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制度之戰:戰略競爭時代的中美關系
- 李巍
- 5407字
- 2018-11-08 15:10:24
序言 行走在思想的高原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弟子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于也見到了白發。”在我非常喜歡的一部小說里,作者用這句話來描述歲月流逝無情、時空變換難料的巨大力量。本書的完成也讓我有種破繭成蝶的滄桑之感:多年來,我在國際政治經濟學議題研究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如今終于又重新回到了對國際關系宏觀理論的探索。它是對我在學生年代特別是碩士年代里,對國際關系理論研究興趣的深沉致敬。遙想當年的理論激情,如今已恍如隔世。
本書是我學術生涯中第三項重要的努力,它的靈感最早誕生于2013年底,當時我將突然浮現的思想火花作為一篇時評文章在報紙上呈現出來。之后的2014年,我對這個研究設想進行了長達一年多的醞釀和思考,搭建了一個初步的研究框架,并在多個研討會上進行了闡述;不僅如此,我還以“中美國際經濟制度戰略與新型大國關系研究”(批準號:14BGJ051)為題,成功申得了該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的資助;此后,中國人民大學研究品牌計劃“中國經濟外交的理論與實踐”也給本項研究提供了大力支持。2015年初,我持續了五年之久的第二項研究“制衡美元:政治領導與貨幣崛起”正好全面走向終結,我開始著手將這項“中美國際制度競爭”的研究計劃付諸實踐,而時值我已經開始了在康奈爾大學東亞研究項目為期一年的訪學,這使得我有更加充足的時間和精力來完成這項研究。
本書的絕大部分內容都是我在康奈爾大學完成的,盡管它的理論構思在之前就已經成型。康奈爾大學所在的伊薩卡小鎮遠離都市繁華,這使我能夠心無旁騖、集中精力開展學術研究,我也在這里度過了我有生以來最為平靜與安寧的一段時光。伊薩卡美麗的湖光山水和康奈爾豐富的學術資源,為這項研究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精神和思想動力。我原計劃在2016年底完成全書的寫作,但沒想到進展比我想象得快,2016年4月我回國的時候,這部書稿就已經基本接近尾聲。之后,我又對書稿進行了兩輪修改,并最終付梓。
盡管我在本書中提出的“現實制度主義”是一個全新的理論概念,并用它來闡述國際制度所具有的公共服務和私人工具的雙重屬性,但它絕非一時的靈光閃現,而是深深地根植于我之前的研究。支撐現實制度主義理論體系的主要有四組關鍵詞:領導國/主導國/霸權國、國際公共物品及其私有化、國際制度競爭和全球治理,它們全都散見于我之前的學術作品中。現實制度主義對伙伴關系和國際制度的關注,在我的第二項研究中就可以找到影子。在這項研究中,我就已經探討了國際制度體系和貨幣伙伴網絡對于支撐國際貨幣地位的重要作用,以及政治領導對于伙伴爭取和制度建設的意義。而在我的第一項研究《制度變遷與美國國際經濟政策》中則留下了我關于權力與制度變遷的最早思考,只不過它關注的是國內制度。事實上,早在2006年我發表的第一篇研究型論文(也是我的碩士論文)——《霸權國與國際公共物品》——就探討了美國如何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金融援助這一公共物品私有化,進而服務于自身的戰略利益。可以說,正是這篇文章構成了本書思想的源頭。在經過了從2003年至今13年篳路藍縷的探索之后,我開始嘗試用一個統一的學術標簽將我過去的各種研究串成一個統一的體系,它就是現實制度主義。因此,盡管本書體現了我個人學術研究的一些新的個性,但它卻是站在我的前兩項研究的肩膀之上,沒有前兩項研究作為扎實的根基,現實制度主義的理論框架不會以這種方式搭建起來。它體現了“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的質樸道理。
好的理論家似乎需要把邏輯推向極端,因此學術史上的那些耀眼的名字都似乎有些偏執。但“遺憾”的是,這些年來,我一直游走在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兩大范式之間,并且經過了國內外多個學術大家的輪番思想“清洗”,總是很難對自己的學術傾向和學術立場進行清晰的界定。經過多年的自我審視,我發現自己的思維特征和人生閱歷都決定了我可能不適合當那種單一范式的堅守者。我在本書中提出的現實制度主義很顯然也體現出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的緊密交織,這種交融體現在字里行間。現實制度主義相信制度和規則的力量,認為制度和規則是組織人類社會生活的文明力量,政治領導者需要懂得利用制度的力量;而赤裸裸地彰顯武力和公然的強制行為,既無助于社會的進步,也無助于利益和領導地位的實現,無論是在國際層面還是在國內層面都是如此。與傳統現實主義相比,現實制度主義體現出溫情和理想的一面;而與自由主義相比,它又體現出現實和冷峻的一面,因為它認為制度的背后仍然有權力在發揮作用。
