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月亮與六便士
- (英)毛姆
- 4259字
- 2018-09-29 11:17:06
在重新讀了我寫的斯特里克蘭德一家之后,我意識到他們的形象看起來一定是非常模糊的。要想把書本的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就需要賦予他們一些性格特征,然而我卻沒能做到這點。我一直想知道出現這種過錯是不是我的原因。我絞盡腦汁想回憶出一些能使他們的形象顯得更加鮮明的特征。我覺得通過詳細描述一些他們講話的習慣或是古怪的癖好,就能夠賦予他們一些只有他們才具有的獨特意義。但是他們現在被我刻畫得就好像是一塊舊掛毯上的圖案,同背景很難區分開來。離遠點觀看,你都看不出他們的形狀,只能看見一點點模糊的色斑罷了。對此,我給自己找到的唯一借口是:他們給我留下的印象就是這樣。在這個世界上,人們僅僅只能看到有些人投下的虛影。你會覺得這些人的一生只不過是社會有機體的一部分,他們在這個有機體里存在,也只能依存于它而存在。他們就像是身體里的細胞,雖然自身也是整體重要的組成之一,但是只要他們還健康地存活著,就只能被吞沒在龐大的整體中,毫不起眼。斯特里克蘭德一家屬于普通的中產階級家庭:一個和藹可親、熱情好客的女主人,她有著結交文學圈小名流的無害癖好;一個相當沉悶、遲鈍的男主人,在仁慈的上天為他安排好的生活里忠于職守;兩個漂亮又健康的孩子。再沒有比這一家人更平凡的了。我不知道他們自身還有什么元素能夠激起那些喜好獵奇的人的注意。
當我反思不久之后發生的那些事情時,我曾捫心自問:是不是因為我頭腦太過愚鈍,才沒有看出斯特里克蘭德還是有些不同尋常的地方呢?也許吧。從那時到現在經過的這么多年里,我已經積累了相當多的有關人情世故的知識。但是,就算我第一次和斯特里克蘭德一家見面時就已經具備我現在的經驗,我還是不相信我對他們一家人所做的判斷會和現在有所不同。不過因為我已經知道人類是神秘莫測的生物,所以如果那年早秋回到倫敦的是現在的我,那我肯定不會在得知那個消息之后感到大吃一驚了。
我回到倫敦還沒超過二十四小時,就和蘿絲·沃特福德在杰明街偶然相遇了。
“瞧你這欣喜若狂的勁兒,”我說,“你到底是怎么了?”
她笑了,眼中浮現出一絲我早就熟悉的幸災樂禍的目光。這意味著,她已經得知了她眾多朋友中的某一個有了什么丑聞。這位文學女性的直覺已經處于高度的警覺狀態。
“你見過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對吧?”
不僅是她的臉,甚至她的全身都呈現出一種興奮的狀態。我點點頭,懷疑那個可憐蟲是不是在證券交易中遇到了重大挫折,或者是被電車軋了。
“這是不是太可怕了?他拋棄了他的妻子。”
沃特福德小姐肯定覺得,她沒辦法在杰明街的路邊充分挖掘這個話題的精彩之處。因此,她就像一個藝術家那樣,只把最扼要的事實扔給我。然后,聲稱她什么細節都不知道。我可不能抹殺她充分展示和挖掘小道傳聞的天賦,我認為這樣一個糟糕的環境是妨礙不了她挖掘細節的。不過,她很固執,不打算繼續說下去。
“我跟你說,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是如此回答那些令我激動不安的問題的,她輕快地聳了聳肩說,“不過我相信,在市區的某家茶點店,應該有個年輕的姑娘已經辭職走人啦!”
