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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尚書》無“也”字說兼論“也”的句讀標識功能

一部《尚書》竟沒有一個文言中常見的高頻詞“也”。這是一種特殊的語言現象。所有的文言語法書幾乎都認為“也”在文言中是個語氣助詞,主要用于句末,表示判斷語氣。《尚書》也有大量的判斷句,為什么沒用“也”表示判斷語氣?進而言之,現代漢語判斷句不用“也”,“也”在現代漢語中也沒有對譯的詞。文言中的“也”用在句末與用在句末的句讀二者有沒有聯系?“也”和其他主要句末語氣詞“矣、乎”有何區別聯系?

研究證明:“也”的產生是為了離章析句,“也”的主要功能是句讀標識功能,也就是文言“也”用于句末相當于一個句號或逗號。

《尚書》為何不用“也”離章析句?這與《尚書》的文體特點有關。《尚書》是記言體政史資料匯編。《荀子·勸學篇》說:“《書》者,政事之紀也。”《尚書》的大部分篇章是古代君臣的談話記錄。其語言就反映了鮮明的口語特點:多用方言詞,詞義古僻。例如,《周書·大誥》:“肆予曷敢不越卬敉寧王大命?”“卬”,漢代孔安國釋為“我也”。《尚書》中僅出現兩次,皆見于《周書·大誥》,《詩經》中也僅出現五次。《大雅·生民》:“卬盛于豆,于豆于登。”《毛傳》:“卬,我也。”清代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卬者,姎之假借。”《說文·女部》:“姎,女人自稱我也。從女,央聲。”“卬”在西周時是一個使用頻率很低的第一人稱代詞。管燮初先生《西周金文語法研究》統計208篇比較長的銅器銘文沒有發現“卬”。學者們一般認為“卬”是一個僅用在記言體或詩體中的岐周方言詞。

《尚書》中還有許多史官直錄之跡。例如,《周書·洛誥》:“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章太炎說:“正當言孺子其朋往。”重言“孺子其朋”,周公殷殷切切、叮嚀再三的神態情貌躍然于史官直錄筆端。又例,《周書·大誥》記載周公決定東征,平定管、蔡、武庚之亂,諸侯和王室大臣反對,有這樣幾句話:“艱大,民不靜,亦惟在王宮邦君室。”“亦惟在王宮邦君室”與上文“艱大,民不靜”接不上氣,肯定省略了主語。主語是什么,根據上下文意是難以確定的。然而,在當時特定的語言環境中,主語很明確。當指“管叔、蔡叔和武庚”,管叔和蔡叔是周成王的叔叔,是王室的人。武庚是商紂王的兒子,武王滅商后被冊封為邶國的國君,所以說“亦惟在王宮邦君室”。這種既不承前又不蒙后的主語省略,在文獻中是少見的,亦見史官筆錄之跡。

史官秉筆直書,理當有什么寫什么,君臣言談政令中沒有“也”,史官筆錄當然也不會出現“也”。

同時,在甲骨刻辭中亦無“也”字,甲骨文是最早成體系的文字,其“六書”皆備,單字總數以千計。古文字學家尚未發現句末語氣詞“也”,也未發現用于句末的“矣、乎”。這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甲骨刻辭的內容多與占卜有關,僅有小部分是記事刻辭。卜辭多簡短,上百字的很少見,多數是幾十字、十幾字,甚或僅有幾個字。二是卜辭都有固定的格式,分為前辭、貞辭、占辭和驗辭四個部分。前辭記載占卜的時間、卜者名字,有的也記載占卜的地點。貞辭記載卜問的事情。占辭記載占卜時對吉兇禍福作出的判斷。驗辭記載占卜的結果和應驗的情況。