重大的理論突破都源自國際關系現實的重大變化。我近乎頑固地相信,中國成為國際舞臺上的主要角色將帶來國際關系理論的革命。但是產生這種革命的前提是必須找到具有理論價值的真問題,問題的好壞從根本上決定了研究的質量。我在本書中所提出的核心問題就是,崛起的中國將以什么樣的方式來有效使用權力,進而實現在國際舞臺上的領導地位。我的回答是:對國際制度的參與和塑造。
我的國際關系學術訓練主要是在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里完成的,這也是中國第五代國際關系學者的共同特征。從1999年開始,由于種種的因緣際會,我輾轉于中國的多所主要高校,在不同學術重鎮接受了知識的“洗禮”,屬于那種典型的由中國學術土壤所培育出來的“土鱉派”學者。在過去的十多年里,我目睹和切身感受了國際關系宏觀理論研究在中國學界的興起與衰落。可能源于理論進展的挫折以及對理論價值的不信任,不少當年理論的拓荒者放棄了理論追求,轉而投入政策分析和智庫建設。在經歷了對“三大主義式”論文的批評之后,甚至有學者開始談“主義”而色變,認為轉向具體議題的研究才是學術的常態,要“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
面對基礎理論研究在中國學界還遠未成熟便開始急遽衰落,面對學術界還未實現知識生產的獨立便又重新開始依附官方話語,我常忍不住黯然慨嘆:國際關系研究有可能重新淪為信息世界中的“易碎品”。基礎理論是學科發展的生命源泉,也是高端知識創造的根基。一個沒有強大理論體系支持的學科,意味著它不能貢獻有深度的原創性知識,自然不會成為受人尊重的學科。基礎理論研究是根系,現時對策研究是枝葉,只有發達根系深扎于土壤之中,才會有看得見的枝繁葉茂,否則無本之木必定枯萎凋零。一個沒有扎實理論根基的民族很難做出正確的政策選擇;同樣,沒有深度的理論思維作為支撐的對策研究要么只能停留在低端的政策解讀層面,要么就只能提供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淺薄藥方。所以,當有人仍然將國際關系學者的研究成果和出租車司機的業余談資進行類比,我們不必對此過于耿耿于懷。因為我們并沒有創造出能經得起時間檢驗的真知灼見。
蘇軾有詩云:“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在這樣一個浮華喧囂的年代里,能排除各種看似火爆的政策議題的輪番襲擾,守在安靜的環境里,就歷史演進中的重大問題進行深度的理論思考,需要堅強的學術品格和學術意志。盡管有諸多令人難以滿意之處,但在氣場恢宏的國際關系學術史上,我仍然看到有一個堅守學術底色的“中國雁陣”在努力飛翔,他們在各種不利的環境中堅守著自己的學術準則,努力提出自己的原創性概念體系和理論框架,并試圖為整個世界的國際關系研究貢獻中國學者的智慧。我希望自己也能夠算是這個“雁陣”中的一只,能在理論的天空中也留下自己的雪泥鴻爪。最害怕的莫過于在不知東西中,成為一只獨自飛翔的孤雁。孤雁能夠飛得更快,但卻不能致遠。只有在雁陣中飛翔,才更有可能達到遙遠的目的地。
也正是因為如此,在完成本項研究之后,我將展開一項名為“在傳承與超越之間:中國國際關系代際學術史”的新研究。偉大的學術成果不是孤立產生的,它源自整個學術共同體所提供的土壤和營養。我相信,有一天,中國學者的國際關系學術成果能得到世界的關注和認可,是因為它的獨特性,而不是因為它成為西方特別是美國學術鏈條上的一環。而這種獨特性又源自代際相傳的學術傳統,而不是某一個聰明學者的靈機一動。我希望通過這項研究能夠厘清中國國際關系研究的五代學人所共同構成的一個接力飛翔的“學術雁陣”,來發掘中國國際關系學術共同體的精神財富。這是一部關于學者自身的心靈史。中國要成為一個學術大國,恐怕首先要理解和尊重自己的學術傳統。
如同我的其他研究一樣,本項研究諸多思想成果并非我一人之功。在我之前,已經有一些中國學者開始了關于制度霸權的研究,這成為現實制度主義產生的重要學術養料,特別是門洪華的著作《霸權之翼》引導我對國際制度與領導國權力的關系進行系統思考。而海外學者賀凱關于“制度制衡”的研究也令我受益匪淺,盡管本書提出的“現實制度主義”與他的“制度現實主義”有很大差別,因為后者從根本上是現實主義的一支,而且這個概念最初被運用于國內政治研究。此外,祁懷高和王明國的部分相關研究也給本書的寫作提供了諸多借鑒。
