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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晉綏邊區的土地關系與社會結構變動

近代中國農村經濟“日形凋敝”,社會危機日趨嚴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土地改革運動是實現其改造農村,進而改造中國社會的革命性內容之一。中國鄉村社會的區域特征十分明顯,其歷史條件、社會環境和社會結構的差異甚大,因而各地土地改革進程與特征也不盡相同。晉綏邊區既是“華北各抗日根據地的樞紐,是前后方的交通要道,是華北五大戰略要地之一”,晉綏邊區是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戰爭時期開創的主要根據地之一,解放戰爭時期稱晉綏解放區。它包括晉西北、晉西南和綏遠大青山地區。《戰斗中成長的晉綏邊區》(1944年),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編寫組、山西省檔案館編《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總論編,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第16頁。同時也是“中國共產黨利用戰時環境動員農民、知識分子和地方士紳的試驗場”。馮崇義:《農民、知識分子與晉綏抗日根據地的民主建設》,馮崇義、古德曼編《華北抗日根據地與社會生態》,當代中國出版社,1998,第193頁。本節擬以晉綏邊區土地關系的變革為切入口,進行鄉村社會的個案分析,以展示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鄉村土地關系與社會結構變動的歷史實況和中國共產黨對于鄉村社會改革、發展所做的努力與試驗,并力求揭示隱含于個案之中的中國鄉村社會變革的歷史趨向與時代特征。

鄉村社會結構狀況

晉綏邊區的社會歷史條件和社會結構狀況,是中共抗日民主政權從事農村社會改革、調整土地關系,并具體落實自己的戰略方針和政策的主要依據。根據對1941年晉綏區18縣百余行政村、近千個自然村的調查統計,占人口總數2.85%的地主,占有土地總數的14.6%;5.5%的富農,占土地12.5%; 31.6%的中農,占土地的45%;而51%的貧農,只占土地的25.5%。韋文:《晉西北的土地問題》,《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63頁;山西省史志研究院:《山西通志·土地志》,中華書局,1998,第218頁。就土地集中和階級結構的分化狀況來看,比之于華南、華中各省的統計,即10%左右的地主、富農占70%以上土地的狀況,區域間的差別是十分明顯的。可以說,這一地區受外界社會變動影響較小,“在清末民初仍保持其一向的自給自足的封建形態,居民與外界往來甚少”。馮和法編《中國農村經濟資料》,黎明書局,1933,第884頁。“因此一般說還保持著封建地主經濟的原貌”,李向前:《抗日戰爭與中國西北農村社會的變動——兼談張聞天的“新式資本主義”觀點》,《華北抗日根據地與社會生態》,第42頁。其傳統社會經濟與結構特點是:

第一,鄉村社會經濟帶有濃厚的封建性,雖然沒有大地主,但土地集中趨向也非常明顯。據興縣、河曲、保德、寧武4縣17個自然村調查,“地主出租自己所有土地的百分之八十,富農出租三分之一”,“全部土地的三分之一,發生著租佃關系”。以土地為紐帶,鄉村的主要社會關系結構表現為租佃關系(地主與佃農)、雇傭關系(富農與雇農)和協作關系(自耕農與自耕農等)。當地的地租率水地、平地最高達60%~70%,山地稍低,但平均也在30%~40%。“農民收獲中之很大部分,以地租形式交給地主,自己只能維持半饑餓狀態。”《晉綏革命根據地建立初期經濟狀況及土地關系的變化情況》,《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84~85頁。農民生活極度貧困化,“愈益需求高利貸的救濟”,因而農民的負債率很高。據定襄東力等五村調查,負債農戶已占總戶數的70%(表2-8)。

