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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375

文|宋俊寧

謹以此文獻給曾經心心念念的臺北。

還有你。

01

飛機緩緩上升。舷窗外,是一片深邃無際的天空,透過沾灰的玻璃,我注視著機身下湛藍的海水和漸行漸遠的海岸線,腦海中你的殘影忽閃而過,猶如酒后斷片的記憶一樣模糊不清。這時,機體兀自飛進了厚實的乳白色云層,顛簸如行駛在泥濘山路上的公車。

偏過臉,是微瞇雙眼,安逸熟睡的你。一束陽光溫柔地穿過云層缺口,照亮了你顴骨周圍的一寸肌膚。我抬起微痛的頭,環顧四周,周圍是詭異的空蕩的機艙。我閉上眼,努力想記起你何時回到日本,回到了我的身邊,以及我們此行飛往何地。可腦袋突然像是丟失了重要的齒輪,一陣生疼,什么也記不起。

再望向窗外時,機體附近不知何時彌漫起令人心悸的雨云。俯瞰,原本寶石般清透的海水也不再澄凈。閃電在機體不遠處冷不丁炸響,像是醞釀已久的,有如天空的裂痕,明亮又清晰,機艙里的照明燈“唰”地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應急燈在過道頂上忽閃。

莫名的恐懼和不安刺激著神經,令我周身難過。摸索著想握住你的手,可是沒有。扭頭,你的座位空空蕩蕩,連椅套都是平滑無折皺的。我站起,急切地搜尋你的身影,卻只看到忽明忽暗的機艙。

沉滯間飛機突然急速下降,像是失控的過山車,沒有余地,義無反顧地沖向海面。剎那,靈魂妄圖擺脫軀體的束縛一般,身體輕飄起來,使我后背發毛,不寒而栗。彼時你的殘影在腦海里變得深刻,我想起了與你的悲歡離合,想起了那些抽噎時流下的淚水,也想起了,你獨自別離的背影。

原來三年悸動、五年之痛,當真敵不過七年之癢。

你丟下了我以及那些被擱淺的夢想。

你說我會在你后半生的日子里長生不老。

所以我在這里,你在哪里?

機艙。應急燈光愈漸微弱地忽閃,視線所及,除了這詭異的一切便是無盡的黑暗。機體尾部忽然傳來一聲沉悶的爆裂。我將顫抖的雙手合十,捂住胸口,大腦一片空白。

02

“叮——”

鬧鈴響起的時候陽光剛好照上額頭。

擦去臉上的虛汗,我伸手拍停鬧鈴。習慣性地想叫醒你,可只看到空蕩的另一半床。撐著昏昏沉沉的頭,腦海里依稀浮現出昨夜的夢。我這才想起,你早已離去。

忍著惡心,夢游般走到洗漱間。鏡子里是蓬頭垢面的自己,慘淡的臉色,在白熾燈下毫無生氣,活像個女鬼。我抓起一把凌亂的散發,不禁無奈干笑:你若看見又該罵我邋遢了。

簡單地洗漱過后,我回到房間收拾行李。冬日的陽光透過窗簾間隙照進公寓,卻沒有暖意。我整理好寫字桌旁成堆的稿件,開始整理雜物。瑣碎的雜物收拾起來比想象的費勁,我穿著單薄的秋衣在濕冷的公寓里來回走動,抬頭瞥到枕旁你送的公仔,拿在手里,它笑得那么天真,沒心沒肺,就像一年前的我和你。我把它塞進背包里層,拉上拉鏈,回身,順手拉開乳白色窗簾。陽光從樟樹枝梢間傾瀉而下,潑在地板上,把整個小屋照得通亮。臺北此時應該也是陽光明媚的吧,我想。

