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海盜(海商)的興衰:基于全球經濟發展的視角
- 王濤
- 9000字
- 2018-11-08 15:23:15
第一章 明清海盜研究的述評
海盜是海洋貿易發展的一個產物。雖然我們今天往往將海盜一詞與搶劫、謀殺和人類公敵及骷髏旗聯系在一起,1958年《公海公約》也這樣定義海盜:“以下任一行為構成海盜行為:‘(1)私有船舶或飛機的航員或乘客為私人目的,對下列人或物實施不法的強暴行為、扣留行為或掠奪行為:(a)公海上對另一船機,或其上之人或財產;(b)任何國家管轄范圍外的船機、人員或財產。(2)明知使船舶或飛機成為海盜船或飛機的事實而自愿參加其活動者。(3)教唆或故意便利本條第一項或第二項所稱的行為。'”然而這種觀點不過是近代在海洋的爭奪中才發展起來的概念,舊時的海盜行為并不盡是現代國際法論點下的違法行為,即使是《公海公約》也沒有消除現代對海盜問題的諸多爭論。鑒于對海盜的定義本身即發生過諸多變化,在此便不能不對本研究所涉及的海盜做一些說明。大航海時代的歐洲,只有在海上專門從事搶劫的私人船只才被稱為海盜,而且各國政府常常只把搶劫本國船只的稱為海盜(pirate)并予以懲罰,對搶劫外國船只,特別是持有政府私掠證搶劫敵國船只的則稱之為privateer(私有武裝船或私掠船),不但不予追究,反而予以鼓勵,并摻金入股。而在明清時代的中國,統治者并不區分從事海外貿易的商人與專門從事搶劫的海盜,而把他們籠統稱為海盜或者是海賊。本書中所研究的對象僅為明清史籍中所說的從事海外貿易的海盜,因此為了便于對比,本書中更多地將他們稱作武裝海商集團,以區別于僅僅從事搶劫的海盜集團,他們的對比對象也是歐洲的私掠船而不是搶劫本國船只的海盜。
與西方國家對海盜有極大的研究熱情(單單是德雷克便有不下百種專著),其著作、論文可以用汗牛充棟來形容相比。中國因對海盜持有敵意,專門研究海盜的著作與論文就少而又少。近年來隨著海洋史研究的熱潮,對海盜的研究有所加強。據不完全統計,與明代倭寇相關的專著和論文就不下五百余部(篇)。雖然數量還在不斷增加中,但是這樣的數量顯然仍然無法與西方相比,而且其中很多著作與論文只是偶爾提及海盜也便被歸入其中。雖然如此,一一列舉這些著作和文章也是不現實的,因此筆者試圖采用分類的方法將這些研究加以歸納,并對每一類中的代表性觀點加以評述。由于中國海盜受到明清政府鎮壓是一個事實,爭論就集中在海盜爆發的原因和性質上,筆者即根據此種爭論將研究劃分為三種主要類別,即侵略論、生存壓力論和貿易擴張論。
侵略論認為明清海盜是外國對中國的侵略,這在關于倭寇的研究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事實上,對明清海盜研究的興趣首先起源于對倭寇的研究。20世紀30年代,在日本企圖滅亡中國的大背景下,對明代倭寇問題的研究很難真實地還原歷史,它的目的更多的是激起中國人民的抗日情緒,因此這個時期雖然誕生了大量的研究,但是在后學看來,其鼓動價值要大于研究價值。新中國成立后,由于處在冷戰的背景下,日本仍然是資本主義陣營中的重要一員,其對我國也仍然采取敵視態度,因此倭寇是日本侵略中國的學說在這個時期仍然占有主流位置,陳鳴鐘、云川、王裕群都持此態度,但是他們僅僅論述倭寇的發生過程,認為倭寇的猖獗是明王朝的腐敗以及海防衰敗造成的,倭寇最終被消滅也是沿海人民同仇敵愾的結果,對倭寇發生的原因以及組成成分、性質等問題都沒有做更為深入的探討,可以說意識形態因素仍然占據著此時期倭寇研究的主流位置。
