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貿易便利化改革研究(2008~2016)
- 曹子瑛
- 5878字
- 2019-02-28 15:14:01
第一章 緒論
第一節 研究背景與研究意義
一 研究背景
經濟全球化讓我們生活在一個日益密不可分的世界。盡管貨物與服務的跨境流動已經越來越自由,但許多阻礙因素仍然存在,與之相關的貿易成本不斷產生。
貿易成本幾乎被傳統國際貿易理論排除在外(許統生、陳文婷,2013),其作為“打開其他所有開放宏觀經濟學之謎的鑰匙”(Obstfeld & Rogoff, 2000)卻是經濟活動中無法回避的現實存在。20世紀60年代以來,在國際貿易理論研究中,貿易成本被“新貿易理論”和“新新貿易理論”納入模型分析框架,隨后也成為“新制度經濟學”和“新經濟地理學”的核心研究對象。上述理論均從不同角度論證了貿易成本在專業化生產、企業生產效率異質性、企業區位選擇和經濟活動空間集聚與擴散等方面的關鍵作用(張蕙等,2013)。在此基礎上,大量經驗研究不僅證實了貿易成本對一國出口產品市場價格及競爭力的影響,對貿易流量增長的制約,對參與全球生產體系可能性及地位的決定性作用,而且說明了貿易成本并非一成不變,一國政府實施關稅政策(如減讓關稅、自由貿易安排等)與非關稅政策(如精簡通關程序、投資基礎設施、加大中小出口企業貿易協助與融資、完善市場環境、協調國內外規則制度等)是改變一國貿易成本現狀、提升貿易競爭力的關鍵。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再次興起的貿易自由化浪潮中,各國政府在世界貿易組織(WTO)與其前身關稅及貿易總協定(GATT)所推行的多邊貿易體制框架下,紛紛制定和實施貿易促進戰略及政策措施削減關稅及非關稅壁壘,降低貿易成本。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努力,各國削減關稅壁壘的成績是顯著的。1987年世界整體非加權年平均關稅率為26%, 2007年僅為9%,而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成員的平均關稅已低于3%。近20年來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貿易成本普遍下降主要源于此(ESCAP, 2012; Arvis等,2013)。因此,繼續通過降低關稅成本促進貿易增長的政策空間比較有限。
相比之下,貿易的非效率性及與之相關的貿易成本的負面影響日益凸顯。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UNCTAD)1994年進行的全球貿易成本評估表明,貿易商品價值中的7% ~10%來自海關程序、交通運輸、信息通信等環節產生的綜合成本。聯合國經濟與社會委員會(ESCAP)2010年的調查結果顯示,很多中小企業不參與國際貿易的主要原因并非關稅壁壘,而在于無法面對進口國煩瑣復雜的通關程序和難以理解的法律法規。同時,21世紀以來全球價值鏈的發展對國際分工模式與貿易模式產生了深刻影響。當代國際分工已由產業間分工、產業內分工轉向了產品內分工,貿易模式也由產業間貿易、產業內貿易轉變為了產品內貿易。跨國公司在全世界范圍內配置資源則促使“國際貿易網絡”逐漸轉變為“國際生產網絡”。2010年57%的國家加入了全球價值鏈的國際生產
,最終產品凝結了發達經濟體和發展中經濟體的生產和服務。在這一分工模式下,中間產品的多次存儲、加工與出入境對貨物運輸和通關效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研究表明,正是落后的基礎設施所導致的貨物運輸延遲以及高昂運費、信息不暢所造成的貿易機會喪失、政府機構腐敗所產生的隱性的貿易支出成倍增加等,成了阻礙拉美、中亞、非洲等發展中國家及落后地區融入全球價值鏈并分享貿易自由化利益的重要原因(Hummels, 2007;Estache & Fay, 2009)。因此,旨在減少跨境貿易過程中的行政和程序步驟,提升貿易效率的“貿易便利化”問題逐漸受到國際社會關注。