甲骨刻辭內容簡短,又有固定的格式,自然沒有句讀標識的“也”,人們理解起來亦無困難,因此也就沒有必要使用“也、矣、乎”。

證明“也”字具有句讀標識功能,可以先考察一下句讀的產生發展以及在上古文獻中的使用情況。句讀萌芽于殷代,形成于周秦,在唐代天臺沙門湛然的《法華文句記》中已明確:“凡經文語絕處謂之‘句’,語未絕而點之以便誦詠謂之‘讀’。”宋代岳珂《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已記載宋代刻書開始用句讀符號。但是,古人作文一般不標用句讀。這不僅表現在今存絕大多數古籍沒有句讀,還表現在即使已標用句讀的古籍里也不是所有的句子都有句讀。1959年,武威出土西漢《儀禮》簡策是書面語各種符號用得最多的一部古籍,絕大多數句子沒句讀,有句讀的句子極少。甲本《泰射》句讀符號最多,全文6858個字,僅標用115個句讀號,約60個字才有一個句讀號。實際上,一個句讀號是一個句群或一個小節的標識。

“也”和“矣、乎”這些句末語氣詞,不能充當句子成分,也不能表示句子成分之間的語法關系,較之別的文言虛詞有明顯區別。實際上這些句末詞就相當于句讀號。歷代語法學家僅僅認為“也、矣、乎”的作用是幫助句子表達各種不同語氣,而忽略了其句讀標識這一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功能。這一功能幫助古代讀者得以閱讀沒有句讀的古籍,同時,這一功能也可能為古人作文不標用句讀提供了重要條件。

另外,我們還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證明“也”的句讀標識功能。

(1)“也”用如句讀例。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讒諂之蔽明,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一句一個“也”,語句起止,了然于目,“也”的句讀標識功能顯而易見。最后一句用因果連詞“故”與上文四個“也”呼應,整個語段脈絡清晰,文意顯明。

 

山岳,河海,金石,此積形之成乎地者

《列子·天瑞》

 

一氣四個“也”,前三個“也”明顯標識并列詞語間的停頓,用如逗號。

 

今鄭失次犯令,而罪一;鄭擅進退,而罪二;女誤梁由靡,使失秦公,而罪三;君親止,女不面夷,而罪四

《國語·晉語三》

 

四個并列分句,句末一、二、三、四,句子次第清楚,復各繼之“也”表示停頓。“也”用如句讀號。

(2)同義語言材料證“也”用如句讀例。古籍中有許多同義語言材料,往往早一點的典籍不用“也”標識句末,易生歧解;晚一點的引用或譯寫則添加“也”,以明句界,用如句讀。例如《論語·顏淵》:“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這是兩個并列的判斷句,意即:君子的品德好比是風,小人的品德好比是草。由于當時《論語》不施句讀,讀者容易誤解“德風”“德草”連文,是偏正結構。《孟子·滕文公上》引用這兩句語時,“風”和“草”字后各加一個“也”。“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讀者就不會誤解“德風”“德草”為偏正結構了。

又例如,《尚書·益稷》有這樣兩句:皋陶曰:“俞!師汝昌言。”帝曰:“迪朕德,時乃功。”

《史記·夏本紀》改作:皋陶曰:“然!此而美也。”帝曰:“道吾德,乃女工序之也。”

《尚書》無“也”,司馬遷征引《尚書》史料時,就用漢代通語譯寫在句末加“也”,用如句讀號。

(3)早期典籍“也”使用的廣泛性亦可證成“也”用如句讀。文言語法著作一般都認為“也”是表判斷的語氣助詞,用于判斷句句末,是判斷句的標志,但在早期典籍中“也”與別的句末語氣助詞并無明顯分工,不僅僅用在判斷句句末,也可用在陳述句、感嘆句、祈使句,甚或疑問句、反問句、選擇問句的句末,用如句讀。

“也”用于陳述句例: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

《孟子·告子上》

今者項莊舞劍,其意常在沛公

《史記·項羽本紀》

 

“也”用于感嘆句例:

 

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

《左傳·僖公三十二年》

慶父聞之,曰:“嘻!此奚斯之聲也!”