整理好背包,我環顧這間陪伴我們一年的公寓。自你走后,也無從留念。走進逼仄的長廊,輕合上門。

可能再也不見。

拉著來時的行李箱,我漫步在中唐人町與你走過無數次的老街上。

綠蔭下,我仰起頭,流云皚皚依偎在如洗的天空中,微涼的風毫不溫柔地奔跑而過,與我迎面相撞。一側是錯落有致如來時一成不變的素色民房,一側是四季常青參差不齊的蔥翠香樟,穿行其間,眼前忽有種宮崎駿動畫里的詩情畫意。一千三百多公里,是橫跨東海的長度,遠在大洋彼岸的你是否念念不忘這座日本九州的小城。三個月來,我始終無法體會你離開時的心情,獨留我一人在異國他鄉,你是下定了多大的決心。

俯仰間,我不知不覺走到了町站,環線有軌電車順勢而來,緩緩停在町站臺前。電車飽經風霜的車身滿是灰塵,掉漆的邊棱泛著橘黃色銹跡,我想起了大學時我們常坐的那輛環線公車,那個你口中的老掉牙的家伙,此情此景,身邊卻沒有了你的陪伴。我苦笑,提著行李走到末排的靠窗位坐下,透過積了厚厚灰塵的車窗,可以看到飄落的凋零的枯葉和寂靜的街道。電車開動,一幅幅熟悉的畫面倒退著滑過,仿佛一段陳舊的膠卷,回播著聲音和影像,還有這一年來的悲歡離合。

電車轉過中唐人町最后一個街角,店鋪間,一家裝修質樸的拉面館出現在視野里,偌大的面店門可羅雀,老板背著手在路邊百無聊賴地抽煙。陣風掠過,吹起成堆的落葉,恍惚間,我像是看到了去年秋天初來乍到的你和自己。

那時初秋,九州的天氣不如臺北溫和。我們手拉手,穿過凄清的街道回住處,轉角遇見了這家拉面館。你玩世不恭地說要吃光身上的零錢,躊躇半晌,點了兩碗豬骨拉面。店外蕭瑟的秋風吹起一地落葉,鮮味十足的湯面下肚后,你滿意地打了個飽嗝然后哧哧地笑。和藹的老板給了你我這兩個異鄉人一點優惠,500日元的餐費只收400日元。付了錢,你連忙用日語道謝。

出門,你溫柔地摟住我。簡明的街道兩側落葉紛飛,霓虹燈光劃過的臉頰和懷抱一樣溫暖。我問你會不會一直陪在我身邊。你突然笑了出來,用結實的手輕拍我的腦袋,叫我不要胡思亂想。

“嘀——”一聲聒耳的車笛把我游離的思緒拉回身體。回過神,是電車駛進了鬧市區。前方不寬的柏油路上人流穿行,車流涌動,卻并不喧囂。周圍同車的九州居民說著口音很重的日語。我想象你初回臺北時的情形,是不是也像這樣覺得一切熟悉又陌生,是不是和我一樣孤身一人。這里沒有臺北親切,也沒有臺北溫暖,卻比臺北多了一絲清靜,多了一絲平和。

約莫十分鐘,電車在新町站停下。周圍一排排整齊的小樓陌生得突兀,下車,查看之前聯系好的家庭旅館地址,依著手機地圖,向民宿深處走去。

新町的居民區較中唐人町多了一絲寧靜。我跟著導航走進一條干凈幽深的小巷,在挺拔的香樟和其他不知名的樹間,看見一棟坐擁著古樸小庭院的素色矮樓。核對了地址和門牌,我推了兩下柵欄。一個皮膚白凈,濃眉大眼的女孩出來應門。她穿著一身傳統的顏色鮮艷的和服,腳上是一雙木屐。紅裝素裹,濃妝淡抹,乍看儼然一個標準的日本女性。她拉開半銹的院門,用不標準的中國話跟我打招呼。

