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鐸王朝的專制趨向
傳統觀點雖然受到了國內外許多學者的質疑,但并未也不可能被徹底否定,因為與英國自身的歷史相比,都鐸王朝的君主專制趨向是顯而易見的。這種趨向既體現在當時的權力結構和政治體制上,也體現在國王的統治行為和方式上。
在都鐸之前的中世紀,英國國王雖是國家權力的中心,而且王權比歐陸各國都更為強大,但是在它的周圍同樣存在著三大難以超越的制約力量:一是貴族集團,二是教會勢力,三是中產階級。
英國的貴族就個人力量而言,當然是無力與王權抗衡的,但貴族們的聯合力量卻足以與王權分庭抗禮,而且正是因為前一條原因,英國的貴族為了維護和擴大自己的封建權益,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聯合起來與國王斗爭,并屢屢獲勝,迫使國王俯首讓步。1215年《大憲章》和1258年《牛津條例》的訂立就是兩個最典型的事例。英國天主教會作為龐大的國際宗教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憑借羅馬教廷的強大后盾和自身控制的約占全國1/3的土地資源以及思想文化領域的壟斷地位,始終在中世紀英國的權力舞臺上扮演著顯赫角色。由農村鄉紳和城市市民組成的中產階級是伴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崛起于13世紀的一支新生力量,盡管那時它的政治功能和影響明顯弱于貴族和教會,但它手中的巨額財富和蒸蒸日上的發展潛勢,特別是其作為國家主要稅源的不可替代的特殊財政地位,決定了它必然成為一支不容王權忽視的政治力量。在這樣一種多元型的力量對比結構中,中世紀的英國王權雖然較為強大,足以維持國家的政治統一,但絕無可能超然凌駕于其他三大勢力之上而建立君主專制。
進入都鐸時期,英國的政治力量對比結構根本改變。貴族集團在玫瑰戰爭中元氣大傷,勢力銳減,許多名門望族身死家滅,殘留的貴族世家屈指可數。就總體而言,貴族集團呈江河日下之勢,再也無力在政治舞臺上“興風作浪”,個別貴族甚至不得不靠仰王權之鼻息而茍延殘喘。教會勢力在宗教改革中遭受致命打擊。教產被沒收,修道院被解散,修士被勒令還俗,教皇勢力被驅逐。主教必須根據國王的提名選舉產生,宗教大會制定的法規須經國王批準才能生效。教會法庭不得違反國家法律和國王命令,不得把案件上訴羅馬。獨立的神權王國被摧毀,國王成為僧俗兩界共同遵從的最高首腦。保持近千年的王權與神權并立、教會與世俗政權對抗的二元社會結構被神權服從王權、教會隸屬國家的一元社會結構所取代,英國變成了一個以國王為化身的真正獨立自主的主權國家。
這時中產階級(即形成中的資產階級)的經濟勢力雖然隨著資本主義的長足發展得到進一步增強,但尚未強大到對王權提出挑戰的地步,更沒有產生奪取統治權的政治要求,相反,他們仍然需要王權羽翼的保護,因此,這個集團還不是王權的異己力量,而是王權的支持者。
正是在上述新的政治力量對比結構下,都鐸王朝順利地通過埃爾頓所說的“政府革命”,從政治體制上強化了王權。在中央政府中,原先因受制于貴族的宗派之爭而松散無力的諮議會被新成立的樞密院取而代之。樞密院由國王欽命大臣組成,他們多出身于社會中下層,對國王忠貞不貳,而且精明干練,辦事迅捷,是都鐸專制王權最得力的統治工具。
議會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權力實體繼續矗立在王權身邊,在國家政治上層建筑中仍然占據著不可動搖的重要一席,但它的政治脾性似乎略有改變。與前兩個世紀相比,議會與王權之間的對立沖突減少了,合作與支持增多了。在宗教改革、王位繼承、對外戰爭等重大決策中,國王的意見都能輕而易舉地取得議會的贊同,難怪某些西方學者把都鐸議會稱作“奴性十足的國王馴服工具”。
