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保障制度的“去身份化”:理論探索與路徑選擇
- 王一
- 15967字
- 2019-01-04 23:43:04
第一章 權利視角下社會福利觀的演進
第一節 社會福利觀的演進:從自然權利到社會權利
從歷史的角度看,我們所探討的權利經歷了從“自然權利”向“公民權利”的演變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人類對自身福利權利的認識也從“道德權利”上升到更為全面的“社會權利”。
一 以道德權利為核心的自然權利說及其福利觀
自然權利思想是人類思想史上第一個系統、完備的權利理論形態。這一思想早在古希臘哲學中就有所涉及,在17世紀自由主義思想潮流中逐漸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自然權利理論以人的自然理性為邏輯起點對權利問題展開研究,確立了與個人主義思想相契合的權利優先的概念體系,在社會福利領域體現為“人道主義的救濟”。
(一)自然權利理論的基本思想
啟蒙時代自然權利論者主張人人生而自由,主張人人擁有某些不可剝奪的權利。自然權利思想最早出現于斯賓諾莎的著作當中。其后,霍布斯進一步發展了自然權利思想,成為“首位在正義范疇之外探討權利思想,以權利思想取代正義范疇,為現代社會的權利理念和個人權利傳統起到奠基作用的哲學家”。洛克在繼承斯賓諾莎和霍布斯自然權利思想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出體系化的自然權利理論,在學界產生了廣泛影響,被視為“現代自然權利理論的導師”。
在實踐層面,到18世紀末期,自然權利成為資產階級革命的指導性理論,并在美國的《獨立宣言》和法國的《人權和公民權利宣言》中得到正式的確認,在現代社會政治制度中具有重要地位。
以霍布斯、洛克等人為代表的自然權利論者試圖尋找某種“絕對可靠的和不可證偽的例子”來證明自然權利的存在,將自然權利視為一種“自明”的基本權利,即來自于自然理性的自我保存要求的人人都有的平等權利。在這種理論范式的指導下,自然權利理論著重強調自然權利從起源、內容到價值的優先性。
從起源上看,自然權利論者認為自然權利是優先于自然法的。早期自由主義自然權利論者都是從“自然狀態”出發探討自然權利理論的。盡管自然狀態在霍布斯看來是一種混亂無序的戰爭狀態,而在洛克看來則是一種自由平等的和平狀態,自然狀態都被視為自然權利的邏輯起點,同時認為自然法也是立足于自然狀態的,是自然理性之光留在自然狀態的印記,是理性的造物所分享的永恒之律。那么同樣以自然狀態作為出發點的自然權利和自然法,哪種概念更具有先驗性呢?在自然權利論者看來,自然權利是天賦的,作為人類最初的稟賦具有天然性、不可分割性和不可廢除性,自然權利作為先賦性權利,是自然法則的基礎所在,自然權利也就具有了相對于自然法的優先性,進而保證了自然權利在起源上的絕對優先性。
從內容來看,自然權利理論強調人人都享有平等的生命權、自由權、財產權等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然權利。正如1789年法國《人權和公民權利宣言》中指出的:“在權利方面,人們生來是而且始終是自由平等的?!魏握谓Y合的目的都在于保存人的自然和不可動搖的權利。”生命權是居于首位的自然權利,自然權利可以被概括為利用一切可能的辦法來保衛我們自己的權利,
是一種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絕對權利。除生命權之外,自然權利還享有排他性的自由權,是“每個人都擁有運用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愿望、為了保護其本身特性的自由”而產生的權利。
人們“按照自己所有愿意的方式運用自己的力量”行使自由權,享有“通過理性的思考進行判斷,選擇在自己看來最恰當的方式去完成想要完成的事情”
, “權利可以作為自由的實現,或自由的克制”。
也就是說,人人都享有平等的自由權,這種自由權能夠排除他人或政治權力的干涉和侵犯,使人們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使權利。財產權也被以洛克為代表的自然權利思想家所重視,認為財產權不僅優先于國家和政府,同時也具有鮮明的排他性。在洛克看來,財產權與生命權、自由權一樣都是天賦的自然權利,和他的弟兄共同繼承其父親財物的權利
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自然權利,不需要政府的所謂授權和認可,洛克的觀點也成為自由主義“私權神圣不可侵犯”觀念的思想來源。
從價值來看,自然權利論者認為自然權利以人的需求為基礎,遵循了人的自然理性,闡明了世俗世界當中人所具有的主體性,因此具有價值上的優先性。在文藝復興時期,自由、平等、權利等觀念被思想界廣泛關注,源于“本性”和“自然”的自然權利因為本性為人所共有,又被作為超驗權威的自然法所支持,表達了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規定和價值。在自然權利思想家看來,為保護生命權、自由權和財產權,人們以社會契約為基礎形成政府,但政府也要遵循自然法,不得對自然權利構成侵犯。在洛克看來,正是為了滿足人類關于生存需求、自由意志和財產愿望等天然需求,才產生了自然權利,也正是為了實現這些需求才通過社會契約的方式組建政府用以保護人們的自然權利。自然權利在價值上的優先性使其進一步走向了主觀主義的權利理論,形成了權利優先性原則從來源到內容再到價值的統一體系。