“你好。”我點點頭。

她動了動眼皮,讓我叫她玲子,又微笑著上前接過我手中的行李箱,烏黑的瞳仁里閃著光,真是漂亮。

簡單登記了信息,玲子熱情洋溢地向我介紹這間家庭旅館,她的語氣歡快,談笑間眉飛色舞,沒有傳統日本女人的嚴肅和保守。她拎起行李,帶我去二樓看準備好的房間。我小心翼翼跟她踏上老舊的栗色木質樓梯,在鞋底接觸梯面的一瞬間,心中感到莫名的踏實與堅硬。玲子告訴我,這座房子是她祖父留下的,到現在為止,有八十多年的歷史了。我伸出手指輕觸墻面,時間的滌蕩在指尖留下蹉跎的質感,我不禁懷念起臺北的外婆和那間海邊的老屋——經歷了近一個世紀的風雨飄搖,仍然屹立不倒,翹首眺望遙遠的未來。

上到二樓,走廊墻壁上是銹跡斑駁的武士刀,濃墨重彩的富士山壁畫邊角泛著微微的黃。這里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古老,在幽暗的走廊間,夢回天皇時代的畫面驀然浮現在眼前。玲子送我到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囑咐兩句便轉身下樓忙活。推開房門,房間簡樸,大方,纖塵不染。我放下行李,拉開素色窗簾,庭院外幾棵翠綠的香樟被來自東海的風吹得窸窣作響,把頭探出半掩的窗,干澀的風毫不留情劃過臉頰,不如臺北溫柔。

掃了興一般,我退回房間開始整理行李。玲子再來的時候,我正趴在原木書桌上寫稿,大學時學習的日語專業使我可以輕松寫出日文文案。抬頭喝了口水,看到玲子慢慢拉門進來。

“在忙嗎?”她提著聲音,怕打擾到我。我告訴她,我在寫稿子。她張大了嘴,轉而又問我是不是作家。我攤開手撇著嘴說:“我只是個寫手,還是不入流的。”不知道日語中寫手和作家的發音有什么聯系,玲子低頭瞥了眼桌上的文案,仿佛沒聽到我的回答,又問了一遍:“你是作家嗎?”

“是寫手。”我糾正她。

“你喜歡川端康成嗎?或者,村上春樹?你應該看過他們的文章吧?”

“喜歡,都喜歡。”喝了口水,我一臉真誠地望著她,“但我更喜歡村上春樹那種淡淡的憂傷。”

“我能看看你寫的東西嗎?”她認真地與我四目相對,瞳孔深處閃著光,神似只好奇的貓。推辭不掉,我告訴她還只是草稿,想為自己拙劣的文筆找點借口。玲子滿臉熱誠地坐了下來,像個用功的小學生一樣認真地翻看著。

我起身,下樓吃飯。等再回到房間,玲子早已回房休息。整理完桌上亂糟糟的文案,身體忽感疲憊,我掏出手機索性躺在昏黃的夕陽下聽起歌來。

你知道嗎,在沒有你的日子里,我學會了自娛自樂,我學著你的樣子慢慢地品味歌。從《富士山下》到《下個星期去英國》,從陳奕迅到陳綺貞,你喜歡的我在努力喜歡,你不喜歡的我也不會喜歡。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沒有,滿身疲倦,風塵仆仆,除了一個行李箱和一個沉甸甸的靈魂,一無所有。現在的我改變了很多,但在心里,你還在那個角落。

你會回來的,對吧。讓我抱你,好嗎?

沉思著,你的背影在腦海里愈漸模糊。我搖了搖昏沉沉的頭,下樓洗澡。

在樓梯口遇到剛忙完的玲子,她撐著扶手滿臉倦意,看到我又突然抖擻起來。玲子問我來自中國哪里。我告訴她我的家鄉在臺北。

“啊,好遠啊。”她像歐巴桑一樣莫名其妙地感嘆。我點點頭。她躊躇了一下,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啊,那些稿子我看過了。”

“哦?”我來了興趣,“怎么樣?”

她松開扶手:“說實話,沒什么不好,可我不喜歡這樣的文字。其實你可以試著學習康成君和春樹君,他們的文章大家都很喜歡。”頓了頓,她又說,“嗯,你不要不高興,熊本有很多雜志社的,你可以投給他們試試看呀,對吧?”

