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坐擁書城的感覺像做皇帝
書名: 安武林的閱讀成長書:一個書呆子作者名: 安武林本章字數: 3001字更新時間: 2018-07-27 14:57:06
坐擁書城的感覺像做皇帝,愜意無比。就像鳥兒占據了整個森林,知了霸占了整個夏天,魚兒擁有了整個大海。一個嗜書如命的人擁有很多很多書的時候,就會產生這種奇妙的感覺。有時候,坐在自己的書房里,會莫名其妙地感動。
一個人的愛,有時候是會和恨聯系在一起的。愛恨交加的愛,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喜歡趙本山在小品中說的那句話:“我受過刺激,強烈的刺激。”當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打開,嗅著郁郁的書香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個長得壯壯實實的高個子男人。
他是小鎮上新華書店的營業員。
我們的小鎮和我們的小村是同一個名字。很小的時候,并不知道這個鎮和這個村有什么區別。可能是有那些郵電所、工商所、醫院、稅務所之類的部門存在,所以就被稱為小鎮吧。這些公務員們喜歡把我們的村叫鎮,我們喜歡把我們的鎮叫我們的村。
一條塵土飛揚的路,是東西走向,從小村穿過。我的家在村東頭,小學在村西頭。那些干工作的或者說是干革命的領著國家工資的人都在村西頭的馬路兩邊,供銷社、食堂和各個機關。新華書店就坐落在村中心位置上,旁邊挨的是鎮中學。原以為我從小學上完就上中學然后再去什么地方,沒想到小學沒上完中學更是無緣。黃河在這里轉了一個彎這句話就像說每個人的命運一樣,這一轉把人轉得就百感交集了。
新華書店是一個很小的門臉,租的是一個大地主家的房子。沒想到這個大戶人家的孫子和我是小學的同學。在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們學習雷鋒的課文,老師讓我們憶苦思甜,寫一篇《我的爺爺》的苦大仇深的作文,寫他們是怎樣被地主和富農們剝削的。我那個同學可愁壞了,他一籌莫展,在教室里問老師:“我的爺爺是地主,我怎么寫啊。”老師忍俊不禁地說:“你就寫你爺爺是如何剝削窮人的。”同學們大笑。新華書店租的就是他們家的房子。書店的門,是用一塊一塊木板拼的,就像南方的店鋪一樣,開門關門都要一塊一塊地拆裝木板。平常,新華書店的門總是關著的。
因為我們村和縣城還有三十多華里遠,這個新華書店的營業員還兼管其他地方的業務,所以,只有在三六九小鎮集會的時候,才會開門。幾乎每天路過新華書店的時候,我都忍不住要向書店的門那兒看看,希望會出現奇跡:門突然打開了。這種渴望有時候很強烈,強烈到忍不住的時候,我就扒在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隙里,張大眼睛往里面窺視,看看有沒有什么新書。里面黑乎乎的,只有天氣很晴朗的時候,我才能看清。不過和門只有一兩尺遠的地方,有一個高大的水泥墻隔著,我只能看到一兩排書架上的書。那面水泥墻就是營業員給顧客取書的柜臺。
那時,我上小學四年級,我的下巴頦剛剛能挨著水泥的柜臺,要想看到更多的書,就必須踮起腳尖。在我的記憶中,我們村的人不僅窮,而且幾乎沒有什么人讀書,大人孩子都不喜歡。所以,新華書店顯得很蕭條,幾乎成了擺設。那個留著寸頭的男人顴骨很高,說話的時候,會露出明晃晃的一顆鑲嵌的錫牙,也可能是銀牙,反正發著幽幽的白光。他常常是袖著雙手,用雙肘支在桌子上,無所事事地望著門外的馬路。好像這個小店是他們家開的,顯得很悠閑,并有主人之感。
每天新華書店開門的時候,我總是第一個走進來的小顧客。因為經常來的緣故,他大約記住了我的形象。我一進門,他的臉拉得就像馬臉一樣長,等第二個顧客進來的時候,他的臉色才開始好轉起來。記得有一次,我剛進來,他就不耐煩地說:“出去出去,還沒開門。”把我轟了出去。可能他對我厭惡得無以復加,但又找不到好的方式表達,所以只能采取這種無可奈何的方式小小發泄一下。我明白了,我不僅不受歡迎,而且還會敗壞他的心情。這是因為,我常常會對他說:“把這一本書取一下,把那一本書取一下。”看了,不買;不是不買,是窮,沒錢。
