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青年學術論壇(2015年卷)作者名: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本章字數: 3039字更新時間: 2025-04-03 17:23:37
二 鄉試萬不可再展:張百熙代表朝官詰責東南督撫
庚子亂后,樞垣缺人,瞿鴻禨和張百熙則是朝野矚目的有力候選人。有意思的是,作為翰林出身的佼佼者,兩人雙雙主張鄉試萬不可再展。辛丑年三月初,留京的翰林院編修葉昌熾收到行在禮部侍郎陸潤庠的私信,獲悉瞿鴻禨的立場:“瞿子玖尚書到秦,言各省士氣囂然不靖,鄉試萬不可再展,欲分為水陸兩途,以秦、晉、隴、蜀、齊、豫、滇、黔由行在乘軺而出,其余各省電簡京員由輪船航海,以省材官供帳。”[33]這與崑岡的建議有相通之處。至于張百熙的態度,關曉紅教授已據《德宗實錄》指出張氏認為“停辦鄉試,有礙大局。請照舊舉行,以定人心”。[34]惟張百熙上奏的表面理據與背后考量,支持和反對張氏的力量分野及爭議所在,還可深入挖掘探討。
三月二十六日,張百熙上奏激烈反對鄉試展期,認為現在“和局大致已定,一切照常”,鄉試“萬不可緩”,故請“特下明詔,所有本年鄉試飭各省仍一律按期舉行”,借以“收渙散之人心,而勵頹靡之士氣”。其理由如下。
首先,展緩鄉試有礙士子進身、工商生計,影響社會安定。因鄉試“業經展緩一年”,士子“觀光之志更切”,若再展緩,不肖者“不免觖望生事”。“窮鄉僻壤,不知時局,輕信謠言,但聞鄉試一停再停,必至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且工商各業皆賴省會士子麇集”,銷售貨物,流通銀錢,“一旦無故停科,不獨士子無進身之階,四民皆有失業之患,恐非國家之福也”。
其次,東南督撫借口長江票匪滋事,難以成立。其一,票匪源于廣東,而廣東三點、三合等會更是防不勝防,但張百熙自稱庚子前后在廣東“學政任內,按部考試,并無窒礙”。其二,咸同年間,局勢更糟,但只要有“一隅安堵”,即照例考試。“雖當賊氛甚熾之時,而開科各省仍復帖然如故”,曾國藩“甫克金陵,首行鄉試,實見及于此”。故“藉考試可以收解散之益,未有因考試而反貽滋蔓之憂者”。其三,“如謂票匪可慮”,則各省防軍雖“不足捍御外人,豈并不能彈壓內地。況此類匪徒名目,自嘉道以來即已無地無之、無時無之。若如該督撫所陳,是票匪永無凈絕之時,即鄉試永無舉行之日”,恐士民失業而流為匪類,票匪益多,各督撫更將無所為計。此外,“鄉試人多易雜,稽察為難”的說法也站不住腳。因為各省童試人數也不少,并有較鄉試加多者。“若以鄉試為必不可行”,難道也令各省學政一律停考正在進行的童試?
最后,張百熙從庚子亂后國勢、民心、士心的高度發論,謂國勢強弱視乎民心從違,民心從違視乎士心向背,故從來沒有“防其士之為亂者”,也沒有“因一二人不肖,而遂波及千萬人者”。即此次拳匪滋事之處概行停考,“尚且分別城鎮”,既非“合數省而停之”,也非一省全停,甚至無一府一縣全停者。進而,張百熙以代朝廷的口吻責問東南督撫道:“乃以風聞之富有余黨,轉更甚于有據之義和匪徒,以無事之東南,轉更甚于有事之西北。是直令天下士子之心不重為票重為拳,不但驅之為潛圖滋事之票匪,且將托名為明目張膽之拳匪矣。各督撫其何術以弭之?朝廷亦將何術以弭之哉?”[35]
如前所述,票匪滋事更多是借口而已,故張百熙的詰責無異于點了劉坤一、張之洞的穴位,宛如說東南督撫借機渲染,意圖“欺君”。折上當日,清廷即下電旨,稱“本年恩正并科鄉試原應一體舉行,展緩本非得已”,故令東南督撫再行詳細體察本年可否照常鄉試,迅速電復,并將張百熙原折抄寄閱看。[36]