在西方學界,約翰·伊肯伯里多年來一直致力于對美國領導的自由國際主義世界秩序進行思考。而蘇珊·斯特蘭奇和斯蒂芬·克拉斯納一直行走在自由主義和現實主義的中間地帶,他們既關注自由主義的相關命題,又充滿現實主義的冷峻。他們的思維方式對我構成了深刻影響。本書所采用的折中主義分析路徑,則是來自于彼得·卡贊斯坦,其實我的第一項研究——關于美國對外經濟政策的國內制度分析同樣是深受他的作品的啟發。本書對國際制度與國際秩序以及國際制度衰朽的思考則能在從事國內政治研究的塞繆爾·亨廷頓和弗朗西斯·福山那里找到來源。著名的國際貨幣政治專家和現實主義者喬納森·柯什納作為我的合作導師自然也對本項研究提出了他獨到的批評。
古人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我必須指出的是,我在中國人民大學所指導的學生團隊大都以各種形式參與了這項關于國際制度競爭的研究,并貢獻了不少原初的思想和智慧。他們分別是:張玉環、孫憶、朱紅宇、高曦彤、蘇晗和趙雪菲。我的另外兩位研究生吳娜和宋亦明則幫助修正了一些文字上的錯漏,繪制了表格,完善了注釋,而且提出了許多卓有幫助的修改意見。我很幸運能與這些年輕而富有才華的后來者一起展開學術研究,并能在相互的討論中學到很多。
此外,崔立如、閻學通、時殷弘、龐中英、徐昕、王正毅、王勇、吳心伯等學界前輩以及田野、孫學峰、趙可金、徐進、陳定定、張哲馨、宋偉、林民旺、尹繼武、黃琪軒、吳文成、劉豐、毛維準、董青嶺、左希迎、陳拯、劉瑋、莫盛凱和陳兆源等學術同人都曾閱讀或品評過本書中的部分研究成果,并提出了卓有建設性的評論意見。其中閻學通建議我棄用或少用“中美新型大國關系”這一政策性概念,以防止削弱本書的理論色彩,這一重要建議直接促使我修改了本書的主標題以及多個次級標題。我要特別感謝陳志瑞、樊吉社和達巍,我們于2012年夏天在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關于奧巴馬政府國際戰略的一次深度談話,給本項研究埋下了思想的火種,正是在這次談話中,樊吉社讓我首次意識到中美規則競爭的徐徐展開;我也要特別感謝唐世平,我們于2016年4月在康奈爾大學關于本項研究的理論建構和經驗實證的討論,直接改善了本書的部分內容,特別是他對我先前使用的“制度合法性”概念的尖銳批評迫使我轉而采用了“制度結構合理性”的新概念,盡管他的另外一些批評我囿于能力的限制和技術操作上的困難而難以完全在本書中體現出來。
本書中的部分內容和思想也已經先后在《世界經濟與政治》、《外交評論》、《當代亞太》、《國際政治科學》、《國際政治研究》和《國際安全研究》等刊物上發表。同時,感謝北京大學國際戰略研究院、清華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斯坦福大學國際安全研究中心、對外經貿大學國際關系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上海交通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和上海美國研究所等機構邀請我參加一些學術會議和進行一些學術講演,使我的相關研究能夠提前在會上得到諸多學者的點評。
感謝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為本項研究先后提供了兩次額外的資金資助;同時感謝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為本書的寫作提供了良好的工作環境,并且慷慨地提供了出版經費,尤其是陳岳院長、方長平副院長和院學術委員會在推動此書出版的過程中給予了大力支持。感謝本書的責任編輯宋浩敏為本書的編輯工作所做的辛苦努力,正是在她的努力之下,相比于最初提交的書稿,最終付梓的正式出版物已經煥然一新。
感謝我的好友呂麗云(Wendy Leutert),她為我們全家在伊薩卡的生活提供了諸多真誠的幫助,而且她也傾聽了我的研究設計,并鼓勵我盡管將設計付諸實踐。
在本書的寫作中,我的妻子崔志楠和大女兒卓然始終陪伴在我身邊。我的妻子楠盡管早已遠離了學術圈,但她以自身曾經受過的專業訓練和學術感悟不斷提醒我,作為一次更加成熟的學術寫作,要盡可能“少一些資料堆砌,多一些思想呈現;少一些文獻羅列,多一些理論論證”。她的耳提面命成為警示我要求自己一定要將這本書“寫薄”的座右銘。不僅如此,她在美國承擔了絕大部分撫育孩子的艱辛,努力將更多的空余時間留給我,以盡可能使我專心研究。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她是復旦大學國際關系專業一名大三的本科生,那時她風華正茂、青春無限,對未來充滿理想;如今她已經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肩負著捍衛家庭的重要職責。生活的滄海桑田和俗務的紛紛擾擾絲毫沒有磨滅她對我學術事業的堅定支持。我的前兩本書分別獻給我的老師和我的父母,那么本書則理所當然專門獻給我的妻子,以紀念我們相識八年來所共同走過的風雨泥濘,以及在艱難歲月中相濡以沫的日子。
謹以為記。
2016年7月于北京西郊定慧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