“嗯。”我努力擠出一個干癟的笑來回應她,心里像是打翻了數壇陳醋,無限心酸。

“那我先去洗澡。”

玲子點點頭,叮囑著我熱水器的使用方法,我沖她微笑,走下樓梯。

浴室里,我合上門,褪去衣服。擰開水龍頭的瞬間,溫熱的清水夾雜著生澀的眼淚流過臉頰,滴進瓷磚,迸濺出一朵朵失意的水花。

其實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我知道自己寫得不好,我知道這狗屁夢想荒唐。天真地堅持了這么久,到最后還是如你所說,夢想只能用來仰望。但如果夢想變為塵埃,我會樂意它被海水斑斕覆蓋。只是你毫不留情的否認讓我心有不甘。你知道的,我無法對自己的失敗視而不見,也當真說不出一句雖敗猶榮。

偏執的我你懂,可你不說出口。

堅決地離開我,你會不會難受。

03

一年前臺北西門町,你在龍山華西夜市為我慶生。抹著油膩膩的嘴,我喝下最后一杯生脾,你嚴肅地望著我,眼角卻又流露出一絲溫情。你問我有沒有想要實現的愿望,我沉思了一會兒,在斑駁陸離的霓虹燈下牽起你的手,湊到你耳邊說:“我想去日本,我想當作家,我渴望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和奮不顧身的愛情。”你沉默半晌,說:“好。”

一周后,臺北立秋。你不容我反抗,義無反顧地提上旅行箱和我,飛往九州。飛機緩緩升高,越過綿延的海岸線。我清晰地記得那一刻:機艙里,我扭過臉看你,你合著眼,悠閑地在聽你的陳奕迅,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那時,我離你不過一指的距離,連你臉上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那般清晰,仿佛秋夢一場。

就這樣,我們離開了臺北,來到九州,在熊本的中唐人町住了下來。在這里,我開始追夢,信心滿滿,志在必得。

可現實中的夢想終究是諷刺的。我殫精竭慮想征服它,它也給我希望,任我接近。但最后,當我站在它面前,我才發現——自己不過是撼樹蚍蜉,根本斗不過它。

你拿著我的稿子在九州的出版社間徘徊,滿懷赤誠的心在一扇扇緊閉的大門外被風吹干。你咬牙堅持,每天都在漫無目的四處奔波。

可你終究還是沒有堅持到最后。一年下來你累了。你說我不適合這條路,你說要帶我去過正常的生活。我不甘心,我說不怕萬人阻擋,只怕自己投降,方興未艾的夢想,要我放棄,不比粉身碎骨容易。

我以為自己的固執和堅持會得到你的體諒,可你還是在沉默中爆發了。

你惱羞成怒,決絕地拉上旅行箱,直奔長崎機場,像失了心的游子,定要遠走他鄉。我在候機廳聲嘶力竭挽留你,你說你受夠了——荒唐的夢以及不切實際的生活。我深知自己的情緒感染不了你,于是我不言語,跟在你身后默默送你登機。進檢票口前,你回眸望我,我仰起臉,不讓眼眶里打轉的淚水落下,冠冕堂皇說著要和夢想共存亡,其實心里早已動搖。