此時,瞿鴻禨和張百熙既是軍機大臣候選人,前不久又分別卸任江蘇學政和廣東學政,途經大半個中國來到西安,可謂既了解東南局勢,又熟悉各地士子動態。因此,他們的意見清廷當然重視。進言之,在瞿、張背后,實際上還有一大批期待試差的京官反對鄉試展期,這些京官背后又有更大一批士人,期待借科舉考試謀事。三月初八日,京城風傳考試一律停辦五年,翰林前輩朱益藩言下即有“不豫之色”,據葉昌熾說,內閣學士秦綬章“則必怒于言矣”。[37]翰林院編修伍銓萃庚子已放云南鄉試考官,因奉旨展期,遂折回廣東探親,這時已奔赴西安。三月二十日,伍氏曾拜訪張百熙,隨后又在給梁鼎芬的信中議論“東南停鄉試”。[38]
更重要的是,孫家鼐、王文韶等當朝重臣均反對東南督撫奏展鄉試。消息靈通的袁世凱很快得知“壽州(指孫家鼐)主此議”。[39]隨后劉坤一得到的情報表明,“奏展鄉試,壽州、清河(指王文韶或陸潤庠)均不謂然”。[40]事實上,就在張百熙上奏前一日,他與瞿鴻禨先后拜訪王文韶,[41]不可能不談及此事。此外,以張百熙與榮祿的密切關系,上如此重要的封奏,很可能事先已經榮祿首肯。這就部分解釋了為何清廷剛允準東南各省鄉試展期,幾天后突然因張百熙一道奏疏,便又命東南督撫再議復奏。
因此可以說,張百熙上奏反對展緩鄉試,不僅僅是一己之見,也不僅僅是其與瞿鴻禨的共識,而是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進士出身的朝官群體的意志。該群體上自大學士、軍機大臣、翰林院掌院學士、禮部堂官,下逮翰林院編修、檢討、部院司官。科舉制度帶給這些進士(特別是其中的翰林)出身的朝官巨大的政治、經濟和情感利益,其反對展緩鄉試實屬必然。相對而言,東南督撫與科舉考試的利益糾葛要少得多,這也是其堅持鄉試展期的原因之一。故而,張百熙洋洋千言的激烈奏詞,實乃朝官群體對劉坤一、張之洞等東南督撫一再奏展鄉試的集結反擊。
值得進一步討論的是,張百熙為何此時出來挑頭?若從政見看,他在此前后有關科舉的條陳,系以張之洞戊戌年改科舉方案為本,[42]則與劉、張政見相近。若從人脈看,劉坤一系張百熙同鄉前輩,張對劉稱侄,[43]劉則自稱于張“屬韓、歐舊誼”。[44]更重要的是,庚辛之交,張百熙在滬與盛宣懷商議后,為與劉坤一、張之洞洽談,將來內外一心,特意改道襄陽赴陜。[45]張百熙隨后致函劉坤一討論新政,也默契有加。[46]那么,張百熙此時之所以公然詰責劉、張二督,固由其敢言的本性和南書房翰林、左都御史的特殊身份決定,而與斯時朝廷和東南督撫的權力格局及微妙關系似也密不可分。
有意思的是,與張百熙頗有聯絡的盛宣懷即不以張氏此舉為然。四月二十日,張致函盛云:“科場事,弟請一律舉行,竟與公所見相反。然揣公意,當系欲藉緩辦以為變通科舉之計,此則適與弟所上條議相符矣。上意當俟鄂督折到,即有明發。”應該說,張百熙此處不無狡辯之嫌,前引奏疏中,看不出有借緩辦以變通科舉的意思。其實,更可能的原因是,張百熙抵陜后,即探知朝廷變通宗旨,與他和盛宣懷在滬“所商各節頗多捍格”,雖然開特科等諭旨“頗足以鼓舞群情,而三數有權力者猶不免于錮蔽”,故“亦只好行之以漸耳”。[47]這說明與東南督撫及盛宣懷的急改主張不同,此時朝中掌權者傾向漸改。
可見,張百熙的公開主張,既受到朝中形勢制約,又受到周圍環境影響,故不無迎合上意及榮祿、王文韶、鹿傳霖等“三數有權力者”之意味。況且,雖然劉、張東南互保居功厥偉,朝廷倚重正深,但據行在歸來的吳品珩說,慈禧太后“終言洋人欺我實甚,恨諸臣不能同心攘夷”,[48]心中不無芥蒂。經過庚子事變,清廷權威已經喪失太多。東南督撫公然“抗旨”、形同獨立自不必說,劉、張一再奏請鄉、會試展期,實亦不免挑戰中央權威之嫌。朝野上下,明眼人看得非常清楚。以至于英國漢口總領事都明言,此時東南總督比總理衙門權勢更大,即使軍機處也不能向他們下命令。[49]因此,洋人固然是當前大敵,但慈禧太后、中樞高層亦不會不留意到東南督撫的尾大不掉。事實上,在復奏新政條陳時,清廷即希望督撫單奏,而不愿其聯銜會奏,[50]擔心出現“要挾”朝廷的狀況。故而,張百熙就舉國矚目的科舉問題,用激烈言辭詰責東南督撫,雖尚無中樞高層授意的直接證據,卻明顯有提振中央權威、迎合最高層的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