20世紀80年代以后,隨著國際學術交流的增加以及新的觀點提出的挑戰,持侵略論者也不得不深化對此問題的研究,尋找更多的證據支持自己的觀點。陳學文認為從嘉靖時期倭寇的成分上來看,雖然主要是中國人,但是中國人并沒有控制權和主導權,主導這場戰爭的是日本大名和武士,對嘉靖時期倭患中的首領王直,因為他在日本十五年,已經變成了一個仰人鼻息的漢奸,代表了日本海商的利益。這個觀點后來被張聲振
進一步發揚光大,他認為如果古代存在國籍法,那么在日本長時間居住的王直已經算是日本人而不再是中國人了,因此王直、徐海等發動的戰爭完全是日本侵略中國的戰爭。持這種觀點的人顯然沒有理解商業的原則,他們的思想與明清王朝統治者的思想完全一樣,認為這些僑居海外的商人完全是天朝棄民。古代從事遠距離貿易,由于路程遙遠的緣故,總會有一些人居住在其他國家,他們收集與銷售貨物,并且與當地統治者溝通,盡量創造有利于自己的貿易環境,在社會學上一般將其稱為“離散社群”,無論在文化上還是利益上,他們都更多與本國保持一致而不被寄主社會同化。王直在日本建立的居留地完全屬于這樣的貿易“離散社群”,盡管他們與日本官方聯系密切,但他們仍然不是日本人。其他持侵略論的作者在論述倭寇組成成分時,與陳學文的邏輯基本類似,都認為應該從主從關系上去探討,而且一些作者還列舉史料證明在一些具體戰役中,真倭占據了主要地位,此處不再一一列舉這些著作。
關于嘉靖時期倭寇的猖獗,陳學文將其歸因于發生在1457~1477年的“應仁之亂”和1485~1487年的“文明之亂”,兩次戰爭造成了大量農民破產,無以為生,同時國內工商業卻因為失去了中央政權的統治不斷地發展起來,國內對各種生活必需品的需求增加,而這些生活必需品都來自中國,因此各領主、大名為了對抗中央政權和其他大名,積極組織破產的武士和農民前來中國劫掠,此時又恰逢明朝處在政治腐敗、海防虛弱的境地,造成倭寇大規模的爆發。以此推論,嘉靖時期御倭戰爭就是一場抗擊外國侵略的戰爭,與國內資本主義萌芽沒有任何關系。盡管作者針對反駁者對他的責難提出“應仁之亂”與“文明之亂”雖然在嘉靖時期倭患之前七八十年,本身需要一個演化的過程,但是這個演化的時間也未免過長,用來解釋嘉靖中期突然爆發的倭亂實在是牽強。
除了論證倭患的起因與倭寇組成成分之外,關于海禁與倭患的關系也是爭論的焦點之一,持侵略論者堅持認為正是倭寇的進攻引起了明朝實行更加嚴厲的海禁而不是相反。曉學、萬明都認為明朝前期雖然實行了海禁政策,但是其執行并不嚴格,因此才有明朝私人海外貿易的繁榮,正是日本侵略中國,才使明朝實行了更加嚴格的海禁措施。在消滅了倭寇以后,明王朝認識到海禁已經不可能再維持下去了,因此放開了私人海外貿易。所以明王朝的海外貿易政策仍然是開放的,海禁的目的是抵抗外國侵略者而不是限制本國商人出海貿易,完全肅清了侵略者之后,才更有利于海外貿易的發展。顯然這種觀點是顛倒了海外貿易與海禁的因果關系,無論如何明王朝的統治者也沒有打算放開私人海外貿易,嘉靖帝在世時,大臣雖然屢次呈請開放私人海外貿易都被嘉靖帝堅決拒絕了,而當時倭患已經基本平息,所以很難說是倭寇導致了明朝的海禁突然嚴格。
對清嘉慶年間海盜問題的研究中,也同樣存在著侵略論的影子,這便是穆黛安對廣東海盜的研究。他的觀點來自魏源對此問題的論述,認為在越南西山叛亂之前,雖然廣東存在數量眾多的海盜,但是海盜都是零星的、小規模的活動,難以形成巨大的集團,如果沒有外力的壓迫和促進,就不會發生嘉慶年間大規模的海盜問題。18世紀80年代建立的西山政權,雖然一度統治了越南北部,但是因為受到了法國支持的阮氏政權的進攻,財政感到吃力,因此組織中國海盜到沿海劫掠,并給他們提供武器、訓練和藏身之地。雖然穆黛安的研究是令人信服的,但是他只將越南西山叛亂作為廣東海盜發生的原因而沒有考慮到清朝華商經營的海外貿易的衰落,顯得過于單一和簡單。