你明明懂我,卻又不說出口。

你毫無留戀地穿過檢票口,背影在視線里愈漸模糊。一瞬間我覺得我的愛情悲劇性地連載結束了,同這架滄桑的波音747一起,飛向太平洋,到別處落地生花。

飛機越過地平線的那一刻,眼淚像潮水一般決了堤,大顆大顆落在你送我的卡其色短褲上。我躲進機場洗手間哭成淚人,泣不成聲。

那時我發現,原來離別的滋味,是苦澀的咸。

04

慵懶地躺在被窩里,賴到太陽爬上枝梢,陽光灑進窗,照得我無處可藏。昨夜失眠,連起床都渾身無力。

下樓,桌上是玲子準備好的早餐。我撐著疲憊的身體,匆匆吃完,折回房間拿稿件。在行李箱里層,我看到了你送的公仔。它還是沒心沒肺地笑,那么燦爛。我想起你曾說過:最美好的弧度是我上揚的嘴角。梳妝臺前我咧了咧嘴,不能皺眉,我告訴自己,就算是逞強。我翻出稿件,攤在榻榻米上。密密麻麻的鉛字虛晃在眼里,厚厚的一沓,都是自己一筆一畫,一撇一捺的成果,心里忽然感到莫名的舒服。原來這就是別人所謂的成就感。陽光下,我無奈地笑,又蹲下,不厭其煩地篩選起來。

整理好稿件,我上網查了約稿雜志的郵編和中央郵政局地址,玲子告訴我,要坐b131環線車。臨走前,她熱誠地祝我好運,我會心一笑,出門。

你看,在虛妄里生活了這么久,我開始分不清現實和幻想,自你走后,我變得無路可走。你怪我錯把折磨當磨煉,而我也只能硬著頭皮沉浸在無休止的等待中。漫長的等待,等待出版社的賞識,等待你的回心轉意。可是地球輾轉劃過了半個赤道,等來的只是潦草的敷衍和你死寂的沉默。

迎著陽光,我奔跑著穿過町中公園,在微風中等來了有軌電車。

開車的司機是個大叔,穿著一身制服,表情嚴肅。我沖他笑了笑,刷卡,找到空位坐下。車窗上的灰塵依舊,座椅上的污漬依舊,一切都是我們來時的模樣。我望向窗外,思緒游離到記憶的深處:臺北的街道很多很密,像熊本,繁華,但是寧靜。在安靜的小城,我們吹著來自南太平洋的風,沒心沒肺地放聲大笑,夢里夢外,好像永遠不會走散。你騎著摩托車帶我在人群里穿行,交錯復雜的大街小巷,成了一場場限量版旅行。我們像兩個孩子,心懷各種夢想,隨心所欲,說走就走,不為現實屈服。你喜歡叼著煙壞壞地笑,喜歡說有你就有我。現在想來,這么美的承諾應該也只有年輕的你我能說出口。

怔了半晌,電車在擁堵的站口停下。打開谷歌地圖,離中央郵局僅一街之遙,我隨即下車,跟著導航,朝目的地進發。

沿途,不寬的街道上行人愈來愈多,路邊的小商店也越來越精致。古老的斜頂建筑映著陽光,遠遠望去分外刺眼,各種膚色的游客離散在街道兩側,舉著相機拍那些面無表情杵在路邊的cosplayer。整條街上盡是歡騰的嘈雜的談笑聲,耳邊頓時匯集了世界各地的語言。在這里,多了一絲吵鬧,但也少了一份死氣沉沉。我踮著腳尖向前張望,直到看見不遠處熠熠閃光的薩摩群像,我才明白自己走進了中央廣場。

在九州,總是能有意外的發現。徑直向前,又穿過兩個路口,中央郵局便出現在視野里。銀白色辦公大樓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樓前布置著一個郵箱,走上前,銅鑄的貉子穿著性感粉紅色毛衣立在上面,周身是櫻花一樣的假花,萌得顯眼。貉子胸前掛著一個小牌子,仔細看,原來是它的名片“洗馬郵太”。

撫摸它可愛的腦袋,確認了地址后,我貼上郵票,把稿件一封封塞進郵筒。當最后一封脫離指尖,心里恍然如釋重負。轉身,連走起路都如順風一般輕巧。

如若無果,我就回臺北找你。

回去的路上異常輕松。蔚藍的天空,參差的建筑物,說笑的游客,飛馳的三菱汽車,視野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柔和。我一路走一路哼唱,回到公寓,在路口遇見剛從超級市場回來的玲子。她撇嘴,問我為什么這么開心。我接下她手中的包裹,笑著反問:“難道不可以嗎?”