在地方政府中,都鐸王朝擴大了各郡治安法官的職權,把他們變成了中央王權的“雜役女傭”,全權負責一切地方管理。為防范治安法官的地方主義,都鐸王朝創設了郡尉制,每郡設郡尉一人,通常由樞密大臣兼任,他們除負責征集、訓練、指揮民兵外,還有權推薦治安法官人選,監督其工作。
在郡以下,都鐸王朝把過去的教會組織教區改造為一級行政組織,取代了自治性較強的百戶區和村鎮,原有的教區大會已形同虛設,權力集中于由教區執事、濟貧員、公路檢查員組成的小型教區會議手中,而教區會議又處于治安法官的嚴密監督和控制之下。這樣,一套帶有明顯專制主義傾向的政治體制建成了,王權的觸角從橫向說擴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從縱向說伸展到最基層的普通居民。
如同政治體制一樣,都鐸時期的司法體制也發生了趨向專制主義的變化,這集中體現為一系列特權法庭的建立。它們包括以下幾種。
一是刑事特權法庭即星室法庭,它由樞密院大臣和王座法庭、普通訴訟法庭的首席法官組成,不用陪審制,而采用流行于大陸各國的糾問式審判法,并可以對被告或證人進行刑訊逼供。
二是民事特權法庭即懇請法庭,它原是諮議會的一個委員會,后獨立出來,演變為一個專職法庭。
三是財政特權法庭,包括土地沒收法庭、監護法庭、王室地產檢查員法庭和首年俸法庭等專門法庭。
四是宗教特權法庭,包括高等代理法庭和高等委任法庭兩種。前者主要受理主教法庭和大主教法庭的上訴案件,后者則是一個貫徹宗教改革法規、鎮壓宗教異端的初審法庭,類似于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它們都是由國王任命的特別專員組成的。
五是地方特權法庭,即威爾士邊區法庭和北方法庭,它們是上述兩個特定區域的全權統治機構,但以司法為主。
六是產生于15世紀的衡平法庭即大法官法庭,可算作一個半特權法庭。雖然由它實施的衡平法這時已開始走向規范化和體系化,但由于它把公平、正義、道德、良心奉為至高原則,繼續保持著其固有的靈活性,審判方法又較為簡便隨意,因而給大法官保留了較大的自由裁量權。特別是大法官作為國王親信、朝廷重臣和樞密院要員,與國王的關系十分密切,因而很容易為國王所利用,充當王權的專制工具。實際上,每當王權與法律之間發生激烈沖突時,大法官及其主持下的大法官庭總是站在王權一邊。
憑借新建特權法庭和改造后權力更為集中的政治體制,都鐸王朝的政治統治行為呈現出明顯的專制主義特征。在立法上,都鐸王朝雖說對議會的立法權是尊重的,但也經常采用操縱議員選舉、控制議長人選、蒞臨議會訓話、逮捕反對派議員等手段,施展君威,以影響議會的立法進程和結果。
例如,1532年,下院對涉及國王封建權利的一項政府議案提出批評,亨利八世得知后立即召見下院代表,警告他們說:“希望各位適可而止,否則朕會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采取極端行動。”迫于國王淫威,下院通過了該議案。當《禁止上訴法》在上院遭到高級僧侶的反對時,亨利八世親臨上院,使該議案被強行通過。瑪麗女王在這方面比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1555年,某項涉及宗教問題的政府議案在兩院均遇到麻煩,瑪麗一世得知后召來兩院代表,當面訓斥,迫使他們接受該法案。”
伊麗莎白一世對議會采取的是恩威并用的策略,她時常為議會討論劃定范圍,不準越雷池一步。1593年,掌璽大臣警告下院議長說:“陛下讓我告訴你,所謂言論自由就是對議案說‘yes or no'。”
在她統治期間,兩院議員基本上都是女王的“馴服臣民”,但偶爾也有不順從的舉動,如在1586~1587年的議會上,清教徒議員們提出了“一個具有革命性的議案”,
企圖以長老會代替國教的主教管理機構,這是對教會最高首領國王決定宗教事務之專有權力的公然挑戰。女王聞訊后大怒,下令將議案的提出人彼得·溫特沃思等5名議員全部投入倫敦塔監獄,并派幾位樞密院大臣去下院“就清教徒的議案會發生的后果做了說明。這就用一種強制與說理相結合的手段粉碎了清教徒在議會的此次行動”。
