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余論
綜上所述,12~13世紀英國法律制度的方方面面都發(fā)生了革命性的變化,這些變化匯合一起,使英國完成了一次被外國學者稱為“法制大躍進”的歷史性跨越。如果說在12世紀以前,英國尚未走出混亂、落后的原始法制階段的話,那么,到13世紀結束時,一套被人們稱作普通法的系統(tǒng)完整的全國法律體系和司法制度已經(jīng)建立起來。這是歐洲歷史上出現(xiàn)的第一個民族國家范圍內的法律體系,在它身上已清晰地顯露出近代法律制度的若干基本特征。所以,法律史學泰斗梅特蘭認為,英國是一個法律制度早熟的國家。他說:“如果把1272年的英國同當時的西歐各國加以比較,那么,英國法律制度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它的早熟性,至少可以這樣說,那時英國的法律制度在本質上足以與近代的文明制度相比擬。它已蕩滌了各種原始性特征,而這些特征在法國和德國仍程度不同地存在著?!?img alt="F. Pollock and F. W. Maitland, History of English Law Before the Time of Edward Ⅰ, Vol. Ⅰ, p.224."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44910/11064909003479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96947-Myt3JzmI5kh4cQeY0Afl0k4ItRIaLPpp-0-67b13a5f951f7120efb2a0e0c5e2c507">
法律制度的早熟使英國從此與歐洲其他國家分道揚鑣。在以后的幾個世紀內,英國沿著自己的道路獨立地向前邁進,以當事人主義陪審制為標志的普通法日趨完備,并深深地融入英國的社會生活和民族文化傳統(tǒng)。與此構成鮮明對照的是,歐洲大陸各國繼續(xù)徘徊于原始法制階段,保持著蕪雜混亂的地方習慣法,這種局面使羅馬法向這些國家的滲透成為可能。尤其是到中世紀后期,當歐陸各國開始加強王權,著手創(chuàng)建近代民族主權國家時,帶有集權主義傾向的后期羅馬公法恰好迎合了這一時代需要。于是,一場聲勢浩大的羅馬法復興運動迅速席卷歐洲大陸。在這場運動中,歐陸各國從教會到世俗政權,紛紛致力于推動法律的統(tǒng)一,建立了職權主義糾問制,羅馬法也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國際規(guī)模的大陸法系。而這時的英國,普通法傳統(tǒng)已根深蒂固,它像一道堅固的堤壩,把羅馬法復興大潮成功地擋在了國門之外。不僅如此,在隨后興起的殖民擴張浪潮中,普通法還伴隨著英國殖民者的足跡走出了英格蘭,傳播到美洲、大洋洲、亞洲、非洲的許多國家,從而也發(fā)展為一個世界性法律體系。由此可見,當今西方世界普通法系與大陸法系并立格局的歷史基礎,實際上是通過12~13世紀英國法制的革命性變化奠定下來的,一如麥基文所言:“在西方世界的法律制度中,普通法成了唯一能與羅馬法競爭的法制,這絕不是命中注定的。最終,普通法戰(zhàn)勝了羅馬法……普通法贏得勝利,是13世紀末的事。但早在12世紀,這種結果便確定了。”從這個意義上說,12~13世紀不僅在英國法制史上,而且在整個西方法制史上都留下了深遠的影響。
這里,有一個無法回避但又耐人尋味的問題:為什么在歷史文化背景基本相同、社會發(fā)展水平大致相當?shù)臍W洲各國中,唯獨英國在12~13世紀特立獨行,出現(xiàn)法律制度早熟的奇特現(xiàn)象呢?特別是聯(lián)想到當時正值英國與歐陸各國政治經(jīng)濟聯(lián)系最廣泛、最密切的時期——有國外學者甚至認為,那時的英格蘭無論從貴族生活的習俗還是從智識的角度看,都是“法國文化帝國的一塊殖民地”——這個現(xiàn)象尤其耐人尋味。正因如此,許多外國學者對該問題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試圖解讀其中的奧秘。但是,西方學者特別是英國學者大多從抽象的民族特殊性出發(fā),認為這是英吉利民族固有的“民族性格”、“民族傳統(tǒng)”導致的結果。這種充滿民族優(yōu)越感的解釋早在15世紀福特斯丘的《英國法律贊》一書中就已經(jīng)有所展露,進入近現(xiàn)代以后更是廣為流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普林希姆。他于1933年在劍橋和牛津大學的專題講座中,通過比較英吉利民族、古羅馬民族和歐陸其他民族間的異同得出這樣的結論:英國人特有的“民族品質”、“民族精神”是促成英國法制早熟和普通法產(chǎn)生的主要動因,普通法本身就是英國“民族特性”的生動體現(xiàn)。