啟蒙時代的自然權利理論以人的自然理性作為研究權利的起點,使權利不僅在社會價值中處于優先地位,而且也成為政府力量的邏輯原點,使自然權利成為一種絕對的、具有普遍性的價值原則,任何試圖否認這些主張或試圖篡改人類所有權利的絕對性,都將會對個人和社會造成巨大的災難。進入19世紀后,功利主義、歷史主義等理論思潮對啟蒙時代的自然權利理論進行了猛烈的攻擊(后文將進行詳細介紹),自然權利理論開始沉寂。直到20世紀70年代,在社會契約論和自然法學說復興的背景下,自然權利理論開始重獲新生,這一階段對于自然權利理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自然權利的起源與發展,探討與自然法、自由民主制的關系,仍然堅持人人生而平等且擁有不可剝奪的權利的觀點,同時認為保護自然權利是政府存在的合法性基礎,而且當政府失去這個合法性基礎時,人們有權利對政府進行變更或廢止。
(二)自然權利的福利觀:以人性論為基礎的人道主義福利思想
自然權利論以人在自然本性上的平等為出發點,表達了一種人們對自我自由和幸福擁有絕對權利的個人主義理想。自然權利理論以人性論為基礎發展出了兩種倫理思想,即個人主義價值觀和人道主義價值理想。
自然權利作為一種以個人主義為基礎的權利理論傾向于從人性的不變性的角度來看待權利,形成了自我中心的利己主義的權利關系。也就是說,每個個人都享有天賦的自然權利,個人必須對自己負責,同時也只能對自己負責。盡管個人主義的權力觀與社會福利的理念南轅北轍,但這并不影響自然權利對人道主義福利思想的啟蒙作用。既然人人生而平等,那么有些人生活優越,而有些人卻由于收入、財產等社會原因陷入困頓的現象便是難以容忍的,后期自然權利思想家的社會福利理念正是從這種人道主義的角度衍生而來的。自然權利所主張的是源于人的道德性的人權,既然人人生而平等自由,那么人們就有權利得到平等的社會保護與尊重,“生活并不是人們之所以需要人權的原因所在,事實上,人們是為了追求一種有尊嚴的生活而必須獲得人權”。因此,人權可以被視為一種人道主義的要求。正是從這一權利立場出發,人道主義不僅成為17世紀、18世紀檢驗政府合法性的基礎,也成為挑戰社會福利制度的有力武器。在自然權利觀念的支配下,西方各國紛紛通過舉辦慈善事業來幫助陷入困境中的窮人,對其實施有條件的救助,改善勞動階級的基本生活狀況。這種以人道主義為基礎的社會政策也成為19世紀以前社會福利的主要形態。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人道主義的福利觀具有重要的思想價值,其對人的自由、平等、尊嚴等自然權利的推崇成為資產階級反對封建主義和宗教神學的偉大旗幟,培育了基本的福利權利理念。但是,自然權利論的個人主義價值觀也推動了個人自我中心主義意識的生長。人道主義和個人主義這兩種同樣衍生于自然權利論的價值觀共同作用于工業革命時期的福利思想。從實踐層面來看,1601年英國頒布的《伊麗莎白濟貧法》以及1834年的《濟貧法(修正案)》都既在人道主義立場上強調政府對困頓者進行救助的責任,又基于個人主義價值觀強調個人應自我負責,以致貧窮被視為個體的失敗,所謂“健康的窮人”被排斥在救濟的范疇之外。在這種理念的指導下,社會福利僅僅是有條件地提供給所謂“失能者”的人道主義慈善救濟措施,而工業革命帶來的工人階級的普遍貧困則被視為人類的失敗。自然權利福利觀在實踐中的矛盾性造成了人的權利等級化,形成了一種不平等的福利形態,具體表現為對窮人的排斥和“標簽化”,也就是說,個體一旦接受了救濟,就成為所謂的“無能者”而被排斥在主流社會以外。這是一種以犧牲尊嚴為代價的社會政策?,F代社會以資力審查為基礎的社會救濟就是從自然權利福利觀發展而來的,是一種“剩余型”的社會福利制度。
可以看出,自然權利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上闡釋了以人權為核心的權利觀,體現了對人類總體福利的道德關懷,并對權利做出了“是否需要外力介入來進行保障”的區分,對權利理論的發展起到重要的奠基作用。以人性論為基礎的自然權利觀包含個人主義和人道主義兩種相互對立的元素,這種內在張力的相互作用使得自然權利的福利觀只能局限于有限度的慈善救濟范圍之內,也為現代權利價值觀的對立與沖突埋下了伏筆。
(三)對自然權利論及其福利觀的批判
自然權利理論對現代社會的政治價值產生了深遠影響,但其后卻遭到諸多理論學派的批判,自然權利論所面對的最為致命的問題就是:是否存在自然權利,何以證明自然權利的存在。
1776年,在美國《獨立宣言》發表前夕,功利主義代表人物邊沁提出“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是正確與錯誤的衡量標準”的著名論斷,試圖通過建構一種功利原理來對“社會”進行一種全新的闡釋,以對抗自然權利論者的觀點。在邊沁看來,權利是人類追求幸福的手段,“善是衡量事態的標準,那么,怎樣判斷一種事態是否比另一種事態善呢?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如果在一種事態當中,快樂超過痛苦的盈余多于另一種事態,那么這種事態就比另一種事態善”。
權利是對個人幸福和他人幸福,以及社會總體幸福進行調節,最終獲得最大限度的幸福,因此,邊沁所指的權利可以被理解為福利權。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邊沁看來,個人幸福并不總是處于優先地位的,“科學地提高總體幸福的社會工程,優先于個人的權利要求也是合理的”
。也就是說,個人在追求幸福的時候并不擁有特權,而是把個人權利與其對社會的義務關聯起來,人們在享受福利權的同時也應對社會福利負有相應的責任。在權利與義務關系上,邊沁的功利主義理論與自然權利論存在著本質上的分歧,從自然權利理論觀點出發,權利是不受義務限制的、具有不可讓渡性的存在。在邊沁看來,這種對權利與義務的分割導致難以對權利行使的具體條件做出具有實際意義的規范,邊沁正是基于這一點對自然權利進行了猛烈的批判。邊沁認為權利產生于規則,是法理的權利而非自然權利,“……權利產生于法,真實的權利產生于真實的法,想象中的權利也一樣,產生于想象中的法……”
, “絕對的人權,是浮夸的胡話”
?!叭绻麢嗬嫒缒承┤怂Q的那樣是不可剝奪的,那么怎樣解釋盜賊的權利呢,盜賊試圖通過盜竊來實現追求幸福的權利、叛逆者試圖通過叛逆來實現追求的權利,這些權利為什么又要被禁止呢?”