記得有一次,我看見了一本新的連環畫《紅色娘子軍》,根據電影改編的連環畫,我讓他取出來,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那些畫面灰乎乎的,比黑白電影還要讓人感到壓抑。沒想到,我剛看幾頁,書突然被這個營業員奪走了。他皺著眉頭說:“你不買就別看。翻來翻去,臟了,賣給誰?”那個臉比平常長了一倍。僅有的一兩次,我真的要買,他也不讓我看。他只看一下書的定價,告訴我,然后把書放在書架上不讓我看。我說我要買,他就讓我把錢拿過去。我付了錢,他把書給我,臉還是保持著不勝其煩的感覺。似乎他很不愿意把書賣給我。再后來,我想看什么書他都不會給我取了。我只能挨著旁邊看書的伙伴,和人家一起看。就像古代那個借光讀書的人一樣,我是名副其實的借光。
我深深記得他冬天穿著厚厚的棉襖,袖著手,或者把手放在爐火前的樣子和他深深地皺起的眉頭。我生氣,但并沒有產生恨的念頭。我想,長大了,我一定要把這個書店買下來,或者買比這個書店更多的書。我是那么想了,而且念頭很強烈。我很喜歡書店,那里有我最喜歡和我最愛的東西。如果有人說那是知識的海洋,我一點感覺也沒有。遠不如說,這里有很多有趣的書,我更能產生渴望親近它的愿望。這種感情是不能用理性分析的,就像農民面對自己的莊稼,他們不可能天天想光合作用二氧化碳一樣。
小學沒有讀完,我就離開了我的小學。家境貧窮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我瘋狂地迷戀上了課外書,門門功課都紅光閃爍。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爺爺就看我不是學習的料,身單力薄體弱多病也不是種莊家的料,所以把他的炸麻花手藝傳授給了我,希望我將來長大做個手藝人,靠手藝養活自己。1977年,我就開始跟著大伯四處去打工。只要手頭的活一結束,我就飛快地向書店奔去,看看有沒有自己喜歡的書。有時候,身上的圍裙還沒有脫下,就戴著圍裙嘩嘩啦啦跑到書店去了。人們很詫異,書店的人更詫異,這個做廚師的小孩不是學生,為什么還要看書呢?有文化嗎?能看懂嗎?他們的目光含義深刻。我不會在意他們的目光,我只想著有沒有我喜歡的書。那時,我打工掙來的錢家里人從來不向我索要,所以,這些錢幾乎全部讓我買書了。
那個時候,我喜歡讀詩,喜歡寫詩,更喜歡買詩集。1984年的時候,我在西寧打工一個月。回西安中途轉車的時候,我在火車站等得焦急,就讓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幫我照看一下行李,而我一個人跑去解放路的新華書店了。后來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有些后怕,盡管我的行李只有一個鋪蓋卷和一件軍大衣,但我對人家一無所知,我就如此信任對方,更何況還不知道人家是什么時候上車,一個人就放心大膽去書店了。我買了一些詩集,記得有錢春綺翻譯的《歌德詩選》。我并不認為自己能讀得懂這些詩,尤其是《唐詩三百首》。我聽信了別人說的“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天天搖頭晃腦讀《唐詩三百首》,偶爾還涂寫幾首舊體詩作。再后來,別人告訴我說作舊體詩要講究音韻的,什么平平仄仄仄仄平之類的,索性不寫舊體詩了。
冥冥之中,有些東西是被注定的一樣。在大學畢業填報畢業分配志愿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寫下了“西安”兩個字。我想起了解放路書店,火車站,以及那個城市的文化氣息。但我沒想到,黃河又轉了一個彎,我只是西安的一個過客,一下子被分到和西安有一百多公里遠的寶雞地區的一個山溝里,大三線的工廠。我的命運始終被書牽扯著,誘惑著。一本書,打開,就是我的人生;一本書,合上,就是我人生一個階段的結束。
后來,小鎮的新華書店在我沒有上大學的時候,就已經關閉了。好像它唯一的作用或者說存在價值,就是想點燃我,讓我擁有更多的書。我甚至都有些恍惚,它究竟存在過沒有?坐在自己寬大而又奢侈的書房里,我想起了那個高個子的男人,一個人,受點刺激挺好的,就像植物一樣,來點激素興許長得更快。只要不畸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