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記憶中，有一小景：晨讀。晨讀就像夜晚貼在窗戶上的星星一樣，那么遠(yuǎn)，但又那么近，一直燦爛在我的夢里。

校園的早晨，如果沒有晨讀，那似乎就不是校園的早晨了。就像一天之中沒有太陽，天空陰沉著，這樣的早晨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新的，也不可能有浪漫和詩意。

大約從走進校園的那一刻起，晨讀就像烙印一樣，印在每個人的身上了。這是我們必須要做的功課之一。而我，是特別喜歡晨讀的一個人。

每天清晨，我都喜歡早早一個人去學(xué)校，到了學(xué)校開始晨讀。早晨的空氣好，寂靜，記憶力就像肥沃的土地一樣，等待你去播種。校園里粗壯的泡桐樹的葉子亭亭如蓋，像是要給人創(chuàng)造一個詩意做夢的氛圍似的。但要是等到人漸漸多起來，那么，整個校園都會沸騰起來。

那是很壯觀的場景。每個學(xué)生手里都拿著書，大聲朗讀。如果你從校園外面走過，就會聽到校園里面的晨讀聲像蛙鳴一樣此起彼伏。好像整個世界都被點燃了，爆炸了。那不同的聲音，不同的神態(tài)，不同的姿勢，簡直就像是百川歸海之前的滾滾洪流一樣。我不喜歡這喧鬧，喜歡和這洪流保持一點距離，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大聲晨讀。但這樣的地方，永遠(yuǎn)是找不到的。在校園的角角落落里，到處都是晨讀的人。

從小學(xué)二年級開始，我在我們班里就占據(jù)了兩個優(yōu)勢。第一個，朗誦我是第一名，速度很快，很流利。第二，要求背誦的課文，我總是先背過。但我有一個很強硬的對手，一個叫娟的女生，她比我這方面更優(yōu)秀。我嘴唇厚，似乎也算不上口齒伶俐之人，但這個娟就不同了，嘴唇薄得像一張紙，一背誦課文，那就像站在泰山頂上倒綠豆一樣。她的嘴唇更像是自動點鈔機，那一個個文字就是鈔票。所以，我是既羨慕，又嫉妒。

有時候，她被老師喊起來背誦課文，我都會發(fā)起呆來。在我眼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兩張嘴唇在翻動，好像是魚兒在呼吸。那嘴唇，絕對是電影中絕佳的特寫鏡頭。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會很難看，心情一定很復(fù)雜。有時候，我在晨讀的時候，會偷偷看她一眼，看到她回教室了，我會多讀一會兒。似乎，比她進步了一些，戰(zhàn)勝她的念頭很強烈的。

我很喜歡書，但從小有個很不好的習(xí)慣，不太愛惜書，這個矛盾差不多會纏繞我一生。我的每一本教科書，都像戰(zhàn)場上受傷的士兵一樣，慘不忍睹。我甚至都感到驚奇，書何以會被我毀成這樣，太離奇了。尤其是語文課本，常常是被我一分為二。我晨讀的時候，手很累的，那需要把上下各一半的書頁湊在一起，上面翻一頁，下面也要翻一頁，否則，內(nèi)容就對不上了。別人讀書，一般是用手指放在最底端，撐開書，而我要用拇指從中間壓著書，用食指上下翻書。這樣，晨讀下來，整個胳膊都又酸又麻，好像上了一次超強的體育課。

有那么一次，我正聚精會神地讀書，突然，聽到我的班主任喊我。我小跑過去，他笑瞇瞇地說：“安武林，我看看你的書！”我心里一沉，天哪，怎么會這樣？老師從來沒有看過別人的書，怎么會看我的書？我心里惴惴不安，但還是把書遞了過去。老師用手接住了上半本書，我一松手，“吧嗒”，下半本書掉在地上了。我臉一紅，慌亂地從地上把書撿了起來，想遞給老師，但老師笑了……

那種笑意義太豐富了。我想能解讀出很多種意思。也許，只是一般的好笑，覺得有趣，但這個不成立。他笑我對書如此，足以見不是一個好學(xué)生了。不僅不是好學(xué)生，而且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學(xué)生。他那個笑，似乎是他尋找到了答案，也似乎是給我下了定語：你這一輩子完了。無論如何，書是神圣的，就像戰(zhàn)士手中的槍，音樂家手里的樂器，農(nóng)民手里的鋤頭。我如此對待我的書，那么我能走多遠(yuǎn)？僅此一個小事，便可以看穿我的一生。老師的笑，那是很自信的，很有預(yù)見和胸有成竹的笑。

我慶幸的是，老師沒有責(zé)備我，但這比責(zé)備我更令我難受。一個有希望的學(xué)生，老師愿意責(zé)備的；而對一個沒有希望的學(xué)生，老師會放任自流。雖然那一刻我保全了自己的尊嚴(yán)，但我的心理壓力卻更大了。

而以后的以后，也就是小學(xué)畢業(yè)后，在我身上再也沒有發(fā)生過書被我一分為二的事情，但和那些愛整潔愛干凈的人來相比，我對書的愛依然是很淺薄的。這一點似乎怎么也改不了。晨讀是一件浪漫而富有詩意的事情，是一件富有朝氣和活力的事情，但那本一分為二的書，在我整個童年的晨讀生活中，就像是一個用錯了的標(biāo)點一樣，令我尷尬，氣餒，沮喪。

晨讀憶，最憶是兒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