邊沁在《無政府主義的謬論》中進一步指出:“人們對于自身的權利總是敏銳地捕捉到,不需要別人進行特別的提醒,相反,需要被提醒的恰恰是每個人應該承擔怎樣的義務”。
“按照自然權利的說法,如果一個人缺乏合理理由卻想要擁有某種物品時,他就會說:這是我的權利。如果一個人有著某種政治幻想時,他想要讓其他人來支持自己,那么就會以權利的名義進行鼓噪,他會說,我有權利這樣做,你也有權利這樣做,你們都有權利這樣做,只有暴君才會剝奪我們的權利,把屬于我們的權利還給我們!理性和功利要求從社會環境出發,需要耐心而持久的調查,以及思想的強度和發現的天賦。而自然權利的言論則不需要遵守上述規則,只要用鐵石心腸和不知羞恥的臉孔來維護堅不可摧的防線,這只能說明它是徹頭徹尾的無聊主張,完全經不起理性的考驗,甚至與理性毫不相干。”
邊沁言辭激烈地否定了自然權利原則,認為并不存在優先于政府的權利,而且衡量政府是好的政府還是壞的政府的標準在于“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保菍ψ匀粰嗬谋Wo。概括起來,邊沁主要通過兩種方式對自然權利進行抨擊,一是認為法律是權利的基礎,權利優先于實在法的說法是一種謬誤;二是自然權利主張權利的不可剝奪性,不允許其他價值的存在與相互妥協,這在實踐中只能是空口白話,而不具備實際意義。
除功利主義之外,19世紀的歷史主義也對自然權利理論進行了批判,并在法國大革命爆發之后達到頂峰?!斗▏锩摗返淖髡甙5旅伞ぐ乜耸瞧渲凶顬榈湫偷拇砣宋?。柏克認為人類的自由根植于傳統和歷史,而不是“天賦”的,“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們,能夠使我們獲得自由并使自由長久地延續下去的唯一途徑就是通過世襲獲得的王位,通過世襲得來的權利還能夠保持神圣的本性”。對于一個沒有自由傳統和歷史的民族來說,試圖通過革命或變革的方式來獲得自由是不可能的,對傳統進行傳承與修正是解決政治問題應該遵循的原則。柏克認為自然權利是“抽象的”“虛假的”權利,并不能構成政府的基礎。權利是歷史的原始契約的結果,脫離了歷史和傳統的普遍權利是不存在的?!叭藗冎荒芟硎芤环N狀態下的權利,也就是說,當人們享有非公民狀態下的權利,就不能享有公民狀態下的權利,反之亦然。為了能夠獲得正義,決定對于自己最重要的權利的機會被放棄了,同樣,為了對自由的獲取,人們以一種委托的方式將其讓渡給作為社會的整體?!?img alt="〔英〕埃德蒙·柏克:《法國革命論》,何兆武等譯,商務印書館,1998,第7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8C8FD/11228662603645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48.png?sign=1753503252-syopdaJhAK4HKp7TIcXHAgxdJUiqrDWx-0-ebf973af869575df2776024a5dd4876f">在柏克看來,權利如何在實踐當中被運用才是問題的關鍵,柏克反對自然權利所堅持的人們對自身權利的裁判權,認為如果人們僅憑個人好惡來行使權利將帶來不可設想的結果,權利不是個人判斷,需要得到理性的指導,這種指導最好來源于政府,“所謂政府是面對需求,人類運用自身的智慧所進行的設計,通過智慧可以使人類的需求得到相應的滿足,這是人類所擁有的權利。而那些能夠充分約束人類情感的公民社會的需求也在討論之列。在社會中,個人的情感應當受到制約,群體的意愿也經常被抵制,無論是個人的還是集體的情感和意志都必須得到恰當的馴化”。
總之,柏克對自然權利的基本原則和制度訴求進行了全面的否定與批判。
英國新自由主義的先驅人物托馬斯·希爾·格林從“社會認可”的角度對自然權利理論進行了批判,認為權利的絕對性和不可證偽性是不可被接受的。在此基礎上,格林對權利的范疇與屬性進行了新的闡釋,賦予了權利理論更加充分的社會學意義。格林認為,權利必須經由社會認可,只有通過立法的形式將個人的需要加以規范才能得到有效的運用。就其社會本質而言,權利就是通過與他人的合作以達到共同利益的過程,是法律所確立的強制性規范。格林并不局限于強調個人權利,而是將個人的權利與社會的權利加以區分,強調國家應調節各種社會關系以達到權利平衡。格林的權利觀點強調個人權利需要經過社會認可的理念,突出了國家作為權利協調者的作用。國家在保護個人權利、促進福利增長方面的作用得到較為充分的重視,這是一種較早提出的具有現代福利意義的思想。格林的權利思想與自然權利論存在著本質的區別,格林認為自然權利論存在這樣一種假定:個人將原本不屬于社會的權利強加給社會,并且這種被強加的權利可以被用來反對社會。另外,與邊沁的觀點一致,格林認為自然權利把個人所擁有的權利與個人對社會的義務分割開來,這種分割對于共同利益而言并不恰當。這是由于權利是個人通過社會認可的能力,這種能力對于共同利益是必不可少的,對于作為維持力量的當權者而言,與之相對應的義務也是必不可少的。
