿跪伏在地,緊咬嘴唇。
“派急使去!”
就這樣,起用林則徐的事便定了下來。
“起用前云貴總督林則徐為欽差大臣,迅赴廣西,會同鄭祖琛、向榮、張必祿,悉心剿撫”的消息陽歷十月十七日發出,十五天后,十一月一日,林則徐在福建接到諭旨。雖說急使晝夜兼程,但早在兩天前,林則徐便已知曉。連維材親自帶著消息到林家里告訴了他,所以在正式接旨的第二天,林則徐就向廣西出發了,他早已做好準備。
出發頭天晚上,林則徐與連維材對桌而坐,交杯對酌,互敘闊別之情。
“自大人第一次拿到欽差大臣關防,已過了十年啊!”
“十二年了。那時心情多暢快,年輕十二歲,真叫人羨慕!不過,我更羨慕當時那種暢快的心情!”林則徐把手中酒杯停在嘴邊。
“這么說,您現在心情不暢快嗎?”
“你應該最了解呀!”說罷,他把杯中酒送進嘴里,表情有點沮喪。
就上帝會和天地會的一些狀況,兩人討論過多次。林則徐曾與王舉志有過交往,他覺得天地會是因為失去了王舉志這樣的好領袖才淪為土匪的。如果天地會能出一位杰出的領導者,還是可以寄托希望的。而對上帝會,他總有些反感。或許是因為他的骨血中滲透著儒家教養。他覺得這樣的組織即使能成為一大勢力,也不可能扎根,終會枯死。威脅清朝的還是天地會,國家前途也將依靠天地會。林則徐食清之祿,但又身為漢人,內心矛盾,心情不暢。
與林則徐相反,連維材一直認為上帝會是值得注意的組織,他反復向林則徐說明自己的看法,可在關鍵點上,對方總不能理解。他為此焦急,卻沒有辦法。
“我去廣西親眼看看,就會明白上帝會是否如你所說的那樣比天地會還可靠。”
“去吧,不過不能在那里待長。適當時候,我也盡可能活動活動,好讓您回到北京,可不要在廣西跟他們打仗啊!”連維材搖了搖頭。
“你對他們寄予那么大期望嗎?”
“反正我覺得,在這糟糕的世上,他們要比那些連拳頭也不敢舉的家伙好得多。”
“他們會建立新社會嗎?”
“建立新社會的能力是有的,問題是能聚集多大力量。坦率地說,我希望他們能建立他們自己的小天地。”
“國中之國?”
“是,這樣,誰都可以進行比較,究竟哪方好。劣勢的一方,為了生存就會努力,這就是競爭。沒有競爭,不會有進步。”
“哈哈哈!你是商人,所以才這樣說。對我們來說,國中之國是不能允許的。”
“這個我明白,不過,我不希望您去從事摧毀他們的工作。”
“身不由己啊,唉!不可能像當年跟英國人打仗那樣啦!”
“總之,希望您不要勉強。”
“臉色那么難看嗎?”林則徐摸摸自己的臉。
“不只是臉,您的整個身體都顯露出疲憊之相,您要多多保重!”
林則徐從福州出發時,洪秀全和馮云山已從鵬化山脫險。同一時間,在北京翠花胡同耆英別宅里,耆英和穆彰阿正在密談。
“為什么沒阻止皇上?”耆英責備穆彰阿。
“軍機大臣不止我一人,皇上問我前已問了其他大臣,我沒有辦法啊!”
“林則徐已把朝廷搞得亂七八糟,他可是危險人物。”
“這個我明白,在林則徐眼里,只有國家,沒有朝廷。”
“既然明白,為什么不更賣點力氣說服皇上啊?”
“在關鍵時候,我會賣力。不過,這次我改變了主意,沒必要去爭辯。”
“為什么?”
“林則徐是危險,但有才,這樣的人,不能用到危險的地方去。上次同英國打仗時用了他,他采取強硬政策,差點把朝廷毀了。這次到廣西剿匪,依我看,那兒并非危險之地。”
林則徐憂國之情至深。他所愛的是中國這個“國家”,而不是兩百年前建立的“朝廷”。穆彰阿是滿人,大清就是他的一切,沒有大清,就沒他這個人。相比之下,對林則徐這樣的漢人來說,清不過是歷代王朝之一,王朝興滅不斷,清即使亡了,還會有下一個王朝繼承中國主權,他未必會同清王朝共命運。穆彰阿認為,假定有個非常手段,對中國前途很有好處,但會使大清朝覆滅,林則徐也會毫不猶豫地采取。
“怎么說不危險呢?”耆英問。
“廣西匪賊是必須要打擊的,愈重愈好,即使打過了,朝廷的根基也不會動搖。英國打仗就不一樣,我們一手軟,賊勢就擴大,朝廷就危險。剿伐匪賊必要有果斷勇敢的人物,像林則徐那樣的人……”穆彰阿進一步說明。
“嗯,有道理!林則徐是毒藥,以毒攻毒!”耆英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