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山地民族研究集刊(2016年卷第2期/總第6期)
- 納日碧力戈 龍宇曉
- 5000字
- 2019-01-05 00:59:37
卷首語 山民在線:“互聯網+”和大數據語境下的中國山地民族學
早在20多年前,美國著名學者尼古拉·尼葛洛龐帝(Nicholas Negroponte)便在《數字化生存》(Being Digital)一書中指出,人類即將進入一個虛擬的、數字化的生存階段,數字技術(信息技術)將時刻充斥在我們的交流、學習、工作等活動之中,并改變傳統的生存方式。今天,尼葛洛龐帝的洞見在人類生活世界里得到完全應驗,互聯網和大數據滲透到人類生存領域的方方面面,并由此導致我們的生產、生活、交往、思維、行為等方式呈現出新的面貌。數字語言和數據處理成為我們賴以生存的條件,計算機程序在后臺牽制著現代人的生活,登錄戶名和密碼掌握著我們的命運。中國不僅沒有例外,而且在互聯網和大數據技術的移動終端應用方面,其發展速度和普及程度都可能更勝于海外;可以說,基于數據信息傳輸的數字化生存,已然成為中國社會存在的一種新常態。
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新媒介正在快速地推動世界的社會與文化變遷,塑造著一種新的文化與知識建構的過程,給學術界帶來了全新的研究視野和主題。就民族學人類學領域而言,互聯網技術和數字技術不僅為這一學科的研究帶來了巨大的便利條件,田野數據采集、文獻搜索、信息發布、知識傳播、學術交流等均可借助互聯網的平臺進行,而且互聯網和數字化本身也已成為民族學人類學研究的重要對象。正如納日碧力戈教授在數年前就指出的:“人類學面對數字化生存,也開始進行虛擬世界的研究,從不同流派、不同視角切入,有的關注去殖民化及本土能動性問題,有的關注數字化帶來的跨國跨族現象,有的關注移民社會利用虛擬技術聯絡鄉情的問題,也有的關注網絡技術帶來的‘一心多用’(即同時做兩項以上的工作)或者虛擬現實中的‘肉身’即體驗過程(embodiment)。”人類學家們不斷詰問:“在數字化生存中,人們如何重新定義或維持自己的族群認同?如何與國民國家互動?如何分配包括符號資本在內的各種資源?社會如何重新記憶?歷史如何重新書寫?文化如何重新構建?等等”。毋庸置疑,在這樣一個以互聯網為媒介的數字化時代背景下,深入研究各民族對于互聯網技術的不同利用方式和適應過程,或者互聯網和數字技術對各民族社會生活的影響,已是人類學民族學研究者們不容忽視的重要課題。
其實,從互聯網興起伊始,民族學人類學研究者便密切關注它帶來的社會變革,采用參與觀察等民族志田野工作方法來研究互聯網帶來的線上“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及其與線下實體社會之間的關系,并從不同視角研討其中的各種相關問題。美國學者約翰·珀斯第勒(John Postill)所著的頗受學界好評的《互聯網在地化的人類學研究》(Localizing the Internet: An Anthropological Account, Berghahn, 2011)一書,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互聯網在地化研究的典型案例:他以吉隆坡大都會遠郊一個多面環山的城鎮社區為田野點,從人類學的視角探討了互聯網技術在當地社區中所扮演的角色,尤其是它如何改變了當地政府和居民之間的關系。周永明教授曾在海外知名學術期刊《亞洲人類學》(Asian Anthropology)上發表對該著的書評,認為這本書通過民族志田野研究,深刻反思了諸如“社區/網絡模式”等被廣泛接受的理論概念和術語,為互聯網的人類學研究帶來了一個精彩的個案。當然,珀斯第勒的研究成果同時也充分證明,民族志深描對于互聯網和大數據的人文社會向度的研究是一種極為行之有效的方法。正是有鑒于此,本期的研究動態欄目收錄了周永明教授的上述書評,旨在為中國山地民族互聯網在地化發展的研究提供方法上和思路上的啟示。