一些學者則將明清時期海盜活動的爆發歸因于一般人民難以生存情況下的反抗活動,筆者稱之為生存壓力論。國外社會史學者往往傾向于這種觀點。美國學者安樂博將明清時代看作中國歷史上海盜活動的黃金時期,無論在規模還是范圍上,其他國家的海盜活動都無法比擬。明清時期明顯興起了三次海盜高潮,分別在明嘉靖時期、明末清初和清嘉慶時期。三次海盜高潮雖然各有不同的特點,但是海盜的爆發還是有很多共性,每次遇到饑荒、戰爭或者經濟停滯,就會爆發大規模的海盜活動。饑荒使米價高漲,人民無以為生,紛紛下海為盜,然后由小變大,日益壯大,而此時政府往往應付內外部叛亂,如嘉靖時期的胡虜,明清易代的戰爭以及清中期內亂和安南叛亂,無暇顧及東南沿海,使海盜活動進一步發展壯大。雖然他也承認前兩次海盜爆發與商業聯系密切,政府嚴厲的海禁才使很多合法商人轉變為海盜,但是他顯然仍然將貿易看作改善生活的手段,而不是為了發展經濟。總之,明清時期海盜的爆發是社會動亂的一部分,貿易在他的海盜爆發理論中并不占據最重要的地位。
美國學者穆黛安對清代廣東海盜的研究中同樣遵循了這種分析思路。雖然他認為在廣東海盜的組織化過程中,越南西山叛軍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是海盜活動興起的根本原因還是生存壓力。清朝自康熙以后,社會穩定,經濟發展,隨之而來的是人口大幅度增長,至乾隆末年,中國人口壓力已經十分之大,而廣東相比較于全國,人口壓力更甚,這就使廣東人民面臨更大的生存壓力,加之廣東海外貿易發達,可以藏身的港灣眾多,就為海盜的興起準備了得天獨厚的條件。
中國學者鄭廣南顯然也是持此意見的代表之一,他在對中國歷史上的海盜全面考察以后,認為自宋代以來,海盜斗爭的目的已經不同于以往,沖破官府的貿易壟斷或者海禁是宋以后海盜活動的主要目標。但是從海盜的組成成分考察,可以發現海盜大多數是由破產的農民、手工業者以及不如意的書生等組成,這些人都屬于社會的下層,他們參與海盜活動完全是為了改善自身的生活,海外貿易活動只不過是為這些人改善生活提供了條件。一旦海外貿易受到官府的阻礙,這些人為了生存便會反抗官府。很顯然,盡管看到了海盜與海外貿易的密切關系,但是其思維仍然停留在階級斗爭的框架內,海盜只不過是“官逼民反”模式的海洋版本。
這些學者將海盜視為生存壓力,雖然并不完全算錯,但是顯然他們對生存壓力內涵的解釋是極為模糊的。明清以來,東南沿海地區雖然面臨巨大的人口壓力,但是其經濟發展程度一直高于北方,而且也很難通過人口密度等概念界定生存壓力的大小,由于糧食產量、貿易手段的差別,一些地區可以集聚大量的人口而不至于產生動亂。同時,關于海盜組織化的問題,穆黛安本人的研究就表明海盜與內地的秘密會社之間不存在密切聯系,所以才需要借助外部力量實現組織化。其他很多研究雖然也證明海盜與內地的匪徒等存在關聯,但是他們并沒有有意識地聯合,所以完全的生存壓力更可能釀成類似食物騷亂這樣的事件,而很難形成大規模的海盜行動,更無法解釋如何形成了鄭氏集團這樣龐大的組織。
與侵略論逐漸式微,生存壓力從來沒有成為研究明代海盜的主流不同,越來越多的學者傾向于將明清海盜與大規模的海外貿易聯系,在此,筆者將之歸結為貿易擴張論。貿易擴張論與中國對資本主義萌芽的探討密切相關。早在20世紀50年代,吳晗、尚鉞等學者即指出這是一場海禁與反海禁的斗爭。中國16世紀前期的海外貿易,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要高漲,這就產生了一批從事海外貿易的地主,他們將資本轉移到海外貿易上謀取利潤,而身處內地的地主則仍然堅持傳統的統治方式,頑固地禁止海外貿易發展。這就導致了利益對立的雙方為是否要進行海外貿易的問題進行了激烈的斗爭,陳九德與朱紈的沖突正是主張開放貿易的工商業人士與主張海禁的地主間的斗爭。
