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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洪范》無“者”字辨、《尚書》類似“者”字結構的語言現象兼論“者”的詞性

“者”字結構是文言最常見的名詞性結構,“者”也是文言常見的文言虛詞。然而今文《尚書》里僅有一個“者”字,僅見于《周書·洪范》:“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風。曰時五者來備,各以其敘,庶草蕃廡。”“五者”指“五種天氣”。這種“者”放在數詞后面組成“數詞+者”名詞性結構,指代上文的名物,是文言文“者”的常見用法之一。但為何一部今文《尚書》僅有一個“者”?

查考典籍,《周書·洪范》“五者來備”,《后漢書·李云傳》引作“五氏來備”,《后漢書·荀爽傳》引作“五韙來備”,章懷注引《史記》“者”作“是”屈萬里:《尚書異文匯錄》,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3年,頁80-81。。“韙”與“是”形義相近容易訛誤,“是”和“氏”古音同在禪紐支韻,可以通假。我們認為《周書·洪范》里的“者”,有可能是后人在傳抄《尚書》時,以今律古,因為構成名詞性結構的結構助詞“者”已大量運用,而誤改“氏”“韙”“是”為“者”。

黃侃先生曾說:“漢之于周、楚,猶唐宋之于韓魏也。故凡后之引古者多改為今語,以便通曉。”黃侃述,黃焯編《文字聲韻訓詁筆記》,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頁151。《史記》引用《尚書》多為譯引。《史記·宋微子世家》引用《周書·洪范》的“我不知其彝倫攸敘”作“我不知其常倫所序”,“常”代替“彝”,“所”取代“攸”,“序”替換“敘”。司馬遷生活的時代“攸”已是冷僻詞了,“彝”和“敘”的一部分詞匯意義也已經為“常”和“序”所替代了。值得注意的是“所序”意為“所以規定的道理”,是一個名詞性結構,也就是通常說的“所”字結構。“所”字結構和“者”字結構是文言中性質相同的兩個結構。“所”取代“攸”應該和“者”取代“氏”“韙”“是”出于類似的原因,客觀地反映了語言的歷史演變。

古文字學的研究證明《尚書》時代書面語中還沒有“者”。管夑初先生曾仔細統計208篇文字較多的西周金文材料,結論是“者”“在西周金文中尚未出現”管燮初:《西周金文語法研究》,商務印書館,1981年,頁203。。《洪范》記載周武王滅殷后,向箕子詢問治國方略,箕子根據《洛書》闡述了九種大法。《書序》認為《周書·洪范》作于周武王時,是西周初年的作品。西周金文中沒有“者”,《洪范》里“者”的可靠性也就要打問號了。

今文《尚書》沒有“者”,有沒有類似“者”字結構的語言現象呢?研究證明,下列語言現象類似“者”字結構。

形容詞、動詞或動詞性詞組置于主語或者賓語的位置。

 

強弗友剛克。

《周書·洪范》

 

《爾雅·釋詁》:“克,勝也。”剛克,過分剛強。強弗友剛克,即“倔強不能親近的人過分剛強”。“強弗友”作主語,用如“強弗友者”。

 

高明柔克。

《周書·洪范》

 

(君王應當)推崇和順可愛的人。高明,形容詞用作動詞,推崇。“柔克”作賓語,用如“柔克者”。

“有”“無”構成動賓詞組作修飾語兼代中心詞。

 

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

《虞夏書·皋陶謨》

 

這句可譯為“老天懲罰有罪的人,用墨、劓、剕、宮、大辟五種刑罰懲治犯了這五種罪的人”。“有罪”作修飾語兼代中心詞“人”用如“有罪者”。

 

亂罰無罪,殺無辜。

《周書·無逸》

 

《白話尚書》:“亂罰沒有罪過的人,亂殺沒有罪過的人。”周秉鈞:《白話尚書》,岳麓書社,1990年,頁178。“無罪”“無辜”作修飾語兼代中心詞,用如“無罪者”“無辜者”,至今沿用不衰,有些已經凝固定型化成為動賓式合成詞。例如《現代漢語詞典》“無”詞條下就有“無辜”“無賴”等動賓式合成詞。

否定副詞“不”“弗”與形容詞、動詞或者名詞組合成修飾語,兼代中心詞作賓語。

 