她沖我投來一個微笑,堅稱她約了牙醫做診療,然后便得意揚揚地走了。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我對它產生的興趣要大于擔憂。那時,我的第一手人生閱歷還很少,這種發生在身邊的人的故事我以前只在書本上讀到過,于是我被激起了興致。我得承認,隨著時光的流逝,我現在已經對熟人中發生的這種事情習以為常了。但我當時還是有些震驚的,斯特里克蘭德肯定已經有四十歲了,我認為一個像他那樣年紀的人還如此關注情場之事,實在令人感到惡心。我那會兒年少輕狂,盛氣凌人。我認為,三十五歲是一個男人陷入愛河又不會使自己大出洋相的極限年齡。這個奇聞的出現,使我在私下里感到有些許的尷尬。因為我在鄉下的時候,曾經給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寫過一封信。信中寫了我的回程日期,還附加性地寫道,除非我收到她明確的反對,否則我會在一個特定的日子去找她喝茶。而我回來的那天,正是“特定的非常之日”。我一直沒有收到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的任何回復。她到底想不想見我呢?我寫的那封信,很可能在她焦慮的那些日子里從她的記憶中溜走了。也許我應該聰明點,不要去她家。可是另一方面,她也許更希望這件事不要張揚出去。就我個人而言,如果給她任何我已經知道這一奇聞的暗示,那我就太不慎重了。我的心被撕扯著,我既害怕傷害這位善良女士的感情,又害怕和她見面而給她添亂。我覺得,她肯定正沉浸在莫大的痛苦之中。其實,我也不想看到這種我愛莫能助的痛苦。但是我的內心還是有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慚愧的渴望,那就是我想看看她會如何承擔這種不幸。唉,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最后我想出一個辦法。我先去敲門,假裝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似的。然后讓侍女幫忙捎個信兒,讓她問問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是否方便見我。這樣,我就可以給她個機會,把我打發走。不過,當我向侍女說出我事先準備好的那些說辭時,我還是感到不知所措而且尷尬萬分。當我在陰暗的走廊里等待回復的時候,我不得不凝聚起全部的意志力才不至于溜之大吉。侍女回來了,她的儀態舉止讓我活躍的想象力隱約感到,她已經完全得知這家人的不幸了。
“您這邊請,先生。”她說。
我跟著她來到客廳。為了使室內的光線更暗一些,百葉窗都半拉上了。斯特里克蘭德太太背對著光坐在椅子上,她的姐夫麥克安德魯上校站在火未燃旺的壁爐前烤著后背。我感到我的光臨真是件極其尷尬的事,這次造訪肯定讓他們感到詫異。斯特里克蘭德太太之所以讓我進來,只是因為她在收到我的信之后,忘記把我的造訪請求搪塞過去罷了。我還認為,上校先生很反感有人打擾他們。
“我不是很肯定,您是否想要見我。”我邊說邊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當然想要見您。安妮會很快把茶端來。”
即便是在這樣黑暗的房間里,我都能看到斯特里克蘭德太太那張腫脹的臉上掛滿了眼淚。她一向不怎么好的皮膚泛著土黃色。
“您記不記得我的姐夫?你們曾經在晚宴上見過,就在度假之前。”
我們握了握手。我羞怯得要命,腦子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該說些什么。不過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幫我解了圍,她問我夏天都獨自做了些什么。在她的幫助下,我設法沒話找話,直到侍女把茶端上來。上校先生要了一杯蘇打威士忌。
“你最好也來一杯,艾米。”他說。
“不了,我還是喝茶吧。”
這是表明發生了什么不幸之事的一句暗示。我故意不去理會,而是盡最大努力和斯特里克蘭德太太聊天。上校仍然站在壁爐前面,不發一語。我真想知道,我究竟還得過多久才能體面地告辭。我還暗自問自己: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允許我的造訪到底是因為什么?屋里沒有擺放鮮花,而夏天收拾起來的各式各樣的工藝小擺件也一直沒有放回原處。過去看起來非常愉快、友好的房間如今顯得陰郁而呆板,給人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就好像墻的另一邊停著一具死尸似的。我喝完了茶。
“要不要來根雪茄?”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問我。
她四處尋找雪茄煙盒,但是沒有找到。