事實上,WTO、世界海關組織(WCO)、世界銀行(WB)、聯合國貿易便利化和商務中心(UN/CEFACT)、亞太經濟合作組織(APEC)、世界經濟論壇(WEF)等重要國際組織與區域組織自20世紀90年代起就致力于推動世界以及區域貿易便利化進程。WTO最早于2001年將貿易便利化議題引入多邊談判日程,并努力協調發達成員與發展中成員在貿易便利化改革中的分歧,促使貿易便利化多邊談判于2004年8月1日正式開啟。在通關制度方面,為了滿足世界貨物貿易增長對貨物通關效率提出的新要求,WCO致力于在貨物貿易通關標準、海關廉政建設以及安全標準三個方面推進貿易便利化,尤其是其于2006年修訂和發布的《關于簡化和協調海關業務制度的國際公約》(簡稱《京都公約》)以及《協調編碼制度(HS)》已經成為國際貿易商品分類的“標準語言”之一。WB、WEF、OECD等組織則在貿易便利化水平的量化及評估方面做出了積極貢獻。此外,在區域組織中,“貿易便利化”自1995年大阪會議起就成為APEC推進亞太貿易與投資自由化進程的重要內容,其在《貿易便利化行動計劃Ⅰ》和《貿易便利化行動計劃Ⅱ》中均明確制定了亞太地區成員兩階段總體貿易成本的削減目標。
然而,歐美國家、新加坡等發達成員經濟發展水平高,國內貿易便利化改革起步早、經驗豐富,且綜合水平已居世界前列,其在國際貿易規則制定中處于主導地位。相反,發展中成員經濟發展水平相對落后,貿易便利化水平普遍比較低下,改革執行成本和收益不平衡,在國際貿易協定的談判中往往處于弱勢地位,致使其實施改革的意愿和能力都明顯不足。由于發達經濟體與發展中國家及落后地區利益難以協調,有關貿易便利化的多邊談判也曾多次陷入僵局。
金融危機爆發后,全球貨物貿易總額及增長速度大幅下跌,2009年貿易總額較2008年減少了22.3%, 2012年以來增長速度連續4年低于3%, 2015年增速僅為2.7%, WTO預計2016年增幅將下降為1.7%。世界貨物貿易發展增勢緩慢主要源于以下幾方面的原因。其一,全球經濟增長低迷。2016年世界經濟增長率降至3.1%,為2009年以來的最低增速
。其二,關稅壁壘降低幅度較小。根據IMF的測算,1995~2008年所有經濟體關稅降幅年均約為0.5%,而2008~2015年新興市場和發展中經濟體平均關稅降幅僅為1%,發達經濟體平均關稅不降反升0.2%,全球加權平均關稅仍然停留在8%的水平上
。其三,貿易保護主義抬頭,IMF和WTO的調查均發現危機之后全球暫時性非關稅壁壘緩慢增加,WEF則發現貿易開放度普遍惡化
。
在此背景下,以降低貿易成本、提高貿易效率為目的的新一輪貿易便利化改革和探索在全球范圍內迅速展開。在新一輪改革浪潮中,包括發展中經濟體在內的世界各國均表現出較強烈的改革意愿,積極探索和實施適合本國便利化改革的政策措施,改革內容也從精簡通關程序、建設單一窗口等邊境問題拓展到改善國內環境、協調法律法規、完善基礎設施、加速數據信息傳輸等邊境后問題,幾乎涵蓋了跨境交易過程的所有環節。更重要的是,各國在國內單方面推行貿易便利化改革的同時,趨向區域及國際合作。
在區域層面,APEC政策支持小組于2012年1月完成的第二階段評估報告顯示,APEC成員實現了2007~2010年總交易成本削減5%的預期目標。2014年APEC領導人在北京發表了《亞太經合組織互聯互通藍圖(2015~2025)》,對未來貿易便利化合作做出了新的規劃,明確設定了“至2025年亞太地區成員供應鏈貨物和服務在流通時間、成本和不確定性方面總體績效提升10%”的目標。在全球層面,WTO成立之后的首個貨物貿易多邊協定《貿易便利化協定》(TFA)于2015年1月被正式納入《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的附件中,其作為一項多邊貿易協定的法律地位得以確認。同年12月世界經濟論壇、國際貿易商會、國際私營企業中心以及澳大利亞、加拿大、德國、英國和美國政府共同成立了貿易便利化聯盟,致力于提高全球對于貿易便利化的認識、協助發展中國家及落后地區開展相關改革。在各成員積極推動下,TFA最終于2017年2月22日正式生效,它不僅是對當下貿易保護主義的有力回擊,而且將推動全球貿易便利化進程向前邁進一大步??梢哉J為,貿易便利化改革的宏偉畫卷已在全球全面鋪開,且已經成為國際組織、發達經濟體以及發展中經濟體共同尋求貿易持續平穩增長的重要途徑。