“不,不是。”她結結巴巴糾結起來。

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學著你的樣子,叫她不要亂想。

她也咯咯笑了起來,問我愿不愿意第二天一起去櫻島。

猶豫了一下,我說還是不去的好。沒有你的旅程我無法動心,我現在要做的,只是靜待雜志社的消息。見我拒絕,玲子的瞳仁突然暗淡下來。“冬天的櫻島很美的,在海中間,非常漂亮!”她苦口婆心地想要說服我,可單純的美已不足以打動我了。“像富士山那樣,漂亮極了!”她激動地比畫起來。

富士山像是我心中一觸即發的隱疾,那里有我和你東京一行的回憶。我被勾起了興趣,脫口而出,用中國話問她是不是真的。

“就像富士山那樣,漂亮極了!”她重復了一遍。

我動心了,是真的動心了。我留戀富士山的天空和天空下的你。既然不能和你再續東京之行,那我不如去櫻島找些富士山的回憶。見我沉默不語,玲子著了急,直勾勾地盯著我:“就和我一起去吧!”

“嗯。”我點頭答應。

05

去年冬天,同樣的季節,只是多了白雪。你在雪停的夜里突然想去東京,想看雪下的富士山。我無法拒絕癡心的你,于是結伴成行。次日清晨,我們搭上去東京的飛機。深冬的熊本寒意徹骨,如雕塑般冰冷與堅硬,沒有粉白的櫻花,只有皚皚白雪下的香樟和天邊僵直的流云。你指向舷窗外的遠方,說東京之旅一早比一世遙遠。那時我不聽陳奕迅,也不聽《富士山下》,只能眨巴著蒙眬的睡眼遙望你指的方向。透過云層,可以看到被雪覆蓋的小城,白茫茫的一片,宛如安徒生童話里的白雪世界,純潔寂美,動人又溫暖。

很快,我們抵達東京,但白雪世界沒有想象中的那樣美好。下了飛機,氣溫比熊本還低,刺骨的寒風刮在臉上比刀片還疼。出了機場幾乎是直奔著目的地去的,沒有任何逗留,我們上了開往富士山的大巴。我疲憊地倚在你的肩膀上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你拍醒我,興奮地指向窗外。順著你的指尖,我看到了富士山雪白的山巒和優美的弧線形山棱。你不禁放聲驚嘆:說是玉扇,名副其實,果如其然。

大巴最后在富士山前停下。你拿著相機,像個孩子一般迫不及待地跑下車。我無奈地奔跑著跟上你。那時我才知道,原來見到喜歡的東西你就會忘記煩惱,連周身的寒冷也感覺不到。

你蹦蹦跳跳沿著山路拍起照片。那般癡迷的樣子,好像不拍下視野里的一切,就不會善罷甘休。爬山的過程比想象得艱難。每爬一段路,我都會停下休息,你每次總會興致勃勃地在前方駐足,向我招手。山上的氣溫比山下又低了很多,山風也更凜冽,但爬到頂,渾身全是沸騰的熱血,便也察覺不到寒冷了。你站在冰藍色天空下的雪峰上眺望山底。陽光灑在身上,連天邊的流云也不再僵硬。我用手機拍下了這片美得不真實的天空和因愛我而放棄一切的你。在矗立了千萬年的富士山上,蔚藍的天空像是見證了我們的愛情。

記得那時你常說你會在遠方等我。

可輾轉這么久,到底是誰在等我。

06

明明很累,可還是想你想到目不交睫。

一大早,玲子便拉著我匆匆上路。路過自動售貨機,我買了一杯咖啡,要靠它來麻痹一夜未眠的疲憊。

十二月的九州,氣溫已接近零度。玲子換上和我一樣厚實的粒絨大衣,絮絮叨叨勸我身體不能總靠咖啡維系。這一年來遠走他鄉,除了你沒人關心過我。我望著玲子,心里除了感動,除了感激,也再無其他情感了。