“恐怕已經沒有雪茄了。”
忽然,她淚流滿面,匆匆跑出了客廳。
我大吃一驚。我推測:雪茄按慣例是由她丈夫購買,而“雪茄沒有了”這件事一定會迫使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丈夫的身影。以前擁有的、能用來享受生活的東西都沒有了,這種新感覺讓她一瞬間產生了劇烈的痛苦。她意識到以前的生活已經不復存在,也不可能再擁有了,過去那種社會地位的體面也不可能再維持下去了。
“我敢肯定,您希望讓我離開。”我起身對上校說。
“我想你已經聽說了,那個惡棍拋棄了她!”他暴跳如雷地嚷道。
我猶豫了。
“您知道人們是怎么傳閑話的吧?”我回答,“有人含糊其詞地告訴我,有些事情不太對。”
“他跑了。他跟一個女人去巴黎了。他把艾米丟在這兒,一個子兒都沒有留下。”
“我十分抱歉。”我答道,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
上校將他的威士忌一飲而盡。他是個五十歲上下、又高又清瘦的漢子,他留著下垂的胡須和一頭灰發,生著一雙蒼藍色的眼睛,嘴唇略顯單薄。記得先前和他聚會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的臉傻乎乎的。他為自己最后的十年軍旅生涯中每周能有三天時間打馬球而感到驕傲。
“我想,眼下斯特里克蘭德太太不想被打攪。”我說,“您能不能告訴她,我為她感到非常難過。如果我能為她做點什么,我很樂意。”
他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我不知道她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而且她還有孩子,難道要讓他們喝西北風去嗎?唉,都十七年了。”
“什么十七年了?”
“他們結婚的時間。”他厲聲說,“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他。當然,他是我的妹夫,我勉為其難,盡量與他好好相處。可你認為他是個紳士嗎?她就不該嫁給他。”
“難道徹底沒有挽回的余地了嗎?”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和他離婚。當你進來的時候,我就一直對她這樣說。‘遞上你的離婚協議書,我親愛的艾米。’我還說,‘你要為你自己考慮,也要為你的孩子們考慮。’他最好別讓我看見,我真想把他揍個體無完膚!”
我禁不住想,麥克安德魯上校要想辦成這件事估計會很困難,因為斯特里克蘭德那四肢發達的壯漢形象已經根深蒂固地扎進我的腦海里了。不過,我什么也沒有說。如果有人觸犯道德規范,而憤怒的人卻無法幫助受害者直接對罪人實施懲罰的話,這確實是件讓人憋氣窩火的事。當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回來的時候,我正在整理我的思緒,思索著再做一次離開這里的嘗試。她已經擦干了眼淚,還給鼻子補了化妝粉。
“我很抱歉,我失態痛哭了。”她說,“我很高興你沒有離開。”
她坐下來。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有點羞于談論一些與我無關的事。我那時候也不知道女人有種根深蒂固的惡習——她們非常熱衷于向那些愿意聆聽的人談論她們的私事。斯特里克蘭德太太似乎在盡力讓自己更克制一些。
“人們是不是正在談論這件事啊?”她問。
她居然認為我已經知道了她的家庭變故,這讓我感到十分震驚。
“我才剛回來。我唯一見過的人是蘿絲·沃特福德。”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拍了拍手掌。
“告訴我,她都說了些什么。”當我猶豫的時候,她繼續堅持,“我真的特別想知道。”
“你知道人們會怎么議論。她這個人不是那么靠得住,對不對?她說你的丈夫已經離開你了。”
“這就是全部?”
我不打算重述蘿絲·沃特福德提出的、涉及某個茶館女孩的“分手推理”。我撒了個謊。
“她沒說過我先生是和誰一起走的嗎?”
“沒有。”
“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
我有一點點困惑,但是不管怎樣,我明白我現在也許可以動身離開了。當我和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握手時,我告訴她,如果我還有什么地方能幫得上她,我很樂意為她效勞。她面露倦容地笑了。
“太感謝你了。我不知道還有誰能為我做些什么。”
我羞愧難當得連我的同情都表達不出來了,于是我轉身對上校告辭。他沒有同我握手。
“我也要走。如果你從維多利亞街走的話,我就可以和你順路。”
“好,”我說,“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