很顯然,這種立足于民族優(yōu)越論的解釋是無法令人滿意的。因為在12~13世紀,英吉利民族并未形成,根本談不上什么特殊的“民族品質”、“民族精神”,更何況具體完成這次法制革命、創(chuàng)建普通法的恰恰不是地道的英吉利人,而是剛剛入主英倫的法裔諾曼王朝和安茹王朝。再者,就普通法的早期實體法內容而言,它也主要是由導源于法國的封建土地法構成的,故而梅特蘭說:“民族精神,一個民族的天賦,是一種能夠創(chuàng)造奇跡的精神,卻又為每一位歷史學家隨心所欲地使用著?!卑⑻m也提醒我們說,“民族”這樣的詞匯如果未經(jīng)驗證而用于任何一種法律制度都是很危險的??▋葘踔琳J為,“民族”這種東西可能非但不是法律制度的原因,反而恰恰是法律制度的產(chǎn)物。
那么,英國法律制度早熟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筆者認為,特殊的歷史現(xiàn)象只能從特殊的歷史原因中尋找答案。英國法制的早熟主要是特定歷史機緣所促成的。其中,有兩個因素至關重要。第一,英國較早建立了強大的中央王權。馬克·布洛赫說,英國“成為一個真正統(tǒng)一的國家,比歐洲大陸任何王國都早得多”。而這一點又與丹麥人入侵和諾曼征服兩個偶發(fā)事件密切相關。8~10世紀時,原盎格魯-撒克遜人的7個王國在聯(lián)合抗擊丹麥入侵者和收復“丹麥法區(qū)”的斗爭中,逐步凝聚為一個統(tǒng)一國家,并創(chuàng)建了以分郡制為主干的三級地方統(tǒng)治體制。在此基礎上,諾曼王朝借助軍事征服獲得了生殺予奪大權,建立起當時歐洲最強大的封建集權君主制。
王權的強大為根本改造原始法律制度提供了必要的政治平臺和力量源泉?;仡?2~13世紀英國法制發(fā)生的所有變化,從“國王訴訟”范圍的擴大、司法令狀的采用、專職司法機器的建立、陪審制的推廣到司法管轄權的集中、法律體系的統(tǒng)一,無一不是仰賴強有力的王權推動實現(xiàn)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英國的普通法是“英格蘭政府逐步走向中央集權和特殊化的進程中,行政權力全面勝利的一種副產(chǎn)品”,
所以普通法也被稱為是英國的“王室法”。
與此相反,自9世紀法蘭克帝國解體后歐洲大陸各國長期處于分裂割據(jù)狀態(tài)中,王權式微,諸侯肆虐逞強。在這種政治局面下,法律制度的統(tǒng)一顯然是不可企望的。
第二,與前一因素緊密相關的是英國的法制近代化起步較早。王權的強大“將英格蘭在追逐發(fā)達的政治制度和確立現(xiàn)代化的法律和法院體系的競爭中前置了好幾代”。12世紀,正當歐洲封建制度如日中天之際,英國便提前叩響了近代法律制度的大門。當時,羅馬法復興運動在歐陸正在醞釀中,被日耳曼法和封建法擠壓在歷史后臺的羅馬法很難對偏居一隅的英倫產(chǎn)生實質性影響,更無力阻礙英國走自己的路,一如卡內岡所說,“它在羅馬法達到足夠成熟并成為一個嚴肅的競爭者之前就有效地排擠了它”。
時間因素和特定歷史機遇使英國輕而易舉地跳出了歐洲法制發(fā)展的正常軌道,走上了一條獨具特色的普通法之路。而在歐陸各國,由于王權虛弱,又經(jīng)過了數(shù)個世紀之后,法制近代化的車輪才姍姍啟動,而這時羅馬法已經(jīng)借助復興運動成長壯大,正以不可抗拒之勢風靡歐洲,所以繼受羅馬法成為歐陸各國唯一的歷史選擇。在這里,“時差具有最重要的意義”, “在英國與大陸之間的歷史差異中,始終能夠看到時機選擇的重要性”。
比利時法律史家卡內岡的這一看法無疑是有一定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