乃有不吉不迪,顛越不恭,暫遇奸宄,我乃劓殄滅之。

《商書·盤庚》

 

這句可譯為:“假如有不善良不走正道的人,違法亂紀不恭不敬的人,欺詐奸邪、胡作非為的人,我就要全部滅絕他們。”“不吉”“不迪”“不恭”作修飾語兼代中心詞,用如“不吉者”“不迪者”“不恭者”。

《史記》和《尚書》的對比研究能夠進一步說明上述認識。比如《史記》的《五帝本紀》全文譯引了今文《尚書》的《虞夏書·堯典》,大凡動詞或動詞性詞組處于賓語或主語位置用如名詞或名詞性詞組時,司馬遷就在這些動詞或者動詞詞組的后面加上一個“者”字(也有在前面加上“所”字的)。請看下面兩個例子。

 

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

《虞夏書·堯典》

 

“有能俾乂”,《史記·五帝本紀》引作“有能使治者”。

 

(堯)曰:“明明揚側陋。”

《虞夏書·堯典》

 

《尚書易解》:“上明字,動詞。下明字,賢明,指貴戚。揚,舉也。側,伏也。陋,隱也。側陋,指不居要職者。”周秉鈞:《尚書易解》,岳麓書社,1984年,頁11。“明明揚側陋”是兩個動賓結構,《史記·五帝本紀》譯引為曰“悉舉貴戚及疏遠隱匿者”。

形容詞、動詞或動詞性詞組處于賓語或主語位置時用如名詞或名詞性詞組,《尚書》時代的人們可能習以為常,但是后人讀起來就感到十分困難,必須細心琢磨才能弄明白這些詞或詞組的特殊詞匯意義和語法作用。《史記》引《書》就是用“者”作為這些詞或詞組的標識。“者”的出現,首先是一種修辭需要,為了表情達意更為準確。

“者”字結構在《左傳》中已經出現,在《史記》時代已經趨向定型化。《左傳》全書總字數為196845字。何樂士先生曾經統計《左傳》的“者”字共出現552次,平均每一千字有2.8個“者”字。《史記》僅第八冊就有612個“者”字,每一千字平均有8.4個“者”字何樂士:《〈史記〉語法特點研究》,商務印書館,2005年,頁9。。語言的發展總是從粗疏到精確,從原始狀態到較為科學。今文《尚書》尚未出現“者”,形容詞、動詞或動詞性詞組作修飾語兼代中心詞,是《尚書》時代的語言還比較素樸、粗疏的表現。語言中出現結構助詞“者”以后,“者”字結構就使語言的表達效果日趨精確了。

語言從比較粗疏到比較精確的發展過程,不是突變的而是漸變的。同時,約定俗成的原則也使語言保存了一些較古老的語言現象。因此,后代文獻中,形容詞、動詞或者動詞性詞組偶爾也置于主語或賓語的位置,用如名詞或名詞性詞組。沒有用“者”作特殊用法的標志,其語法作用和詞匯意義與“者”字結構完全相同,文言語法著作一般稱之為“形容詞或動詞活用如名詞”。請看《左傳》的兩個例子。

 

小能事大,國乃寬。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小”“大”分別用在動詞“事”的前后作主語和賓語,用如“小者”“大者”。“小”指“弱小的國家”,“大”指“強大”的國家。

 

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

《左傳·莊公十年》

 

“伏”是個動詞,作“有”動詞的賓語,用如“伏者”。“伏”意為“伏兵”。

顯而易見,上述“形容詞的動詞用如名詞”例類似《左傳》中的“形容詞+者”和“動詞+者”,只不過省略了“者”而已。形容詞或動詞用如名詞,是“者”字結構產生和發展的歷史見證,是語言歷史演變合乎邏輯的結果。

綜上所述,今文《尚書》里還沒有“者”。“者”字結構有可能脫胎于“動詞或形容詞用如名詞”這一語言現象。“者”字結構是什么時代產生的,雖然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但是,《左傳》時代到《史記》時代是其迅速發展的時代。“者”字結構中“者”的出現,只是文言中形容詞、動詞或動詞詞組用如名詞或名詞詞組的標識,本身沒有所謂的稱代作用和詞匯意義。