表2-8 山西定襄五村農戶負債情況

資料來源:畢任庸:《山西農業經濟及其崩潰過程》,《中國農村》第1卷第7期,1935年5月,第63頁。

故此,“農民愈不能不屈服于更苛刻的條件之下”,畢任庸:《山西農業經濟及其崩潰過程》,《中國農村》第1卷第7期,1935年5月,第62頁。生活水平每況愈下。

第二,家庭農場規模不大,經營水平和生產技術極為低下。據興縣26個行政村7142家農戶的調查,一般農民家庭的經營規模如表2-9所示。

表2-9 1941年興縣農民家庭經營規模

資料來源:韋文:《晉西北的土地問題》,《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65頁。

單純從數量看,興縣平均每戶的土地面積是相當可觀的,事實上擁有的土地生產能力卻很低下。其一,每戶所有地中包含了一部分荒地,而且興縣山地土質瘠薄,十畝地的收入尚不及平原的一畝。其二,從耕種畜力來看,地主平均每戶有牲畜1.5頭,富農1.25頭,中農0.86頭,貧農則四戶才達1頭。家庭農場的生產力十分低下,“經營方式也是落后,直到今天為止,他們的耕作器具主要還是用手扶單犁,犁頭甚小,只能入土五六寸深”。韋文:《晉西北的土地問題》,《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66頁。對于多數自耕農而言,“得不到畜力底供給的,還占經營者底多數。例如由四五個人協力,共挽一架犁耕地的,是可以見到不少的”。《晉西北邊境三縣農民生活概觀》,《新農村》第24期,1935年5月,第35頁。

第三,土地價格波動較大,地權關系持續變動,并且直接受戰爭的影響,形成了相反的土地轉移流向。戰前晉綏邊區的土地呈現集中化趨向,“土地日益從貧苦農民之手,向地主富農方向轉移”。但戰爭爆發后,“富者逃之夭夭,無暇顧及集積土地,一時地價大跌”,土地開始向農民階層轉移。據1941年興(縣)、臨(縣)、忻(縣)、保(德)四縣村莊的抽樣調查,出賣土地戶數中,地主富農占77.9%,中農占14.3%,貧農占7.5%;而買地戶數則地主富農只占10. %,而中農貧農卻占到86.3%。韋文:《晉西北的土地問題》,《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68~69頁。鄉村土地關系開始由集中而趨于分散,盡管這種轉移過程比較緩慢。這一狀況與張聞天在延安時的“晉陜農村調查”情況基本一致,即當時興縣地區“除了作為一個階級而存在的地主和他們所代表的租佃關系外,整個社會經濟的變動,也是朝著地權細分、自耕農群體和質量都增大這個方向發展的”。張聞天:《張聞天晉陜調查文集》,中共黨史出版社,1994,第95頁。因此,該地區鄉村社會的總體境況是,“農業衰落,農村手工業破產,整個農村經濟向著衰頹的道路”。《晉綏革命根據地建立初期經濟狀況及土地關系的變化情況》,《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83頁。

晉綏邊區民主政權對于鄉村地權關系和階級結構調整、改革的重大試驗,就是在這一具體社會歷史場景中展開的。它所要解決的兩大主要任務:發動與壯大群眾力量,鞏固擴大農村統一戰線;調整農村生產關系,提高各階層生產積極性,改善群眾生活等。兩者都與解決和調整土地問題的基本政策密切相關。就歷史進程而言,這一基本政策的落實大體分為兩個時期,即抗戰時期的減租減息和解放戰爭時期的土地改革。