在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資本主義萌芽探討熱潮中,對明朝海盜問題的貿易性質有了更清晰的認識。戴裔煊通過對史料的分析,得出在“倭寇”中,中國人不但在人數上居多數,而且在作用上也居于主導地位。在組成“倭寇”的中國人中,其身份主要是沿海貧民、破產手工業者以及不得志的書生,這些人為生計所迫,不得不依賴捕魚和沿海貿易。嚴格的海禁使他們無以為生,只好下海為寇。因此嘉靖時期倭患完全是一場沿海貧民反抗海禁的具有起義性質的斗爭。到此,他仍然將倭患看作生存壓力的結果,但是通過進一步對“倭寇”頭目的分析,他發現其中徽州人占很大比例,而明朝恰是徽商興起的重要階段,因此海外貿易顯然是資本主義萌芽的表現形式。明王朝實行嚴厲的海禁政策,與資本主義萌芽產生了沖突,才導致了倭患的發生。
如果說戴裔煊僅僅是從倭寇頭目的地域身份判斷資本主義萌芽與海外貿易之間的關系還略嫌膚淺的話,那么林仁川對此問題的研究則要深入得多。他認為明朝的商品經濟獲得了空前的發展,進入流通領域的商品數量規模龐大,資本主義萌芽已經產生。按照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資本主義萌芽產生以后,自然有一個向外擴張的動力,需要尋求更廣闊的市場,這就促進了明代海外貿易空前的發展,出現了諸如王直、洪迪珍、鄭芝龍等規模龐大的海商集團。但是海外貿易的發展與明朝的海禁政策產生了沖突,導致了嘉靖時期倭患的發生。在其研究中,他更多地評價了倭患的發生對明朝政策調整的積極作用。對私人海外貿易不能迅速發展,形成類似西方的商業革命,他認為包括三點原因,分別是封建專制政權的摧殘和打壓、海商資本的脆弱和封建性以及西方殖民者的劫奪與破壞。在三個原因中,封建專制政權的打壓顯然占據主導地位,而西方殖民者雖然也劫掠中國商船和打擊中國海商,但他們同時也是促進中國海外貿易的因素。尤其在解釋鄭氏集團的興衰時,他更是將鄭氏集團自身的弱點看成其衰敗的主要原因,甚至連清政府對鄭氏集團海禁造成的傷害也視而不見。
日本學者田中健夫也認為嘉靖時期倭患的起因在于走私貿易擴大,明朝打擊新興的走私貿易港以后,引發了從事海外貿易的商人反抗政府的海禁政策。臺灣學者張彬村也試圖從走私貿易的角度對此問題進行分析,
他認為在走私貿易處在一定范圍時,海上走私商人、陸上走私商人和維持海禁的政府從業人員之間存在微妙的平衡,只要這個平衡不被打破,那么走私貿易就可以繼續維持下去。但是在16世紀30~50年代,海外貿易的迅速發展使海上走私商人的勢力急劇壯大,打破了三者之間的微妙平衡,于是海上走私商人和陸上走私商人之間的沖突演化成了海上走私商人和政府從業人員之間的沖突,導致倭患的產生。樊樹志、晁中辰則從中日貿易擴張的角度解釋,
日本對中國商品存在大量需求,嘉靖時期寧波爭貢事件致使兩國朝貢貿易中斷,使走私貿易能夠獲得特別高的利潤,刺激了中國沿海地區的商人投入走私貿易,與明王朝的海禁政策發生了嚴重沖突。
貿易擴張論者雖然注意到了走私貿易是造成明代海盜的主要原因,海盜其實是走私貿易商人,但是其對海外貿易擴張形成的分析仍然存在著很多缺陷。林仁川將海外貿易擴張歸結為國內商品經濟的發展,顯然是簡單地套用了馬克思對西歐歷史發展的總結,但是很多歷史研究已經證明這個模式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按照這種方法,就無法解釋中國與菲律賓貿易的突然增長:為何在1571年之前,中國在馬尼拉的人口不過150人,到16世紀末期前往馬尼拉的華人已經有3萬余人。也無法解釋明代前期并不發達的中日貿易為何在嘉靖時期突然興旺起來,還產生了一個新的國際貿易港口——雙嶼港。而樊樹志和晁中辰則顯然對明朝與日本的朝貢關系與私人海外貿易之間的關系產生了混淆,寧波爭貢事件之后,雖然沒有給日本換發國書,但是朝貢貿易仍然在進行,而此時私人海外貿易已經發展到非常大的規模。
