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想太多的高中生
我剛上大學的時候,常為自己的360度全角落后,恐懼得做噩夢。
在那之前,我在小城襄樊,一直為自己的人生規劃能力沾沾自喜。
那時候的我,一個高中生,暑假里閑逛伯克利大學網站,意外發現了許多課堂視頻,按學科分類,類別多得令人咋舌。
我在上面玩了一個暑假,半懂不懂聽完了好幾門大學基礎課,提前知道了自己不喜歡經濟,對編程無感,而會計和諸多人文科學很有趣,想再多知道一點。
就這樣,突然有了期待學習的專業,期待走進的課堂。
“我要上一所好大學”——前所未有地,人生目標也頓時清晰明確了。
于是,我這個游手好閑的混日子學渣,如沉睡的巨龍般蘇醒,搖身變成奮斗的學渣。
我的方向感明確,每一天都被目標叫醒,再也不用被老師和家長管教著學習。
就連早已破罐破摔的高三數學,也因為認識到它涵蓋的統計是好多有趣學科的基礎,被我撿起來,不吃不睡,津津有味地惡補。
這就是我的逆襲故事。
1
我一度覺得,我基因變異式的開竅,開過光一般的超前意識,會奠定我閃閃發光的大學四年。
很快我發現,從前我自信,是因為見識太少。
原來,大學的課堂視頻,根本不用跑到學校官網里挖地三尺。
所有的視頻網站,美國的YouTube、可汗學院,中國的新浪、優酷、A站、B站、人人……都有“大學公開課”的專題板塊,按學科分,按學校分,一個比一個精細完整。
而美國的高中生,別說提前搜索大學公開課看著玩了,他們可以提前選修大學的功課,或者參加一場考試。
考過了,將來不管上什么大學,都能把學分帶過去。
以為這樣就完了?
這連入門都不算。
在中學階段,提前接觸感興趣的專業,實地考察夢想的大學,思考總結,是西方的中學生們必須完成的重要作業。
比成績單還重要的作業。
2
考試容易。
探索自我這么虛無縹緲的東西,可是個漫長的過程。
陳空給我講過這個過程。
八年前,他在執信中學讀高一的時候,沉默寡言,成績不好,是典型不鬧事,也不知腦子整天在哪里信馬由韁的學生。
頭發亂糟糟,走路低著頭,一身和別人一模一樣的青蛙裝,沒有特別好的朋友,作為發光孩子王身后不起眼的小跟班,一張邪惡版楊洋的臉都拯救不了他的存在感。
鄰居要出國。
陳空爸腦門一拍:留學?排場啊!把我兒子也捎過去吧。男女搭配,上學不累!
陳空不明不白做了留學生,由學校安排在寄宿父母家,每個月650美元。
寄宿父母是一對退休的律師,空巢。
一場緣分。十五歲的小陳空叫一聲爸媽,寄宿父母配合學校要求,嚴格執行父母的義務。
陳空十年級的寒假,年年在夏威夷過冬的寄宿父母不去夏威夷了。
宿爸要求陳空羅列一張大學清單,稍感興趣的都寫上。
他們一起,挨個兒登錄這些大學的官網,申請Campus Tour,規劃路線。
從東海岸開始,每個長假考察一批大學,順便全家自駕游。
用陳空高中余下的三年,篩選出他夢想的大學,確立明確的目標。
幾乎所有的美國大學官網,都在很明顯的地方,有一個Campus Tour按鈕。
點開,是一張任何人都能提交的申請表。
選擇日期。
整整一天,學校負責分團,配講解員,準備比薩,和提供宿舍夜宿。
讓高中生全方位感受這所大學。全免費。
只需要按時現身。
三年過去,陳空在寄宿父母的引導下,考察了二十多所大學,基本確立了建筑師的夢想,目標是華盛頓大學建筑工程系。
他奮力學物理,學數學,立志把必要的學術基礎打牢實,一有空就看建筑大師紀錄片,還做了學校寫生社社長。
日子過得馬不停蹄,每一分努力都有意義。
再也不是那個,每天起早貪黑去學校,卻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廣州小少年。
我聽到這里,已經十分羨慕陳空憑空而降的家庭教育了。
陳空說:“這一套早就被社會高度認可的高中生必修課,家庭只是其中一環,更厲害的是高中和大學之間的配合。”
3
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大約是從高四的十二月開始,陸陸續續寄進家門。
二月份便大概到齊了。

然而,陳空高中最忙碌的時光,竟是大學錄取通知書到手后的三個月。
和填報志愿一樣,美國大學需要學生主動申請。
步驟復雜得多,好處是數額沒有上限。
因此,大多數畢業生都手握許多錄取通知書。
陳空拿了七個。
這廂,陳空在抓耳撓腮、夜不能寐,痛苦地七選一;那廂,大學們也在絞盡腦汁,攻打生源爭奪戰。
陳空開始隔三岔五地收到邀請函。
都是來自那些錄取了他的大學的。
他們使盡渾身解數,比著賽地誘惑陳空:
“親愛的陳空,歡迎你來參觀你未來的學校,我們為你安排了為期三天的豪華體驗套餐。”
“住宿舍,吃食堂,千萬別帶錢,開銷是我們的!”
“你想坐什么航班?我們給你買機票!”
“這里有一份各專業基礎課的課程表,歡迎隨便進去,感受課堂。”
“別忘了帶禮服哦,我們還為你準備了華麗的舞會!”