抗日戰爭爆發后,中共中央公布《抗日救國十大綱領》,提出將沒收地主土地改變為減租減息,作為抗日戰爭時期解決農民問題的基本政策,以進一步鞏固和擴大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早在1938年秋和1939年夏秋,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通過“犧盟會”、“農救會”發動群眾在晉綏邊區的石樓、靈西(今交口縣)、方山縣(今屬呂梁)開始了減租減息運動。1939年12月“晉西事變”后,各縣相繼建立了民主政權,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民主政府從1942年始將邊區減租減息運動普遍推開并走向深入。到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山西各抗日根據地實行減租減息的村莊占72%,其中減租減息較為徹底的占全部村莊的51.12%;邊緣區開展過減租減息斗爭的村莊占73%。《山西通志·土地志》,第218頁。晉綏各抗日根據地積極貫徹執行中共中央關于減租減息的系列決定,一方面扶助農民實行減租減息,削弱封建剝削,改善群眾生活,提高農民抗日和生產的積極性;另一方面,在減租減息之后,實行交租交息,既保障地主對土地和財產的所有權,又保障佃權的相對穩定。晉西北行署于1940年4月20日頒布了《山西省第二游擊區減租減息單行條例》,規定:對地主之土地收入,不論租佃、年種(伙種地、伴種地),一律照原租減收25%,并取消一切附加;新欠、舊債年利一律不超過10%;嚴禁扣租、現扣利;嚴禁剝削皮利,印子錢、高利貸。在執行過程中,二地委反映此規定有的條文不切合實際,原因是在抗日戰爭中晉西北的山地實際產量下降了30%左右,許多農民都按收成的情況酌量交租,每石交7斗左右,如果按條例減租后得交租7.5斗,農民不愿接受。《山西通志·土地志》,第214頁。故此,晉西北行署于1941年4月1日重新公布修正后的《山西省第二游擊區減租減息暫行條例》,規定:減租額為25%,且地租不得超過耕地正產物收獲總額的37.5%;錢息、糧息無論年利、月利均不得超過15%,并禁止現扣利、利滾利等高利貸及賭博債。賈維楨等主編《興縣志》,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第567頁。

在總結減租減息工作的基礎上,1942年9月20日,晉西北行署頒布《晉西北減租交租條例》,規定:山地以戰前原租額,先以七五折算,再減去25%;伙種地出租人投資部分不減租,先以總產量中除去投資部分,然后按照戰前原分配中在出租人分得內減25%;對少數鰥寡孤獨因缺少勞動力出租少量土地以維持生活者,地主中有抗日烈士或家庭成員因抗戰犧牲致使生活困難者,其租佃關系應以區別對待,予以少減或不減。《山西通志·土地志》,第217頁。此條例保障了地主或農民的地權,穩定了租佃關系,提高了農民的生產熱情。同年11月6日,晉西北臨時參議會修正通過了《晉西北減租交租條例》和《晉西北減息條例》,于是減租減息運動普遍展開。據晉西北1941年統計,17個縣有20987戶佃戶共減租17716石,平均每戶減租8斗多,其中12個縣減息8842元。《山西通志·土地志》,第218頁。隨著形勢的發展,減租減息運動不僅在老區深入進行,在新開辟的地區和游擊區也逐漸開展起來。

以減租減息為主的調整農村土地關系的政策,是在保障農民佃權,改善農民生活前提下實施的。雖然不觸及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但它同樣帶來了深刻的社會經濟變革。

首先,貧苦農民的經濟生活有所改善,基本生活得到了保障。據河曲縣20個行政村的統計,經過減租的租出戶共602戶,地主占33%,富農占30%,其他農民階層占37%。經過減租的佃戶共1535戶,除富農占2.5%外,97.5%都是農民,而且80%都是貧農。《減租交租工作在河曲》,《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45頁。晉綏邊區減租減息“著重的是地主與農民之間的租佃關系”,其原則是“削弱封建剝削與改善農民生活”。農民生活改善的情況從表2-10可知一二。

表2-10 晉綏邊區減租減息農民受益情況

說明:其他各縣因資料短缺,無法統計整理,但所舉各例仍可反映全區基本情況。

資料來源:《呂梁地區志》,第112頁;《臨縣志》,第129頁;《交城縣志》,第163頁;《興縣志》,第106頁;《汾陽縣志》,第139~140頁。

減租減息運動一定程度上調整了租佃關系,使貧苦農民的生活獲得一定保障,經濟生活有所改善。

其次,地權關系有所調整,土地關系乃至階級結構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變動。據晉綏邊區1944年6月對興縣2個村、臨縣3個村的調查,各階級的土地變動情況如表2-11所示。《山西通志·土地志》,第219頁。