中國自加入WTO以來以其巨大市場需求及高速經濟發展在世界經濟增長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自2013年起連續3年穩居第一貨物出口大國的地位,但增長態勢不容樂觀。根據中國海關總署數據計算,中國貨物出口額自2014年以來持續下降,2015年減少1.8%,達14.12萬億元。同期,中國對歐盟、日本、中國香港等傳統出口市場出口額分別下降4%、9.2%、8.7%,對俄羅斯、巴西等新興市場出口額分別下降35.2%和21.4%。因面臨嚴峻的外貿發展形勢,中國政府從戰略高度肯定了貿易便利化在經濟發展中的重要地位。2012年11月,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報告提出要全面提高開放型經濟水平,實行更加積極主動的開放戰略,同時今后相當長一段時期將在區域和全球積極推進貿易和投資便利化。同時,中央政府陸續推行了一系列貿易便利化水平政策措施,例如要求海關對企業分類化管理、無紙化報關、取消出口核銷單、嘗試建立“單一窗口”等,得到了各地方海關、檢驗檢疫機構、外匯管理局等監管機構的積極響應與落實。2013年9月29日,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正式成立,成為中國促進貿易與投資便利化的最大試驗田。2015年7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促進進出口穩定增長的若干意見》,進一步從改善外貿環境、強化金融政策保障、推進信貸及稅費改革、促進電子商務建設四個方面部署戰略措施為外貿企業降低貿易成本。同年9月4日,中國成為第16個接受《貿易便利化協定》議定書的WTO成員,對協定的盡早實施起到了重要示范作用。12月25日,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在中國倡導下正式成立,重點投資能源、交通、農村發展、城市發展和物流基礎設施,促進亞洲經濟體共同提升區域貿易便利化水平。2016年12月,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和北京睿庫貿易安全及便利化研究中心合作發布首份《中國貿易便利化年度報告》(2016),高度肯定了入世15年間貿易管理部門在通關制度、邊境機構合作等方面取得的巨大進步,但也指出了在預裁定、抵達前業務、單一窗口建設等方面和TFA要求以及發達國家“最佳實踐”之間所存在的差距;境內貨物流通水平缺乏國際競爭力、貿易融資困難、行政審批程序繁雜等問題依然是外貿企業成本高居不下的瓶頸。世界銀行《全球營商環境報告》也顯示,2015年中國整體貿易便利化水平僅為世界第84位。因此,繼續推進中國貿易便利化進程任重而道遠。
“十三五”時期,中國貨物出口貿易將面臨更加復雜的外部環境和內部壓力。首先,IMF預計2017年世界經濟增長率將從2010年的6.61%下降為3.4%,發達經濟體和新興經濟體經濟增長率將分別從4.3%和10.96%降至1.9%和4.5%。2017年,美國、日本、歐元區(德國、法國、意大利和西班牙)經濟增長率預計分別為2.3%、0.8%和1.6%,而新興市場俄羅斯和巴西經濟增長率則將分別回落至1.1%及0.2%。2017~2018年,發達經濟體將保持溫和復蘇,而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仍面臨下行風險,預計全球經濟年均增速為3.5%,由此導致的外部需求疲軟態勢在短期內難以改觀。其次,金融危機后,美國試圖通過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在WTO多邊貿易體制之外建立“涵蓋范圍更廣、開放程度更深、協定標準更高”的“下一代”國際貿易與投資新規則,并將中國排除在新規則之外。