對于自然權利理論的種種批判客觀上促進了權利理論的進一步發展。從歷史角度來看,權利的出現是與個人主義的興起相伴而生的,但隨著時代的發展,對于人的認識不再局限于“不變的人性”和“天賦的權利”之上,而是能夠用全面的、發展的視角看待人的能力。同時,權利理論不再僅僅局限于對個體的關注,而是逐漸認識到群體的作用,更加重視對于社會結構的分析,對于人與社會之間的互動關系也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我們應該認識到自由僅是社會生活的一個方面,在群體當中互相幫助與互相克制的意義同樣至關重要”。權利理論的發展演變對社會福利思想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從權利的理論形態來說,人類對社會福利的認識經歷了從人道主義到公民權利的發展;而從實踐的模式看,則是由慈善救濟演變為制度福利。
二 以社會權利為核心的公民權利說及其福利觀
公民權利理論在現代社會政治發展進程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公民權利理論的形成標志著以人性論為基礎的自然權利觀被更為全面的經濟、政治、社會權利觀所替代,權利成為人類表達社會公正理想的有效方式。公民權利觀念的確認對福利思想產生了深遠影響,使社會福利從人道主義的“施舍救濟”提升為“人人普享”的社會權利?!肮駲嗬^”福利思想的形成充分體現了社會正義的當代價值,是傳統社會保障制度與現代社會保障制度的重要分水嶺。
(一)公民權利理論的基本思想
從一般意義來講,“公民權是指作為政治團體的成員所具備的資格,而社會公民權所關注的是福利供給與服務,通過合理的權利與義務關系增強社會功能,滿足社會需求,同時要滿足福利供給所必要的資金來源”。公民權利理論重新定義了個人與國家的關系,認為公民身份使個人被賦予正當理由向國家要求得到平等的地位和待遇,享有各種社會善帶來的好處,進而使其獲得通過支配合理社會資源以滿足自我需要的能力;而國家則需要承擔起滿足社會成員基本需要、保證社會成員進行正常活動的自由的責任。
平克和馬歇爾是較早系統闡述公民權利理論的福利思想家,其觀點被視為公民權利理論的主導范式。他們在《公民身份與社會階級》一書中指出,公民權利是一個逐漸演變的過程。馬歇爾以英國作為案例展開經驗研究,認為民事權利、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作為公民權利的三個方面,是按照歷史軌跡向前線性發展的,“民事權利歸于18世紀,政治權利歸于19世紀,社會權利則歸于20世紀”。
盡管后人對馬歇爾的研究方式提出諸多質疑,認為其研究主體單一,缺乏對公民權利整體性的考察,但馬歇爾對于英國歷史的分析和解讀的確創立了一個關于公民權利的經典分析框架。平克和馬歇爾發現,“這些權利起源于18世紀……公民身份當中所具備的政治要素使公民在作為代表和投票人的權力運作當中能夠參與其中,而公民身份當中所具備的社會要素所包含的內容更為廣泛,既包括有限度的經濟福利,也包括確保人身安全的權利、享受社會遺產的權利,以及按照文明的社會標準生活的其他權利”。
在馬歇爾的理論體系中,民事權利是指個人作為獨立個體自由支配自己所擁有的權利,是個人的自由和在權利上與其他人的平等地位。也就是說,具有公民身份的個體有資格享有與其他社會成員平等的權利地位,使公民的民事權利得到公平的保障。公民權利在發展的過程當中,最初是在18世紀以民事權利形態出現的。在實踐中主要表現為言論自由、思想自由、人身自由,以及公平司法的權利。政治權利主要是指在19世紀表現出來的包括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在內的參與政治事務的政治自由權。
社會權利可以被看作公民享有社會安全、經濟福利,按照社會文明的標準進行社會生活的權利。
社會權利從本質上講就是將社會福利視為一種公共責任。在20世紀,包括養老、醫療、教育在內的基本生活保障成為社會權利的主要內容,體面而有尊嚴地生活成為社會發展的目標。從人類自由的角度看,民事權利、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分別代表了三種不同的自由形態:民事權利所代表的是使公民“免于國家干預的自由”,政治權利所代表的是“在國家中的自由”,而社會權利則是“通過國家獲得的自由”。
托馬斯·雅諾斯基將馬歇爾的公民權利理論進一步深化,在民事權利、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基礎之上增加了參與權利,并將這四種權利置于自由主義國家、社會民主國家和傳統國家等不同政體的民族國家中進行比較研究,認為“在不同政體的國家當中,民事權利、政治權利、社會權利和參與權利這四種權利的實施序列是有所差別的,具體地說:在自由主義國家中,從順序上講基本遵循了馬歇爾所提出的先民事權利,再政治權利,再社會權利的漸進順序,但值得關注的是,這些國家在早早發展了民事權利和政治權利之后,卻在發展社會權利和參與權利時停滯不前。在社會民主國家當中,當民事權利被率先發展完成后,政治權利僅僅比社會權利提早一點,二者幾乎是同時發展的,參與權利最后發展,但水平往往不低。在傳統國家當中,社會權利在很早就開始實施,政治權利則發展較晚,而且在1930~1945年期間大都被取消,男子所擁有的財產權率先得到發展,但工人和婦女的很多民事權利發展得很晚,參與權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開始得到發展,并于20世紀四五十年代得到最終確立”。雅諾斯基的分析使得公民權利理論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和深化,但學界對于公民權利的研究仍然主要集中于民事權利、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領域。