以上對明清海盜的研究,顯然都站在中國內部的視角上,至多從中日貿易的視角上進行觀察。西方雖然進入了研究視野,但是僅作為陪襯性的角色,很少有學者能夠注意到明清時代的貿易擴張是全球貿易擴張的一個組成部分,史籍中所稱的海盜,并不單純只是打家劫舍,而是從事貿易的武裝海商集團,他們既是本國政府壓迫的產物,同時也是西方海商武裝擴張的結果。柯丁(1984)指出葡萄牙進入亞洲海域以后,也將歐洲武裝貿易的方式帶入了亞洲,改變了亞洲的海上貿易模式,亞洲商人為了抗衡葡萄牙以及隨后進入亞洲的歐洲人,也不得不發展了自己的海上武裝貿易。那么當西方商人來到中國沿海時,他們武裝貿易的方式肯定對中國海上貿易經營方式同樣產生了重要影響。因此,我們更應該站在全球的視角上審視明清海盜的產生以及對他們的打擊造成的后果。這些著作更為缺乏的是它們僅僅看到了海盜活動對國內經濟的破壞作用,或者看到了鎮壓武裝海商對資本主義萌芽產生的消極影響,而很難將海盜或者武裝海商與后來中國海商的普遍衰落聯系在一起。
實際上,在中國史研究者更多地從國內看問題的時候,一些世界史研究者已經對問題的認識更加深化了一步。楊翰球在考察西太平洋的航海貿易實力興衰以后,即認為中國與西方在航海貿易政策、對待航海貿易的態度以及海盜問題上存在重大差別,西方國家采取積極的海外擴張政策,并且利用海盜向外擴張,而中國不但不鼓勵私人海外貿易,而且往往將私人海外貿易者當作海盜予以打擊。陳勇同樣對南洋地區的中西方航海貿易實力興衰進行了考察,他認為在17世紀30年代以后,中國海商被迫遷往巴達維亞,即標志著中國海商在南洋已經淪為荷蘭的附庸。荷蘭實現這一勝利并不是依靠高超的經營與貿易手段,而是憑借武力,中國海商則由于沒有得到明王朝的武力支持而失敗了。
張麗、駱昭東在對明清商幫的考察中,也提及了海商的興衰,認為正是在全球化的貿易擴張大背景下,歐洲和日本對中國商品需求量的迅速增加促進了中國海商的興起,鄭氏集團甚至壟斷了中國沿海貿易達半個世紀之久,但是由于英、荷等國家實力的逐步增強,中國海商逐漸被排擠出印度洋和中國南海貿易圈。
澳大利亞華裔商人雪珥則在最近的研究中,站在全球的視角上系統地梳理了明清時期海盜的活動,指出政府對本國海盜的打壓是使中國在近代喪失了海洋的重要因素。
這些研究站在全球經濟的高度,準確地把握了明清海盜的實質,明清時期正是西方貿易不斷擴張的時期,他們使用武力占領全世界,而中國則仍然將從事海外貿易的商人當作海盜,因此中國海商在與西方海商的競爭中落敗也就是自然的事情了。盡管這些學者提出了這樣的思路,但是他們對此問題并沒有展開深入討論,例如,中國武裝海商集團的形成是否與西方的擴張有關,明清政府又為何如此對待武裝海商集團,武裝海商集團是否與中國海外貿易的衰落存在密切關系,如果武裝海商集團能夠存在,中西方關系是否會因此發生改變等。這正為本研究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同時也留出了足夠的空間供本研究探索,回答這些問題。
本書除前言外共分六章。
第一章系統地回顧了對明清時代海盜、海商的研究文獻并對其進行了述評。
第二章論述了威尼斯與熱那亞在地中海的斗爭及葡萄牙、西班牙探險引發的大航海時代的來臨。中世紀逐漸復蘇的東西方貿易促進了意大利地中海沿岸各邦國的繁榮,也刺激了各國為壟斷貿易進行的爭斗。威尼斯在這場漫長的斗爭中最終勝出,但也因此刺激了歐洲其他國家尋找前往亞洲的新通道,導致了地理大發現和大航海時代的來臨。廣闊的獲利前景引發了歐洲國家在更大范圍的斗爭。