可見,那時威脅到國王利益的議案是很難通過議會的。如果與議會發生尖銳沖突,國王還可以動用議會解散權使審議過程中的議案中途夭折,或者行使否決權將議會通過的法案扼殺于生效之前。在伊麗莎白一世時期,幾乎每屆議會都有法案被否決掉,其中1597年被否決12項,1601年被否決8項。
都鐸王朝的專制主義特征在司法領域表現得更為明顯。國王特權法庭不時借口“案情特殊”或“無先例可循”,把案件從普通法法庭中奪走,置于自己的自由裁量權之下。如果在特權法庭和普通法法庭之間發生司法權限之爭,樞密院往往以仲裁人的身份出現,并總是站在特權法庭一邊。有時樞密院借口國家安全需要,直接命令法庭擱置、推遲某一案件的審理,或具體指示案件應如何判決。
一個典型的案例是,1591年樞密院命令某監獄長拒絕執行法庭的人身保護令狀,并要求該監獄長在給法庭的回執中聲明逮捕是根據女王的特別命令進行的。如果案件涉及政府官員,樞密院則以他們是“國王的仆人”為由出面保護。有一次,一個國王優先采買員強行低價購買居民的木材,被普通法法庭定罪,此人聲稱“如此處理將使國王蒙受恥辱”,轉而求助樞密院,結果免除了懲罰。特殊情況下,國王甚至親自出馬,干預司法,如1517年的某一天,亨利八世親臨王座法庭,命令把倫敦塔的所有犯人帶到他面前,并“寬恕了他們”。
都鐸司法的專制趨向更突出地體現在嚴刑峻法上面,特別是在與王位繼承和國王個人利益密切相關的政治性案件的審判中。例如,亨利八世的第二位妻子因說了一句“國王從未贏得她的心”而以叛國罪被處死刑;其第五位妻子凱瑟琳因出嫁時不是處女而被斬首;埃塞克斯伯爵因沒有預先告訴亨利八世其第四位新娘“相貌丑陋”而被判處叛國罪;薩里斯伯利伯爵夫人因兒子接受了羅馬紅衣主教而被判極刑。伊麗莎白一世終生未婚,有“處女王”之稱,其實,她身邊情人如云,寵臣們始終生活在生命危險的陰影中,稍不留神便招致鐵窗之苦,甚至殺身之禍。女王的情人哈特福伯爵因擅自結婚,被女王宣布為非法,罰款1.5萬鎊,伯爵逃亡國外,他的妻子被監禁,當這位伯爵回國后也被關進倫敦塔。阿倫德爾伯爵在成為女王情人后因繼續與原配保持夫妻關系,結果被判極刑,多虧幾位老臣拼命相救才幸免一死。
在都鐸時期的刑事案件審判中,嚴刑拷打司空見慣,尤其在特權法庭中,鞭打、割耳、斷肢、頸首枷都是常用方法。伊麗莎白一世曾下令對一個猶太犯人施用拉肢刑架;首席法官雷有一次直言不諱地承認,經他審判的一個犯人完全是憑刑訊取得的口供而定的罪;甚至連空想社會主義者托馬斯·莫爾在任大法官期間也拷打過犯人。有時法庭不惜采用卑鄙的誘供手段,或根據莫須有的傳聞即可定罪,羅徹斯特主教約翰·費舍一案就是典型的一例。這位主教因對《至尊法》態度曖昧,未置可否,被關進倫敦塔。一天,靠阿諛奉承而升任總檢察長的理查德·里奇假裝探監,對獄中的費舍說,希望當面聽聽他的真實想法,并謊稱國王已許諾決不將他們的談話內容泄露出去。信以為真的費舍毫無顧慮地表示反對《至尊法》,說該法案等于宣布上帝不再是上帝了。數日后,法庭開庭,判處費舍死刑,唯一的證據就是他和里奇的獄中談話。對蘇格蘭瑪麗的審判則完全是一場荒唐鬧劇,其罪名是她曾寫信請求西班牙國王幫助她奪取英國王位和在英國恢復天主教,而這封信實際上是一名謊稱西班牙國王信使的政府密探誘騙她寫的。
都鐸時期尖銳的宗教沖突加劇了司法的殘酷性。亨利八世時,天主教徒慘遭迫害。那時的大法官托馬斯·奧德利是個宗教偏執狂,他制定了一批嚴厲的法律,凡是承認教皇至上者皆被砍頭,異教徒通通被燒死。除上面提到的費舍外,莫爾和倫敦的一位修道院長都是因為拒不同意國王是教會最高首領而被處死的。到瑪麗女王時,天主教徒重新得勢,新教徒又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據統計,該時期被處以火刑的非天主教徒達300多人。原有的新教徒法官為保全性命,紛紛違心地皈依天主教。著名法官詹姆士·黑爾斯最初猶豫不決,后在同僚的勸說下勉強接受了天主教,但一直遭受著良心的譴責,后來沉湎于酒,憂郁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