從公民權利理論的發展脈絡看,雖然早在18世紀就存在公民權利的表現形式,但社會權利的最終實現才使得公民權利理論形成完備的思想體系??梢哉f,社會權利的提出和實現是對公民社會福利權的肯定。在公民權利理論框架下,當某些社會成員不具備主動獲得生活資料的能力時,就有從社會獲得幫助的正當權利,“生存是每個人都應當擁有的基本權利。長期處于絕對貧困狀態而導致的生存性危機會不可避免地引致犯罪、動亂等失序行為,對經濟社會的持續健康發展構成威脅。因此,保證人的基本生存條件和消除絕對貧困應當作為人類發展的基本目標”, “上層階級必須對下層階級所遭受的不公正負責”
。社會福利制度正是對人類基本社會權利的有效維護,社會福利的歷史就是從慈善救濟到公民權利的發展史。公民權利與自然權利在社會福利領域的根本區別就在于,公民權利從社會平等的立場對公民基本權利的合法性進行肯定,放棄了基于個人主義立場的排斥、偏見和等級化主張,社會權利的實現事實上是包括民事權利、政治權利等在內的公民權利的全面實現。19世紀以來,以社會權利為主要內容的公民權利理論使權利突破了個人權利的范疇,拓展到與國家義務相關聯的積極權利。比較18世紀的《人權和公民權利宣言》和1948年聯合國的《世界人權宣言》,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前者僅僅涉及以個人主義為基礎的,不受他人干涉的種種自然權利;而后者還包括社會和經濟權利,是一種國家對個人義務的肯定,要求國家對公民負起福利的責任,使福利權利成為基本的公民權利。
縱觀西方福利文化的發展歷程,公民權利對自然權利的超越同時意味著社會福利思想的重大轉變,公民權利觀念的確立使社會福利思想超越了自然權利的人道主義福利觀,用一種現代的、“人人普享”的政治道德要求取代了傳統的、“施舍救濟”的人道主義倫理訴求。正如弗利登所說:“從本源意義上講,權利建立于現已存在的規則當中……權利并不是文明社會中在人道或寬容意義上的意思表示,而應當是人們所主張的合法的,或者應當被給予的公正的待遇。”人道主義出于對人性的彰顯,表現出“寬容”和“仁慈”的特性,但這種非正式的道德情操在社會福利領域往往表現為富人對窮人的施舍和恩賜,抑或是統治階級為緩和矛盾而進行的“贖買”,并不能對人們的利益進行合乎法律的保護。因此,社會成員間的利益關系不能依靠人道主義的慈善和寬容來調節,而需要通過法律和制度來約束。公民權利理念建立起了個人與他人、國家與個人之間的基本關系,使社會福利成為國家的重要職責。公民權利通過社會權利的最終實現呈現出了對人的整體性的尊重。而人道主義的價值主要體現為一種道德的調節力量,人道主義對人性平等自由的認識是公民權利理論的重要思想來源。從本質來看,權利理論從自然權利向社會權利的轉向也是對人道主義平等、自由、博愛理想的升華。
(二)公民權利的福利觀:以社會權利為基礎的普遍主義福利思想
從總體上看,實現了社會權利的公民權利在囊括了人道主義積極道德要求的基礎上,進一步強調人的政治、經濟、社會權利,為現代社會福利思想提供了思想基礎。社會權利的使命在于通過社會福利制度的建構提高公民的風險抵御能力,使其能夠文明、體面、尊嚴地生活。以社會權利的實現為基礎的公民權利福利觀對于促進社會正義和人的全面發展起到了前所未有的促進作用。在實踐層面,公民權利福利觀在法團主義的社會保險模式中得到了一定的體現,并最終在普遍主義的福利國家中得以確認。
19世紀后半期,社會權利與德國的“民族主義—威權政權”相結合形成了法團主義的社會保險模式,之后在歐洲大陸備受推崇。社會保障制度的建立與機器大生產有著密切的關系,現代社會保障制度在德國最早建立起來。在19世紀,德國屬于后發的工業化強國,社會上所崇尚的是清教徒式的美德,以勤奮和節約為宗旨的資本主義精神廣為流傳。在當時的德國,生產過程受到嚴密監控,管理者由于能夠控制生產流程,其地位逐步得到提高,底層的工人期待一種能夠有效對抗工業化沖擊的保護制度,因而通過政府力量主導經濟轉型成為一種理想的發展模式。在此背景下,俾斯麥首相在德國推行“國家社會主義運動”,形成了政府負擔與個人責任相結合的保障理念,同時遵循以行業表現為基礎的特殊性保障原則,將勞動者與市場經濟緊密聯系在一起。1881年,《皇帝告諭》中提出:當工人由于年老、患病、事故、傷殘等原因而陷入困境時,理應得到救濟保障,工人保障由工人自行管理。德國于1878年制定了《童工法》,于1883年制定了《醫療保險法》,于1884年制定了《工傷保險法》,于1889年制定了《傷殘和養老保險法》,于1891年制定了《女工法》。德國的社會保障制度框架于19世紀末期基本形成。進入20世紀,德國又頒布了《遺族保險法》(1911)、《職工保險法》(1912)、《失業保險法》(1927)、《手工藝者養老金法》(1938)等多部法律,一種以工作和行業表現為基礎的法團主義社會保險模式逐漸發展成熟。這一時期,德國通過大力發展社會權利,同時壓制民事權利和政治權利,在短期內有效解決了國家建設問題,但社會權利的單獨發展使其脫離了民事權利和政治權利,進而服務于威權政權。因此,法團主義的福利制度在國家本位主義傳統的指導下,積極主張賦予民眾一系列的社會權利,但這些權利取決于受眾的“道德”與“忠誠”,其目的主要在于社會整合和維護權威。法團主義社會權利的實現是以勞動力市場的認可和繳納費用作為條件的,對不同階層的團體實施不同的保障方案,維護地位差異成為被考慮的主要目標,社會權利的實現事實上是附屬于階層和地位的。因此,這種法團主義的社會保險模式作為現代福利制度的一種表現形式,事實上是社會權利的有條件地實現。