今文《尚書》沒有“者”字,自然而然使人們聯想到學術界對于文言“者”字詞性的討論。“者”字結構作為文獻語言的常見結構,自然是語言學家們研究的重要內容。對“者”字詞性的認定,歷來見仁見智,分歧較多,主要有“代詞說”和“助詞說”之別。楊樹達先生稱之為“指示代名詞”楊樹達:《詞詮》,中華書局,1954年,頁193。,王力先生稱之為“特別的指示代詞”王力:《古代漢語》,中華書局,1962年,頁333。,業師周先生稱之為“結構助詞”周秉鈞:《古漢語綱要》,湖南人民出版社,頁402。

單純分析文獻中的“者”字結構,“者”既有明顯的指代性,用來指代人、事、物,似乎可以譯為“……的(人、事、物)”。同時,“者”又具有極強的黏著性,必須與前面的動詞、動詞詞組或形容詞凝固成一個結構,孤單單的一個“者”,既沒有稱代作用和詞匯意義,也不能作句子成分。著重于前者,“者”字歸入到“代詞”一類,著重于后者歸于“助詞”一類,似乎皆無不可。然而,詞類劃分除開意義標準和功能標準以外,還有沒有其他標準?對于《洪范》“者”字的考辨,以及對文獻語言中“者”字結構產生和發展的動態分析,啟發我們認識到詞類劃分還應該考察初始階段的詞匯意義、與其他語詞的組合規則及其變化發展的軌跡。

“者”字結構可能是從“形容詞和動詞用如名詞”這一語言現象演變過來的,“者”起初只是把形容詞、動詞的一般用法和特殊用法區別開來。“者”字的這種標識作用,使特殊用法的動詞和形容詞一目了然,符合語言表達必須明確的原則,“者”字的使用范圍也就越來越廣泛,不僅可以與詞組合,也可以與詞組組合成各種形式的“者”字結構,諸如“動賓詞組+者”式、“主謂詞組+者”式、“動詞性的偏正詞組+者”式,等等。現代漢語里雖然仍保存了少數構造簡單的“者”字結構,而“的”字結構卻在越來越多地取代“者”字結構。“的”字結構和“者”字結構有耐人尋味的相似之處,可以說“的”字結構是“者”字結構發展演變的產物。

有些學者認為:“‘者’字詞組譯成現代漢語有時候可以簡單地譯作‘……的’,但是古代漢語的‘者’并不等于現代漢語的‘的’,因為這兩個字的性質和用法并不完全相同。”王力:《古代漢語》上冊第一分冊,1979年,頁333。古代漢語的“者”和現代漢語的“的”不是異體字,因而不是內涵和外延完全等同的兩個概念,然而分別考察“者”字結構的“者”和“的”字結構的“的”,我們可以發現二者的性質和用法是大同小異的:

(1)二者都助成一個名詞性結構。二者助成的名詞性結構都具有名詞的各種語法功能。

(2)孤立的“者”和“的”都沒有詞匯意義。

(3)二者都具有標識作用。“的”字結構實際上是動詞性詞組或形容詞作修飾語的名詞性偏正結構的省略式。“的”是這種省略式的標識。現代漢語構成名詞性偏正結構的結構助詞只有“的”,因而就產生了“的”字結構而不是其他某字的結構。

(4)二者用法微殊主要是歷史原因。不同時代的語言表達總會受到約定俗成的諸多因素的制約,不會完全相同。所以現代能說“誰的”“我的”“木頭的”之類,不能說“誰者”“我者”“木頭者”。“小異”是語言歷史發展的必然現象,“大同”則是二者量與質的和諧統一。

古代漢語除“數詞+者”以外的幾乎所有的“者”字結構都可以對譯成現代漢語的“的”字結構。“的”在現代漢語中是一個結構助詞胡裕樹:《現代漢語》,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頁307。,“者”也應該是一個結構助詞。這反映了語言的穩定性和古今語法體系的承繼性。

誠然,語源標準并不是詞類劃分的根本標準,然而可以作為綜合分析的參考標準。就“者”字結構的“者”字而言,結合功能標準和意義標準來分析,“者”作為結構助詞是符合語言實際的。“者”的作用首先是結構作用,而不是稱代作用。離開上文,“者”本身不能表示是人還是物,更不能表示是什么人什么事物,不能作句子的任何語法成分,不具備代詞的本質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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