表2-11 1944年晉綏邊區興縣、臨縣5村各階級占有土地變化

表2-11中的5個村,在減租減息前后各階級占有土地比重的變化情況為:減租前(1940),地主占30.3%,富農占24.8%,中農占27.5%,貧農占16.3%,雇農占0.85%;減租后(1944),地主占9.0%,富農占17.5%,中農占49%,貧農占23.5%,雇農占0.4%。《山西通志·土地志》,第220頁。據對臨縣、臨南、離石3縣13個村的調查,以開始減租的1942年與減租深入的1945年相比,各階層土地占有比重變化為:地主由23.4%下降到6.5%;富農由19.9%下降到13.5%;中農由35.5%上升到51.15%;貧農由20.9%增加到26.5%,戶均占有地由14.7畝增加到31.3畝。呂梁地區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呂梁地區志》,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第112頁。

在減租減息較為徹底的地方,封建土地制度已經不占統治地位,土地由集中走向分散的趨勢加快,中農、貧雇農獲得了較大的利益。當然,在多數地方,土地占有狀況雖然有所改善,卻并未從根本上改變封建土地制度。但是,由于地權關系的變動,農村階級結構也發生了明顯變動,主要表現為農村階級兩極差距的縮小和中農階層的明顯擴大。據晉綏邊區興縣、臨縣5個村的調查,各階級戶數占農村總戶數比重減租前后的變化為:地主由3.8%下降到2.4%;富農由10.8%下降到4.2%;雇農由5.2%下降到2%。《山西通志·土地志》,第221頁。另據臨縣、臨南、離石3縣13個村的調查,開始減租的1942年與減租深入的1945年各階級戶數占總戶數的比重變化為:地主由3.9%下降到2%;富農由6.7%上升到7.1%;中農由17.6%上升到51.2%;貧農由61%下降到40.3%。《呂梁地區志》,第112頁。“晉綏根據地的財產關系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總的趨勢是中農(自耕農)在農村人口所占比重激增,其他階層包括地主、富農和雇農都減少。”李侯森:《農民在解放中——解放區農村階級關系的變化》,《群眾》第10卷第19期,1945年10月,第695頁。就中農階層而言,“現在比原有戶數增加百分之七十三,成為農村中最大的階層”。此為興縣、臨縣5個村的調查情況。晉綏分局調研室:《階級關系及土地占有的變化》,《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107頁。

最后,減租減息政策以鞏固和發展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為前提,適當照顧到農村各階層的利益,提高了農村各階層的生產積極性。“農民于進行減租斗爭勝利后,莫不喜形于色,紛紛集議明年生產事宜,決心努力增加生產。”《興縣減租運動開展》,《抗戰日報》1943年12月21日。當然不僅僅是“獲得勝利果實”的貧苦農民階層擁有“增加生產”的熱情,即使是農村中的富有階層,也恢復了生產的信心。“這一政策的認真執行下,不僅中貧農的生產積極性大大提高了,就是地主富農的生產情緒也大大提高了。”林楓:《堅持敵后抗戰的晉西北根據地》,《解放日報》1943年7月8日。特別是1940年12月后,由于邊區政權及時糾正了“左”的錯誤,堅持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恢復了社會秩序,使各階層都能安心生產”,并把“地主老財的裂痕基本上彌補了,使他們的生產情緒更加提高”。據興縣二區9個士紳統計,1940年種地342坰,1941年種地779坰。大多數逃亡地富返回根據地,從事生產。《農業生產調查》,《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694頁。有些地方出租土地的地主也逐漸變為雇人耕種的富農。因此,與抗戰初期大批雇農被解雇的情況相比,“由于新政權下經濟建設的逐漸開展,雇農數目已有些增加,例如四一年臨北三個區的長工比四零年增加百分之六十四點八”。韋文:《晉西北的土地問題》,《解放日報》1942年4月20日。