比法團主義的社會保險模式更進一步,普遍主義的福利國家是以公民的社會權利為核心的制度建構,認為社會權利具有如同財產權一樣的法律和政治地位。福利國家是一種不以需要忠誠度或工作表現為基準的福利制度,其享受條件是公民身份或長期居民身份,是一種普遍公民權的實現。福利國家制度起源于英國。1942年,牛津大學經濟學家貝弗里奇勛爵向英國政府提交了《社會保險與相關服務報告書》,這就是著名的《貝弗里奇報告》。該報告不僅是英國建構福利國家的理論基礎,也對世界福利制度產生了重大影響?!敦惛ダ锲鎴蟾妗樊斨兄赋鋈祟惷媾R的五個最為嚴重的問題:“貧窮、疾病、愚昧、骯臟和懶散是五個嚴重的問題。疾病會引發貧窮和各種令人困擾的麻煩,愚昧作為民主的對立面與之水火不容,工業布局的差異性和人口分布的不合理導致了骯臟,而懶散則會腐蝕人民,毀滅財富。與之相對應,社會保障不應該僅僅針對最基本的物質需要,而應該切實有效地解決這五類嚴重的問題。與此同時,社會保障還應當與自由相關聯,企業和個人的自我責任也必須得到強調……”。以《貝弗里奇報告》為基礎,英國于1945年頒布了《家庭補助法》,于1946年頒布了《國民保險法》、《工業傷害保險法》和《國民健康服務法》,于1948年頒布了《國民救濟法》,這些法律為英國普遍實施國民保險和免費醫療制度奠定了基礎,并統一在1948年7月5日生效。時任英國首相艾德里宣布:英國已經成為福利國家。
從國家領域看,福利國家是近代社會的產物,人本主義在西方近代社會的興起凸顯了人的主體性地位,傳統的道德型的公民資格被權利型的公民資格所取代,使人擺脫了作為國家工具的被動地位而成為國家發展的目的,人的利益需求得到的重視程度大大超過以往。在此背景下,政治共同體被認為有義務對公民的基本生活提供保障,政治共同體被賦予保障公民基本生活的職責,正如盧梭所說:“如果在一個政治共同體當中,成員彼此之間都是陌生的,而且他們所能享有的權利僅局限于不能拒絕任何人,那么他們怎么能對自己的國家產生熱愛的情愫呢?”近代誕生的民族國家成為公民實現福利需求的訴求對象,“當人民無法為自己獲取一種對于社會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東西時……政府就應當進行干預,并且為人民提供這種東西”。
從市場領域看,福利國家既依賴于市場經濟的成熟,又是國家對經濟生活的介入和干預。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埋葬了封建等級制度,使平等、自由等權利觀念深入人心,為公民權利提供了充分的思想基礎。資本主義工業大生產大幅提高了生產力發展水平,社會財富得以不斷積累,使政府具備了管理社會的能力。但也出現了諸多市場力量難以調節的社會問題:“一切農民的、或封建的、或宗法的關系都被排除”。在殘酷的市場競爭當中,人成為營利的工具,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日益傾向于單純的利害關系,這就造成了在市場競爭中處于劣勢的傷殘者、患病者、年老者被無情地拋棄,財富日益向少數人手中聚集,社會貧富分化加劇,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并沒能如古典經濟學家所設想的那樣實現全社會福祉的增加。特別是20世紀30年代西方爆發的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個人努力地工作并沒能避免社會整體的失敗,這意味著:“個人的生老病死等諸如此類的社會保障義務原本是由家庭或個人來承擔的,然而隨著生產的社會化,這些義務將逐步轉變為由社會來承擔,也就是說,生產的社會化需要社會保障體系的社會化?!?img alt="陳曉津:《英國福利制度的由來與發展》,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第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8C8FD/11228662603645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48.png?sign=1753503252-syopdaJhAK4HKp7TIcXHAgxdJUiqrDWx-0-ebf973af869575df2776024a5dd4876f">國家或政府介入社會生活成為一種必要??梢哉f,福利國家是在社會不平等加劇、社會主義運動蓬勃發展的背景下產生的。社會權利在與市場的較量當中獲得了主動權,以社會權利為核心的福利國家制度成為政治舞臺的主角,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30年中,社會權利的實現與福利國家的建構被視為解決資本主義矛盾的救命稻草。