(《公羊傳·僖公元年》)

是何楚人之多

《史記·項羽本紀》

 

“也”用于祈使句例:

 

攻之不克,圍之不繼,吾其還

《左傳·僖公三十三年》

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

《史記·魏公子列傳》

孔子聞之,告門人曰:“參來勿內!”

《說苑·建本》

 

“也”用于疑問句例:

 

南冠而縶者,誰

《左傳·成公九年》

孟嘗君怪之,曰:“此誰?”

《戰國策·齊策》

責畢收乎?來何疾

《戰國策·齊策》

 

“也”用于反問句例:

 

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

《論語·憲問》

若為傭耕,何富貴

《史記·陳涉世家》

 

“也”用于選擇問句例:

 

不知君之食客,六翮邪?將腹背之毳

《新序·雜事》

昔者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不識臣之力?君之力

《韓非子·難二》

 

文言的語句標識符號沒有感嘆句、問號,句讀號用于表示各種語氣的句末,“也”亦可用于表示各種語氣的句末,“也”用如句讀。

誠然,“也”亦用于句中。“也”用于句中不能用句讀號點斷,確實是文言中常見的一種現象,諸如《論語·泰伯》的“鳥之將死,其鳴哀”,《莊子·逍遙游》的“且夫水之積不厚,則其負大舟無力”,《詩經·衛風·氓》的“女不爽,士貳其行。士罔極,二三其德”。但是這些現象不僅不能否定“也”的句讀標識作用,而且促進我們研究“也”的演變消亡,進一步佐證其句讀標識功能。

金、甲骨文無“也”,《尚書》無“也”,《詩經》里出現“也”。向熹先生《詩經詞典》統計用于句末的“也”,《風》54次,《雅》8次。用于句中的“也”,《風》21次,《雅》4次,《頌》1次。《詩經》的成書年代大約在公元前6世紀。可知“也”在春秋戰國時期已經出現,并伴隨《左傳》《國語》《國策》以及諸子散文的出現,漸次增多。到了漢代,諸如《史記》《漢書》這樣大部頭的作品已經問世,書面語的信息容量日益龐大,書面語的表達也日漸復雜,沒有明顯的句子標識,要讀通那些長篇巨制已絕非易事。句末“也”開始大量出現,其他句末語氣詞如“乎”也開始大量出現。有的是寫書時加的,有的是抄書時加的。例如,《老子》:“載營魄抱一,能無離?摶氣致柔,能嬰兒?滌除玄覽,能無疵?愛民治國,能無知?天門開闔,能無雌?明白四達,能無為?”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反言省乎字例》指出:“河上公本,此六句并無‘乎’字。蓋無‘乎’字者,古本也;有‘乎’字者,后人以意加之也。”(清)俞樾等:《古書疑義舉例五種》,中華書局,2005年,頁73。東漢“五經無雙”的許叔重已認識到句末語氣詞的句讀標識功能。他在《說文解字》中已指出:“矣,語已詞也。”“乎,語之余也。”“語已”即“語之余”,就是句末詞或句末多余的一個詞。文言簡練,何需“語之余”詞,實際上就是提醒讀者一句話的結束。以此亦可類推“也”之句讀標識功能。

“也”相當于一個句讀號,句讀代表停頓,舒緩語氣,延宕音聲,提示強調,調整節奏,都需要停頓,“也”有時用于加強語言的感情色彩,用于句中,可以用“啊、呀”等對譯,有些不可點斷,有些亦可點斷。例如,《論語·公冶長》:“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也”后可點斷,斷成:“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譯成現代漢語:“顏回呀,聽到一點,可以推知十點;我子貢啊,聽到一點僅能推知二點。”這樣,“也”不僅具有句讀標識功能,同時也具有修辭功能。幾乎所有的語法書都說明句中“也”表示語氣的停頓延宕,這不僅說明句中“也”和句末“也”都具有表示停頓的作用,而且也可證明句中“也”的修辭功能是句末“也”的句讀標識功能的發展。我們既不能把“也”的句讀標識功能和修辭功能混同起來,也不能因“也”的修辭功能否定其句讀標識功能。