我們一路談笑上了新干線。在列車上看熊本,繁華的街市,鱗次櫛比的高樓,目不暇接。這就是我最初的夢的故地,列車飛快劃過,帶我掙扎著逃離那片夢的旋渦,就像進入夢境那樣迅速。我們很快便駛出了熊本市區,兩側的小樓愈變愈矮,行人也越來越少,直到最后,視野里只剩下枯萎的芒草和依稀的樟樹。

臨近中午,我們到達鹿兒島總站。玲子和我在中央火車站廣場附近隨便吃了點東西,又攔了輛的士,繼續朝海豚港進發。的士途經中心區,街邊涌動的人流中,我看到了來自祖國的游客,他們的面孔親切熟悉,背包上印著鮮紅的五星紅旗。獨在異鄉,能見到祖國的國旗,倍感親切。眼前的一切那么像臺北,那么像西門町。想到這兒,那顆思念臺北和你的心變得愈加激動。

約莫二十分鐘,的士駛進一片空曠的海港,就是到海豚港了。玲子指著窗外用日語說:“櫻島,櫻島。”順著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座海中的火山島,仔細觀察有點從山中湖看富士山的感覺,只是灰蒙蒙的火山灰覆蓋著山體,沒有富士山潔凈。山頂上沒有富士山那樣皚皚的白雪,只有火山口彌漫的白色的濃煙。我有些懊惱——這樣的櫻島,和我想的太不一樣。

我沮喪地望著它,心中的激動也將消磨殆盡。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應該知道的,即使相差無幾,它也不是富士山,也不是坐落在東京,我所向往的,不過是虛幻的記憶。類比一下,夢想也好,愛情也罷,使我沉醉的,也只不過是自己虛構的幻想。這些都是很早就該明白的道理,看著身旁激動的玲子,我想,那么既來之,則安之吧。

我平復了一下心情,聽司機與玲子聊天。從他們交談中我得知,原來櫻島昨晚醒了一次。

我問玲子櫻島周圍一片深藍的是不是死水,她搖搖頭夸張地看著我,說島背面的缺口與太平洋相接。彼時我才知道為什么叫它海中島。

工作日的游客不是很多,下車后,我們迎著冰涼的海風一路小跑到渡輪口。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嗆得我難受,玲子示意我捂住鼻子,告訴我這是火山口冒出的硫黃味道。在渡口徘徊了近兩分鐘,我們買好船票上了船,徑直朝櫻島駛去。

離櫻島越近,火山灰越大,為了拍照我被弄得蓬頭垢面,不得不和同船的游客一起躲進船艙。從船艙中看櫻島周圍的海,雖感受不到寒風的凜冽,但只粼粼的水紋和波濤,便足以使人身臨其境。

不到十分鐘,渡輪靠岸。山腳的工作人員說山頂風大,又臨近火山口,上到山腰就不允許再往上了。我和玲子沿著排熔巖的渠在山腳和山腰間走動。這時,山頂處發出悶沉的咕嚕聲。我們循著聲音望上去,幾絲火星忽然從火山口噴出,玲子緊張起來,要我跟她下山。我擺擺手,不慌不忙掏出手機,全神貫注盯著火山口。

幾秒,巨大的蘑菇云伴隨著巨響沖入天空,就像紀錄片上原子彈爆炸那樣,令人激動,又熱血沸騰。火山灰撲面而來,我被嗆得不行,急忙按下快門記錄這難得一見的時刻。躊躇良久,還是決定與你分享這個瞬間。

登錄了許久未上的社區,刷新出你今早的動態。你的心情應該很不錯,動態下,你和好友聊得熱火朝天。無意間點進了你的主頁,往下翻了幾頁,想了解你最近的生活,這時,屏幕上赫然出現你與一個女孩的合照,你溫情地摟著她,笑得熟悉,又陌生。照片上配著一行文字——恭喜我吧。

我目光沉滯,死死盯住屏幕。恍惚間仿佛有無數支箭刺進胸口,嗡嗡的鳴聲響徹耳畔。

呵,那般透徹的心碎聲響啊。

記得你說過,最愚蠢的事情莫過于手賤去看影響情緒的東西。于是我將錯就錯,順手評論一句恭喜,退出社區。我這個無理取鬧又任性又神經病的傻子滾出了你的生活,你果然沒有一點不舍。倒是新歡來得太快,讓我始料不及。