面對來勢洶洶的互聯網和數字化,中國各少數民族沒有袖手旁觀,他們很快發現互聯網是一種能夠幫助他們突破邊緣化困境和獲得“話語賦權”(discoursive empowerment)的好東西。曾幾何時,苗人網、瑤人網、彝人網、侗人網等由山地民族文化精英發起的族群交流網站或論壇(BBS)紛紛閃亮登場,在全球化和信息化中展現自己的族群特性和文化特色,發出自己的聲音。時至今日,有些網站和BBS論壇早已遁跡無痕,有些還在慘淡維持,而有的則不斷跟隨技術的更新而成了新一代智慧交流平臺的重要代表。“三苗網”就是這最后一類互聯網平臺演化的典型范例,得到了學術界持續不斷的關注。譬如,2007年3月,時任貴州大學教授暨該校中國本土知識與文化產權研究所所長的龍宇曉在赴美國康科迪雅大學(Concordia University)出席首屆國際苗學研究大會(First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Hmong Studies)期間,作了題為《網絡媒體與全球苗人交流中的虛擬社區建構》的主題學術報告,探討了數字信息科技和互聯網對苗族人際族群交往和族群認同模式的影響,而“三苗網(苗族聯合網)”就是其分析研究的核心個案。青年學者石甜等人也曾以“三苗網”為研究對象,在全國性的學術刊物上發表過多篇關于“三苗網”的論文。
鑒于“三苗網”作為山地民族數字化生存發展典型個案所具有的重要代表性意義,本刊特地邀請“三苗網”的創辦人和主持人石茂明博士為本期撰寫了一篇題為《“互聯網+”時代的中國苗族呈現——“三苗網”的歷史回顧與展望》的專稿,向我們講述苗族在互聯網時代的族群文化展現與重構,以自己的親身經歷演繹了中國苗族數字化生存發展的歷史。現任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的石茂明,既是中國民族研究互聯網資源的研究者,更是互聯網技術族群運用的實踐者。早在16年前他便發表了《關于中國人類學網絡進程的思考與設想》《中國民族類網絡資源報告》《中國民族類網絡資源大掃描》等文,對中國民族學人類學網絡資源進行系統梳理和總結,成為中國民族學人類學網絡研究的先行者之一。更難能可貴的是,身為苗族的石茂明在1999年創辦了“三苗網”(又稱“苗族聯合網”),這是中國最早開通的苗族主題網站,也是迄今為止堅持最久、網友最多的苗族網站。如果把“三苗網”視為一種特殊的田野樣本,那石茂明等人在這片田野上篳路藍褸的耕耘反映了互聯網時代苗族人對于“數字化生存”之路的孜孜探索。
透過石茂明文中的敘事,我們可以知道,“三苗網”乃是苗族文化精英們能動地適應互聯網和數字化的時代背景,長期不懈致力于本民族文化的數字化呈現和數字化傳承發展的成果,同時也是苗族人展示和協商身份、建構認同的廣闊“田野”根據地。21世紀初,在苗族青年奔赴天南海北打工的背景下,“三苗網”成為各地青年社會交往、重溫鄉情、建立“虛擬”關系網絡的主要場所。在“三苗網”2.0時代,“BBS互動性交流依然是‘三苗網’的主基調,比較穩定的苗族虛擬社區逐漸成形。用戶包括了來自全國所有苗族地區和在外學習打工的各年齡段的網友。線上交流的頻繁,促生向線下拓展交流的強烈意愿,一些網友互動形態開始從虛擬空間走向現實的見面、聚會。”而到了3.0時代,“BBS在長達五六年的時間里迅速發展,成為‘三苗網’的拳頭產品。多的時候,每天所發帖子超過1000個,網友之間的關系從線上到線下,形成了強烈的社群認同。‘三苗網網友’成為大家認同的符號”,“就像一個‘網絡大苗寨’”。然而,正如約翰·珀斯第勒所言,網絡給這個世界帶來的是多元化和復雜性,尤其是當人們采用了舊的社區模式或網絡范式時更是如此。“三苗網”在運行中也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問題,“用戶中各種性格、各種身份的人都有。每年網站管理層都要調解一些網友之間的相當尖銳的矛盾,有的人明確表示,‘有他在,我就不愿意上‘三苗網’了。’而另外的網友則顯得鐵骨錚錚、正氣凜然,眼里揉不得沙子,也有網友可以視而不見、陶醉在自己的圖片或詩詞里。”
石茂明在文中歷數了“三苗網”的四個發展階段。“三苗網”1.0是“苗族知識精英”的一個小型網絡,個人色彩濃厚。“三苗網”2.0使得網站程序化、平民化,以網絡社群為特點的“網絡苗族”開始萌芽。“三苗網”3.0塑造了真正的“網絡苗族”的概念,大大推動了以多樣性和差異化為特點的各個區域、各個方言的苗族人通過網絡建立認同,從線上走到線下,打造了一個完全新型的“認同社群”。“三苗網”4.0將打造“智慧苗族”的概念,讓所有使用智能終端的與苗族相關的人們鏈接起來,形成一種互聯網+大數據+物聯網的形態。由此可見,“三苗網”是一個網絡新興事物和“網絡社群”的田野場,為研究互聯網時代之苗族重構提供了絕佳的場域和文本;同時,人類學的田野作業在這里衍生出了一種全新的形式。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石茂明在多個場合都理所當然地說自己“是一個field-maker”,“創造了一個田野”。