盡管新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已于2017年1月23日簽署行政命令宣布美國永久性退出TPP談判,但現有協議框架由奧巴馬政府主導制定,推翻已達成的談判成果也并非易事,因此其仍將對中國未來參與制定國際貿易規則以及與協定成員國進行貿易與投資合作產生不利影響。再次,中國與發達經濟體及部分新興市場之間的貿易摩擦加劇,出口企業面臨的貿易環境持續惡化。2013年19個國家和地區對中國發起92項貿易救濟調查,較2012年增長17.9%。最后,2013年,中國已經進入勞動力供給下降的拐點,要素成本上漲現象突出。2014年和2015年中國大陸分別有19個和24個省份提高了最低工資標準。2016年底,北京、上海、山東等9個省份再次提高最低工資標準
。目前,中國勞動力成本為緬甸、越南等東南亞國家的5~7倍,“高勞動力成本時代”(魏浩、李翀,2014)已經到來。然而,在“低勞動力成本”傳統外貿競爭優勢逐漸減弱時,新的競爭優勢尚未形成。
在貿易便利化改革浪潮全球興起的大背景下,面臨國內外經濟發展的嚴峻形勢,習近平主席在2016年9月3日G20工商峰會上再次表示:“十三五”期間,中國將繼續致力于提高貿易便利化程度,促進公平開放的市場競爭,全力營造優良的營商環境。因此,在這一新的歷史起點上,系統研究發達國家貿易便利化改革并從中獲得啟示與借鑒對尚處于貿易便利化進程探索與起步階段的中國而言非常必要。
雄踞世界經濟霸主地位的美國一直以“自由競爭”為經濟發展的重要基石,其推動貿易便利化的歷史淵源甚至可以追溯到聯邦制國家創立的時期。當時,消除州際商業障礙便是創立聯邦的重要原因之一。20世紀90年代,克林頓總統在“美國國家出口戰略”(NES)下正式開啟了美國貿易便利化進程,至小布什政府時期美國始終保持較高的綜合貿易便利化水平。
受金融危機的重創,2009年美國國內生產總值較2008年降低2.4%,同期貨物出口總額減少18.7%
。為了以出口增長拉動經濟復蘇,奧巴馬政府于2010年初提出“出口倍增計劃”(NEI)以及“在2014年末實現出口總額增長1倍達到3.14萬億美元,創造200萬個就業機會”的目標。在NEI戰略框架下,新一輪貿易便利化改革啟動。本次改革廣度與深度空前,改革范圍廣泛涉及本國及貿易伙伴邊境和邊境后貿易便利化問題,改革內容涵蓋出口促進、貿易融資、基礎設施、規制協調等方面。在改革措施實施的8年間,隨著出口便利水平的普遍提升以及出口成本的下降,美國貨物出口額止跌回升后穩步增長,高端制造業及能源產品出口競爭力增強,貨物出口貿易所支持的就業崗位增加,中小貿易企業數量和績效也同步提升??傮w而言,此輪便利化改革成效比較積極。因此,本書對“美國貿易便利化改革”進行系統研究,以期獲得對未來中國發展對外貿易以及推進貿易便利化進程的啟示與借鑒。
二 研究意義
系統研究奧巴馬政府貿易便利化改革對于站在新的歷史起點上的中國的對外貿易發展而言具有重要意義。
首先,美國始終走在世界貿易便利化進程的前列,總體貿易便利化水平自20世紀90年代起一直保持領先水平,為奧巴馬政府貿易便利化改革奠定了堅實而良好的基礎。而新一輪改革既繼承與發揚了舊有便利化制度與政策中的積極因素,又結合新的國際國內形勢進行了突破與創新。無論是其保留的歷經貿易實踐檢驗的優良制度,還是基于其對世界經濟與貿易發展形勢理解和判斷做出的創新,這對于“摸著石頭過河”的中國而言都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
其次,貿易成本是影響企業及一國貿易競爭優勢不可忽視的因素,且受到本國及貿易伙伴貿易便利化水平的直接影響。科學評估貿易便利化水平以及改革措施對貿易增長的作用是保證改革方向與成效的關鍵步驟,中國學界對其研究尚處于探索階段。本書依據奧巴馬政府改革內容構建了貿易便利化水平綜合評估體系,并通過計量模型分析了主要改革措施對貨物出口增長的實際影響。本書的研究方法可以為中國貿易便利化改革的系統研究提供一定參考。
最后,中國由貿易大國向貿易強國轉變,中美兩國在越來越多的產品領域競爭性加強,尤其在美國“重返亞太”戰略下,中美在亞太地區的出口市場競爭加劇。本書的研究有助于判斷總統特朗普上任后新的貿易戰略政策下美國出口貿易的走勢以及影響,對下一階段中國政府制定應對策略具有現實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