從公共領域的形成和發展角度看,獲得公民社會權利的載體來源于現代社會生活中的公共領域。公共領域對社會福利的意義古已有之,在西方傳統社會中,帶有宗教色彩的慈善事業就是社會集體功能的體現。現代民族國家的誕生,使人們的社會權利意識覺醒,國家開始介入社會領域,福利作為一種責任逐步由國家來承擔。在這個過程中,公共領域始終是福利國家制度發展與完善的動力來源。20世紀初期,第二次工業化浪潮促使資本主義的勞動組織方式更加嚴密,一種以市場為導向、以降低產品價格作為競爭手段、強調分工和專業化的剛性生產模式得到普遍推廣和應用。在此過程中,產業工人群體內部形成了較大程度的統一性和同質性,相同的工作環境和生活境遇將工人們緊密地連接在一起,他們有共同的利益訴求和生活愿望,形成了易于動員的共同體結構。產業工人的內部團結使其有能力結成有力量的組織共同對抗外部沖擊。19世紀上半葉,英國著名的憲章運動通過示威、游行、罷工等方式迫使資方做出保護工人權益的妥協,產業工人在公共領域中所采取的種種行動直接推動了資本主義福利國家的產生。總之,福利國家作為實現公民社會權利的制度安排,以促進社會整合、實現社會團結、維護公眾利益為目標,而公共領域是各種利益訴求產生和表達的必要載體,因此福利國家社會權利的實現事實上是依賴于社會公共領域的形成與完善的。
通過以上三點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在國家領域、市場領域和公共領域的共同作用之下,公民的社會權利得到了最終的確認。與此同時,戰爭和經濟危機這兩個推動力量也與公民社會權利的最終獲得有著重要關系。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使西方資本主義社會逐漸關注到國民的數量與質量、國民健康、生存質量等問題。戰爭期間,當青壯年男子都被征召參戰之后,國家就必須對其家庭成員以及其本身可能出現的傷殘負擔起保護責任,這成為社會權利發展的直接推動力量。戰爭也使得國民對于安定美好生活、充分就業、健康等福祉產生了空前的認同,加之此后“冷戰”的爆發,進一步推動了西方社會通過建構福利國家來維護自身合法性的步伐。除戰爭外,經濟危機也成為制度性社會福利建構的重要推動力量。20世紀30年代的世界性經濟危機使眾多辛勤工作的勞動者陷入困境,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說所倡導的自由放任理念難以為繼,政府力量開始介入經濟領域,凱恩斯主義通過增加福利支出以刺激有效需求的觀點發揮了良好的救市作用,為福利國家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社會權利”既可以被看作對福利國家的起源的詮釋,又可以被看作福利國家的本來意義。福利國家旨在為全體社會成員提供包括健康、就業、住房等領域廣泛的安全網絡,福利國家的建立是公民社會權利得以確認的重要標志。公民社會權利的實現為公眾提供了基本的生活保障,以一種強有力的方式逆轉了與社會階級的關系,包容了不同社會階層的各種利益訴求,提高了社會整合的程度,增強了資本主義制度對社會矛盾的解決能力。福利國家的建立將不斷發展的市場經濟與社會的有機團結連接在一起,促進了社會一體化的形成。可以說,福利國家作為公民社會權利的制度保障,大大加強了風險抵御能力,對戰后資本主義國家的穩定發展起到了不可或缺的緩沖作用,將西方國家帶入了社會高速發展的“黃金期”,也為人類社會的進步創造了空間。
三 公民權利福利觀的發展:權利與義務關系的再平衡
馬歇爾關于公民權利的社會福利思想在普遍主義的福利國家中得到了充分的實現。社會權利的確認使社會福利擺脫了自由主義傳統,社會成員的福利要求獲得了合法化性基礎,通過實施普遍的社會福利,福利國家將個人、市場和社會高度統合在了一起。福利國家作為公民權利發展進程中的特殊階段,運用國家的力量將社會權利推至制高點。但在這個公民社會權利得到充分實現的體制中,福利國家公民權利觀的局限性也最充分地暴露出來。
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福利國家開始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福利國家原本作為“解決問題的答案”,旨在治愈資本主義“疾病”的方法,可后來卻變成了“問題本身”,甚至被認為比“疾病”本身具有更大的危害。
福利國家是一種需要負責滿足社會成員福利需求的制度安排,然而福利國家所遭遇的危機也恰恰表現在福利國家制度難以滿足人們的某些需要,這些需要不是物質貧困層面的,“早期資本主義所面臨的主要問題是不能生產出人們期待的生活標準下所必需的產品,然而在福利國家當中,其所面臨的主要控訴是個人的自決不被承認,無法為自由和自我表現創造基本條件”。勞動在傳統觀念中一直是滿足需要的基礎,而且勞動在福利國家制度中也處于重要位置,“人們希望獲得能夠滿足尊嚴的生活關系并獲得解放的愿望,不應當再從將他律性的勞動改造為自我活動的勞動關系革命中產生。消除包括疾病、年老、失業、事故等在內的勞動風險成為進行補償的出發點。就業關系仍然保持著中心地位,充分就業成為目的也成為手段——有勞動能力的社會成員都將被納入到這種就業制度當中”。