第三章主要論述嘉靖時期倭患的產生與發展。明王朝建立之后,建立了海禁與朝貢關系作為處理中外關系的基石。這種關系很快便因為明王朝中央權威的下降名存實亡,但貿易仍然在既定的制度框架內進行,并未產生實質性變革,直到葡萄牙來到中國沿海以后,對中國海外貿易模式產生沖擊,引起了明王朝海禁的加強,導致嘉靖時期的倭患。這場倭患的結果雖然有開放私人海外貿易的積極方面,但是同樣也有中國的海商集團被消滅殆盡,葡萄牙壟斷利潤最高的中日貿易的消極方面。在某種意義上,是明朝打擊本國海商的行為幫助葡萄牙達到了壟斷貿易的目標。
第四章論述了英國、法國、荷蘭等國利用海盜對西班牙、葡萄牙發起的挑戰以及隨之而來的新的海洋爭霸活動。17世紀以后,英、法、荷已經在全球范圍內對西班牙與葡萄牙的海洋壟斷地位提出挑戰。在亞洲,英國、荷蘭先后成立了東印度公司,他們是具有政治、軍事性質的貿易公司,在亞洲的海洋上發動海盜襲擊和戰爭;在美洲,西印度群島成為各國海盜的聚集地,他們在這里攔截西班牙船只,進攻西班牙殖民地。通過在東西方一系列的海盜活動,英國、法國和荷蘭獲得了海上霸權,取得了貿易壟斷地位。
第五章論述隆慶開放以后,中國海外貿易迅速增長,但是應該看到這是沒有控制權的增長。在東南亞,通過避開葡萄牙控制的馬六甲,中國海商創建了新的貿易網絡;在菲律賓,貿易則完全受到西班牙控制。只是在中日貿易上,受到日本政局的變化,中國商人重新占據重要地位。當這種地位受到荷蘭的武力挑戰以后,中國商人再次形成武裝集團與之對抗。這個武裝集團由于明王朝專注北方事務而得到了發展,壟斷了中國的海外貿易。但是隨著清王朝逐步統一中國,中外勢力再次聯手滅亡了這個武裝海商集團。
第六章論述既沒有國家支持,也不能形成武裝集團的中國商人在海外與西方商人競爭的結果。雖然短期內中國商人憑借西方商人不能來到中國貿易而又對中國商品大量需求的機會而得以生存,甚至貿易量有了顯著增長,但是這只是沒有主導權的增長,是不可持續的增長。一旦條件改變,西方商人可以直接與中國貿易,中國商人在海外便受到沉重打擊。18世紀中期時,中國海商已經全面衰落,他們或者淪為西方商人的經紀人,或者淪為純粹的海盜。海外貿易的衰敗帶來了一系列嚴重的后果,中國的海防因為沒有海外貿易衰敗了,無法阻止西方國家的入侵。中國的貿易產品也逐步從制造業產品變成了低端的資源類產品,中國與海外貿易相關的內陸商幫也遭到了毀滅性打擊。
第七章論述了在歐洲國家利用海盜手段取得了海洋壟斷權之后,海盜活動突然不再受到歡迎,反而開始遭到各國政府的嚴厲打擊,尤其是英國,在獲得世界海上第一霸權后,開始對海盜活動進行不遺余力的打擊,終于使大規模的海盜沒落并逐漸消亡了。隨后,海盜還被宣布為非法,受到各國的共同打擊。產生這種轉變的原因在于歐洲各國已經通過海盜獲得了海上霸權,它們不再希望海盜這種形式成為挑戰它們海上霸權的工具。新的海上競爭以海軍的形式繼續進行。
最后在總結全文的基礎上重新審視了中國海商集團的發展模式,指出中國海商集團是在與西方海商集團的競爭下產生的,是本國政府不保護海商的替代產物,然而明清政府并不允許海商集團的存在,對他們進行了嚴厲的鎮壓,并且嚴格防止新的海商集團產生。雖然在此條件下明清政府開放了海外貿易,但是單打獨斗的商人根本無法面對以國家為后盾的西方武裝商人,致使中國海商經營的海外貿易全面衰落。因此,從全球經濟發展的角度看明清海盜問題,我們就可以看到明清海盜完全是在明清政府與西方殖民者的雙重打壓下失敗的。如果僅有明清政府,中國海商經過斗爭,仍有可能繼續繁榮的海外貿易;如果僅有西方殖民者,中西之間的斗爭,鹿死誰手還難以預料。明清政府雖然鎮壓了本國海商集團,獲得了暫時的安全,但是它們的行為實質上幫助了西方國家,而中國也因為明清政府這種錯誤的戰略而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