“親愛的陳空同學,你申請大學辛苦了,來我們這里玩一趟吧,反正費用我們出,還送你代金券,只要是校內,想買什么都可以哦!”
“我知道你手里有許多錄取信,考慮一下我們哦!”
“…………”
高中的最后小半年,陳空的教室里,是大片大片的空桌。
同學們都在全國各地的大學里,體驗課堂,參加舞會。
住著學校給的房屋,使著學校買的機票。
爸媽送他去機場,高中老師遠程輔導他注意事項。
每一段大學校園體驗之旅,都需要請假三到五天。
每一個普通高中生,在做出最終決定之前,都會經歷三到四次這樣的免費旅行。
在西方人眼里,選擇一所大學,和結婚一樣,除了講究客觀的排名和條件,更是在選擇未來生活的方式,扎根的城市。
一定要氣場合,氣質符,叫自己心生喜歡才行。
這一切,都需要切身相處,才能體會。
4
我越觀察,越感到,美國社會引導青少年探索自我的意識,值得學習。
我聽到陳空的高中生活,看見他的蛻變,十分佩服。
后來我發現,他并沒有講完。
校園邀請游在四月左右結束,高四還剩下兩個月,還有作業。
那些作業,我在大學里,每年都會看到。
學年快結束的時候,我的許多課堂,尤其是小課,教室里會突然多一個小孩。
他們會在課間走上講臺,大大方方地介紹自己:
“我是附近××高中的學生,不知這里有沒有學長學姐。我來做作業,感謝大家配合。”
他們的作業,是自行聯絡一個大學教授,獲得他的許可,去聽一節課。
采訪教授和學生,通過切身的考察和交流,進一步了解自己未來想學的專業,寫一份調查報告。
我至今記得,我第一次在教室里見到這些學生的情景。
成本會計課,一個十七歲的金發男孩在講臺上大聲說,他計劃讀會計專業,將來做一名會計學教授,專攻成本會計。
美國人見怪不怪,我和我的臺灣友人Lydia大眼瞪小眼。
我說:“十七歲知道自己要做會計學教授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Lydia答:“大概,會有一個……比我們的十七歲麻煩很多的十七歲吧。”
西方人認為,找到自己的熱情所在,比高考重要,也比高考難。
因此需要花更多時間以及更多幫助,比如全社會的共同配合。
5
我不是在說,這一系列的高中生傳統完美無缺,適用于所有人。
我見過許多它可笑的地方:
我的室友凱特琳,當年參觀三天,愛上帥帥的導游學長,在宿舍衣柜里獻出貞操,然后選擇了這所學校。
一年后她戀愛失敗,談起那該死的校園體驗游就咬牙切齒。
陣雨哥的妹妹安娜,當年去參觀她夢寐以求的耶魯大學,碰上連綿陰雨,淋得她莫名沮喪,家人說什么,她都不肯再去。
一年后路過耶魯大學,又見耶魯大學風和日麗,美如古堡,后悔得直想打自己耳光。
我還見過好多美國人,大三了,還常常偽裝成高中生,蹭各地大學校園參觀日的免費宿舍,窮游全國。
…………
青春太迷茫了。
每一天都是變數。
再先進的理念,安裝在還滿手青春的人身上,都能被玩出五花八門的效果。
再好的引導,也不是所有人的解藥。
西方人知道。
所以,“探索自我”這項作業,并不會隨著高中畢業而結束。
在大學里,換專業,雙學位,三四五六七八學位,轉學,休學,都是開放的,任君選擇。
他們統計過,美國的本科生,平均每人換3.6個專業。
好多學分修完了,人的想法就變了。
沒關系,算了,修別的。
青春就是用來撥開迷茫的霧,遇見真實的自己的。
彎路,誰也不能替誰走。
探索自我,本就是貫穿一生的話題。
6
在倡導個性化教育的西方國家,一切早已約定俗成。
祖國落后了嗎?
并沒有。
我去上海的高中做講座。
文學社的講座,教室里坐了不少年紀稍長的人。
原來,已經畢業的學長學姐經常回來蹭講座,他們有的去了英國留學,有的留在了本地的復旦、交大,順口就解答了高中生們對大學的疑問。
老師也鼓勵:“啟平,下周末你帶學弟學妹們逛逛復旦,把你在學校里有趣的經歷都給他們講講,幫助他們樹立方向。”
我來自北京四中的同學也說:“我們雖然不硬性要求,但班主任天天鼓勵我們,把周末利用起來,好好了解一下北京的各大高校。
“知道自己將來想在哪兒生活,就知道要朝什么分數努力,人就更有動力。”
在北京,就連五環外的農民工愛心小學,都在組織學生去北航體驗生活。
我去支教,一問孩子們將來想去哪兒讀大學,各個爭著說要去北航、北農。
因為北航有××,北農有××……
說出一堆我不知道的東西,他們見過。
一線城市的教育理念已經很先進了。
但是我的家鄉,還在要求高中生“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管高考分”。
想上什么大學,大概說得出來就行了,咱們有空還是多做兩道題,提高分數,才能改變命運。
也是大實話。
于是我終于明白,教育資源分布不均,并不是有些城市比起有些城市,哪道題思路更好,哪個單詞發音更標準。
而是對性格的塑造,對自我探索意識的培養,以及,在人生規劃的迷霧里,猶如指明燈一般的循循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