然而在福利國家的具體實踐過程中,勞動生產率的提高使勞動力過剩現象日益顯著,失業人口不斷增加,以致國家財政出現危機。“在此之前的相當長時期內,勞動社會烏托邦是把自我活動的觀念作為取向的,活的勞動與死的勞動被置于相互對照的位置。在這個過程中有一個對于團結而言至關重要的概念,就是產業工人的亞文化生活方式。在工廠里,工人之間的相互協作的關系被視為能夠加強產業工人亞文化的自發性的團結力量。事實上,這種相互協作的關系已經被瓦解殆盡了,在勞動場所中,團結的力量能否得以重生是相當可疑的?!?img alt="〔德〕哈貝馬斯:《哈貝馬斯精粹》,曹衛東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第539~54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8C8FD/11228662603645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48.png?sign=1753503252-syopdaJhAK4HKp7TIcXHAgxdJUiqrDWx-0-ebf973af869575df2776024a5dd4876f">福利國家源于對工業化的應對,而福利國家的危機也恰恰來源于工業化,產業轉型的加速、失業現象的普遍存在、人們壽命的延長、老齡社會的到來、公共醫療成本的增加,這些都使得福利國家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
從理論角度看,福利國家公民權利理論存在的一個突出問題就是權利與義務關系的失衡。盡管馬歇爾關于公民社會權利的論述在調節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的分歧上做了諸多努力,盡量使自己站在一個中立的立場上,但在權利與義務關系的問題上,其始終強調個人社會權利的實現和國家對個人的福利責任,而沒有對個人所需要承擔的義務做出說明,這使得社會權利成為個人對國家的“單方面福利索取權”。公民權利觀念的核心在于運用行政手段校正市場偏差以消除社會排斥,實現公平正義。但公民權利賦予公民的事實上是身份資格,要真正實現這種權利還應該承擔公民的義務,這種義務包括公民要對自己的幸福和社會的繁榮承擔責任。而福利國家對公民的社會權利進行過度的保護,造成了權利與義務關系的失衡,普遍主義的社會福利并不能使人們自主自愿地產生工作熱情,最終的結果導致社會權利的不斷擴張,而人們“對實現這些權利所需要的義務和責任卻保持沉默”。
從時代背景看,福利國家的社會權利模式產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特殊歷史時期,是以當時民族國家興盛、權利意識空前覺醒、工業主義作為主流發展模式的早期現代化過程為前提的,所要解決的也是早期現代性所面臨的貧困、失業、階級沖突等問題。但20世紀70年代以來,全球化的迅速發展打破了傳統民族國家的格局,后工業主義迅速崛起,按照丹尼爾·貝爾的觀點,后工業社會有五個方面的特征:經濟發展由以制造業為中心發展為以服務業為中心,科學技術研究人員取代企業主成為社會的領導階層,理論知識成為社會決策和革新的根據,技術的發展通過技術評估實現有計劃、有節制的目標,通過“智能技術”制定各種政策??梢钥闯?,在后工業社會中,人作為資本成為社會的主要資源,知識和信息取代資本成為生產力、競爭力和經濟成就的關鍵所在。這些變化使福利國家已經難以適應時代發展的現實需求,變革迫在眉睫。
20世紀80年代,新自由主義率先對陷入危機中的福利國家進行抨擊,認為“市場交換關系是抗衡國家官僚與強制行為的經濟自由系統”,應當恢復個人主義價值觀,重建自由放任的市場體制。為實現社會公平正義的目標,福利國家用社會權利的實現作為抗衡市場力量的基礎以滿足社會成員的需要,然而“需要”在市場中是一種通過選擇來表達的自愿行為,而通過國家干預實現的“需要”則是一個非自愿的政治參與過程。也就是說,對于自由主義論者而言,人的需要是否被滿足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在于“需要”是被自由地滿足還是強制地滿足。在自由主義論者看來,只有競爭性的市場才能為個人提供最大限度的公正和需要,而福利國家的社會權利卻是通過國家強制來實現的,因此必須拋棄福利國家的公民權利基礎。
新自由主義對福利國家的全盤否定使社會福利面臨重歸個人主義的危險境地。面對挑戰,以吉登斯為代表的新社會民主主義者做出了積極的回應。20世紀90年代,吉登斯提出了“超越左與右”的“第三條道路”理論,對西方思想界產生深遠影響,成為福利改革的重要理論依據。吉登斯的“新平等主義”理念和“積極福利”的思想,被視為后工業主義背景下福利改革的趨勢指向。吉登斯的福利國家改革方案通過社會積極參與福利計劃的思路克服福利國家的弊端,以“超越左與右”的立場推動權利與義務相結合的福利思想,彌合自由主義與社會民主主義之間的分歧,與福利國家的公民權利思想相比,積極福利理念體現了鮮明的融合趨勢和前沿色彩,既致力于維護自由資本主義的經濟活力以提供實現公民權利的物質基礎,又積極保護福利國家所倡導的社會正義以保障社會成員體面而有尊嚴的生活,還關注到當代社會變遷所帶來的全球化、老齡化等問題,體現了對馬歇爾公民權利福利思想的全面超越,對公民權利和社會福利的發展具有深遠意義。在全球化和后工業主義浪潮的沖擊下,公民權利的傳統模式亟待改變,而積極福利思想為公民權利的發展提出了一種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