宋人刻書開始運用句讀號離析章句,句末“也”在書面語中的使用頻率逐漸下降。既有句讀號,何需句讀的標識呢?語言的發展,文言句讀與語言表達的矛盾日益加劇,促進人們尋找新的符號系統,它不僅能表示句子起止的界限,而且能表示句子內部、句子之間的結構關系以及句子的各種各樣的語氣。近代,西學東漸,許多人看到西式標點的作用,開始直接移用于自己的著作,1904年,嚴復的《英文漢詁》就使用西式標點。“五四運動”以后,產生了系統的新式標點,于是句末“也”完成其句讀標識的歷史使命,漸趨消亡。句中“也”因其修辭功能漸為現代漢語的“啊、呀、么”代替。

文言語法書基本都認為:“也”是一個靜態性的語氣助詞,用于判斷句;“矣”是一個動態性的語氣助詞,用于陳述句;“乎”是一個表疑問的語氣助詞,用于問句。三者不能互換。

文言語法書的看法立足于整個文獻語言,然而,“也、矣、乎”的功能分開曾經經歷過功能混同的過程。如前所述,“也”的使用在早期典籍中具有廣泛性,“矣、乎”亦然。“矣”不僅用于陳述句,也用于感嘆句、祈使句,甚或問句。“乎”不僅用于問句,也用于陳述句、感嘆句和祈使句。

“矣”用于感嘆句例:

 

善哉!技蓋至此

《莊子·養生主》

文帝曰:“嗟乎!此真將軍!”

《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矣”用于祈使句例:

 

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

《莊子·列御寇》

侯生曰:“公子勉之!老臣不能從。”

《史記·魏公子列傳》

 

“矣”用于問句例:

 

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

《論語·季氏》

曰:“子來幾日?”曰:“昔者。”

《孟子·離婁上》

 

“乎”用于陳述句例:

 

禮者,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

《韓非子·解老》

寡人欲車通三川,以窺周室,而寡人死不朽

《戰國策·秦策》

 

“乎”用于感嘆句例:

 

!神!至于無聲。

《孫子·虛實》

!子不遇時!

《史記·李將軍列傳》

 

“乎”用于祈使句例:

 

由,誨女知之

《論語·為政》

子曰:“毋,以予爾鄰里鄉黨!”

《論語·雍也》

 

漢語在無比遼闊的空間和漫長的時間里演變發展,如同字詞有多個形體一樣,表示句讀標識功能的句末詞也會有多個形體,既有“也”,也有“矣、乎”。“也、矣、乎”上古聲音也有聯系。也,喻紐,模韻。乎,匣紐,模韻。矣,匣紐,咍韻。三者或聲紐相同,或韻部相同,或聲韻相近。“也、矣、乎”出現的地域或不相同,出現的時間或亦有先后。例如,《尚書》無“也”,卻有“乎”和“矣”。全書句末“乎”一見,句末“矣”六見。“乎、矣”用于問句、陳述句、感嘆句和祈使句的都有。“也、矣、乎”起初的功能或是單純的,都是句讀的標識,可以混用,后來,或是某詞常用于表示某種語氣的句末,或是各詞本身形音義的內在原因,其語法功能和修辭功能漸趨不同,以致約定俗成,不可互換。例如,古音學家擬測“乎”在上古是平聲,“也、矣”是上聲。平聲是揚調,利于問句,有可能這是“乎”用于問句句末的主要原因。“也”“矣”上聲是抑調,發聲舒緩,則利于表示判斷和陳述語氣。各自的用法經常化、定型化后,一般也就不再互換了。

“也、矣、乎”具有相同的句讀標識功能,不同的語法功能和修辭功能。我們不能因其具有不同的語法功能和修辭功能而否定其相同的句讀標識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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