我呆呆地杵在原地,胃里一陣翻騰。玲子上前拍拍我的肩膀遞來紙巾,問我是不是火山灰吹進了眼睛。我壓抑不住心中的悲傷,蹲下,惡心地干嘔起來。原來,當一個人真正悲傷到絕望的時候是沒有眼淚的。只是想吐。

我告訴她我的愛情死了,和夢想一起死在了這里。

她搖搖頭把我扶起,意味深長地開導我:情感總有深淺厚薄,漫長的時光,總有一天傷口會愈合。我不作聲,沉浸在與你的纏綿悱惻之中。我想她一定不能明白夢想和愛情如泡沫般泯滅是什么感覺,既然如此又怎么會感同身受體會我的哀傷。

我悻悻和玲子下山,帶著一顆萬念俱灰的心。離開時,火山口彌漫起濃煙,氤氳著起霧一般,像在為我的愛情哀悼,也像是在為我送別,纏纏綿綿直入長天。

我在主頁上發表了一條動態:我的愛情死了,和夢想一起死在九州,火山的滾滾濃煙把它們送上藍天。希望有吹向太平洋的風把它們帶走,帶回我日思夜想的臺北,在那里開花結果。

回去的路上沒有來時的激動和忐忑。當一切塵埃落定,我才明白:一切的渴望,其實從來未令我感到渴望。任何美感,也都會隨著歲月而漂移,而我真正渴望的也許只是對于未知的探求和幻想的描摹。生活的盲點,讓我看不清,也看不透。你在沒有我的生活里安然無恙,對著新歡說著那些曾讓我感動飆淚的情話。

我用狂奔用無力用噩夢去想你。

可說到底,我的堅持沒有感動你。

只是感動了自己。

07

最后,你還是連一句解釋都沒留下,堅決地離開了我,沒有余地,沒有保留。

果真,當兩顆倔強的心相遇卻沒有一方愿意妥協,肝腸寸斷就會成為不二的結局。我們兩個原本重合的世界從此涇渭分明,約定依偎而行的人生也分道揚鑣。那些與你相逢時的歡愉和別離后的憂傷仍歷歷在目,觸手可及般的清晰,卻再不動人。

記得有人說過:能證明自己足夠有勇氣的瞬間,就是別人給了傷痛再次奔向自己時把他狠狠推開。但你當真沒有想要挽留我,哪怕騙我那只是誤會一場。誰沒有盲目過然后再麻木,還要恭賀得到的比失去更多。你是我唯一深信不疑的人,我能怪你什么。

想起大學時,每次和你吵架,不管誰對誰錯,你總會體諒我,寬容我。那段時光,是年少記憶中最美好的存在,我無法忘懷與你攜手走過的街道、路過的廣告牌,也無法忘懷與你嬉鬧時的歡笑。即使到現在,每當我想到這場堅持走過七年春寒料峭的愛情,還是會欲哭無淚,可我又不得不承認——這場愛情,真的壽終正寢了。相伴兩千三百七十五個日日夜夜,到最后,溫柔坐享其成,愛卻轉贈他人。你不如我固執卻比我放得下,卻比我看得開。你可以說忘就忘,你可以說走就走。而我,也說變就變,成了你的前女友。

抬頭,湛藍的天空中,那顆太陽依舊明亮如新。此時,我忽已明白:我的夢想和與你的愛情正像天上的太陽一般,遙不可及。可同樣,也永垂不朽。

陽光下,我繼續在九州的大街小巷穿行。我想,也許在某個街角,會遇見下一個你也說不定。你一定穿著明晃晃的干凈的T恤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我會輕挽你的胳膊,然后毫不忌諱地告訴你:

就在兩千三百七十五天前,我深愛著另一個,和你一樣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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