在“互聯網+”和大數據的時代背景下,民族學人類學的“田野”已經由一個地理意義上的實體空間拓展到虛擬的數字空間。傳統的田野調查方法受到挑戰,利用互聯網與調查對象建立關系、參與到網絡虛擬社區進而搜集資料的“虛擬民族志”(Virtual Ethnography)應運而生。令人遺憾的是,這樣的田野民族志項目和作品,在中國民族學人類學的學術生產場域里還很少見。對于“三苗網”這樣的“田野”,值得我們民族學人類學工作者去做的研究任務非常之多,其多重復雜的意義還有待人們來發掘。
當然,我們的研究視野絕不能僅僅局限于“三苗網”這樣的特例,因為隨著互聯網移動終端應用的普及,所有山地民族的村村寨寨、家家戶戶都已經深深地卷入了“互聯網+”的浪潮和大數據運動中。例如,在最近貴州民族學與人類學高等研究院組織的黔湘邊區“四十八寨歌場”田野調查中,我們發現,基于移動終端(手機)的QQ群和微信群不僅在苗村侗寨居民中已經廣泛普及,而且成了當地山歌文化遺產傳承、傳播和創新的重要媒介工具。作為虛擬歌場的山歌QQ群和微信群,與實體地理空間意義上的實體歌場,形成線上線下交叉耦合的復雜關系,給民族文化遺產的發展和研究提供了全新的境域(詳見本期李生柱等人的調查報告《“互聯網+”時代苗侗山歌傳承動向的田野考察——以黔湘邊區四十八寨歌場QQ群微信群為中心》)。可見,中國山地民族學人類學的研究已經到了必須高度關注和重視“山民在線”問題的時候了。在當下的“互聯網+”和大數據時代背景下,我們的調查研究不應再局限于傳統的村落社區或實體社群,而應將山地民族的線上生活也充分納入研究視野中。唯其如此,才能使我們的研究成為符合民族學人類學“整體觀”(holism)原則的研究,才能真正達成對山地民族生活世界的了解和理解。
2016年5月25日,李克強總理在中國大數據產業峰會暨中國電子商務創新發展峰會(中國·貴陽)開幕式的致辭中說,當今世界,信息化浪潮席卷全球,大數據、云計算、物聯網等蓬勃發展,使互聯網時代邁上一個新臺階。當下,國家把全國的大數據建設的中心放在了貴州,對貴州的山地民族學研究提出了新的時代要求。“互聯網+”和大數據正在深刻地影響著山地民族的生計方式、行為模式和思想觀念,大數據時代的智慧山地旅游、山地民族文化的智慧保護與傳承等各種新的命題已經擺在了我們面前。這些都需要我們運用民族學人類學的方法,積極考察山區各地各族人群具體如何使用“互聯網+”和大數據為自己的生活服務,或者說他們的生存受到“互聯網+”和大數據怎樣的影響。
從大數據的角度看,移動網絡和各種新媒體終端的發展與普及應用使得山地民族的個體和社群進入了個人數據和群體數據以幾何級數增長的時代,這些數據資料還幾乎完全處于未經整理、挖掘和分析的狀態。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有人能夠運用計算社會科學特別是計算人類學(computational anthropology)的方法,結合民族學人類學的理論分析架構,來系統地搜集、整理和分析有關山地民族的大數據,從中發現行為之間的關聯、觀念演變的軌跡,總結各種經驗教訓,預測未來發展走向,使中國的山地成為“智慧山地”,使中國的山地民族村寨成為“智慧村寨”,使中國的山地民族成為新型“智慧民族”,使山地民族地區的發展成為可持續的“智慧發展”。
國際山地研究專家E.格里森、G.格林伍德在其《山地研究大數據摭談》一文(見收錄于本期“中外山地民族文明研究動態”欄目的漢譯文)中指出,“如今,人們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日新月異的創新方式,對大數據加以運用,……若是將其聚合起來,足可以使我們對山區社會生態系統如何運轉等問題提出新的洞見。”他們提醒全球山地研究者:“山地研究界現在已經到了積極利用數據(如果不是‘大數據’至少也是‘中數據’)帶來的經驗和魔力,提出更有理有據、更強大有力的理論觀點的時候了;唯其如此,我們才有可能更好地理解山地系統的共性和個性。”顯然,基于大數據的山地研究和對于山地大數據的研究,已經成為一種世界范圍的學術潮流,是學術發展的大勢所趨。愿我們的山地民族學研究者們能夠把握好這一世界學術前沿方向,充分適應時代需求,主動強化問題意識,積極進行理論和方法的創新,大力開展基于大數據的“智慧山地”和“智慧民族”研究,為中國成為多民族的新型智慧之國做出自己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