到1942年,晉綏邊區不僅使戰前趨于衰退的農業經濟逐步恢復,“促成了根據地的生產運動的發展”,而且“工業生產也有很大的發展”。“素稱貧瘠的晉綏邊區,人民逐漸走向豐衣足食的境地”,《戰斗中成長的晉綏邊區》(1944年),《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總論編,第25~26頁。為抗日民主政權建設和軍事斗爭奠定了較有利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基礎。

土改的三種類型

“減租減息”只是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戰爭特定的歷史條件下調整農村土地關系的政策,“徹底消滅中國存在幾千年的封建半封建的剝削制度”,通過平分土地,實行耕者有其田,“使千千萬萬的中國農民翻身”才是中國共產黨農村土地革命的基本目標。

抗日戰爭勝利后,隨著解放戰爭的爆發和“減租減息”運動的深入,各解放區的農民“在反奸、清算、減租減息斗爭中,直接從地主手中取得土地,實現‘耕者有其田’”,《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清算減租及土地問題的指示》,《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320頁。對于土地的要求更加強烈。為了適應農民“群眾運動”的需要并指導這一運動的方向,1946年5月4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清算減租及土地問題的指示》(“五四指示”),決定將減租減息政策改為沒收地主階級的土地,分配給無地、少地農民。1946年5月12日,晉綏分局向縣區以上單位傳達了“五四指示”。6月19日至7月19日,召開了歷時一個月的縣區以上和軍隊主要負責人參加的會議。會議決定在推進新解放區反奸清算的同時,積極準備將老解放區的減租減息運動轉變為土改運動,會后分局派出工作組調查農村階級關系和土地占有情況,制定了《怎樣劃分農村階級成分》的文件,并有計劃地培訓了一批干部。隨后分局抽調大批機關、部隊干部組成土改工作團,陸續開赴農村開展土地改革試點工作。晉綏分局三地委的試點在臨縣郝家坡三聯村,其他各縣的試點村為:興縣的蔡家崖;臨縣的甘泉、龜峁、安業、張家灣、白文、南莊、成家;離石縣的東相王、西相王;方山縣的糜家塔、高家莊;中陽縣的金羅、上橋;嵐縣的斜坡。《呂梁地區志》,第113頁。后來晉綏分局陸續發出《關于發動群眾解決土地問題的總結提綱》以及《補充指示》,對土改中農民應該取得什么等問題做了具體解答。

土改初期至1947年春,主要是清算封建剝削,要求沒收地主的土地財產,富農交出多余的土地財產。在思想認識和工作方法上,存在著不敢放手發動群眾,由土改工作組和干部包辦的情況。在分配土地財產上,對解決少數無地農民顧慮較多,存在著不經群眾評議而由干部批派,以致出現分配不均等現象。后來在中共中央工作委員會書記劉少奇的屢次指導、督促下,晉綏分局改正了“右”傾做法。隨后,在康生、陳伯達的具體指導下,又出現了“左”傾行為,并使“左”傾錯誤進一步擴大化。他們制定了錯誤的階級劃分標準,擴大了地主成分比例;同時將農會的權力無限擴大以至于取代了黨對基層政權的領導。1947年9月24日《告農民書》發布后,提出“農會完全可以代替政權”,使晉綏解放區的土改工作出現嚴重脫離黨的領導,侵犯中農利益和工商業者的情況。

從1947年12月到1948年2月,在毛澤東、葉劍英和中共中央的多次指示和幫助下,晉綏分局連續發布了六個指示,使“左”傾錯誤得到迅速糾正。到1948年底,晉綏分局基本完成了老區、半老區的土改,并頒發了土地證書。

晉綏邊區現屬呂梁參加老區土改的完整縣有興縣、臨縣、嵐縣、方山、離石、中陽、石樓七縣,在部分村莊進行了土改的有汾陽、文水、交城、孝義四縣。據《1949年2月16日晉中二分區第一期老區、半老區結束土地改革整黨工作報告》記載:汾陽、交城、孝義三縣共有老區村莊856個,1947年冬經過徹底土改的村莊有566個,經過徹底調劑土地的村莊236個,未調劑的村莊50個。彭明:《中國現代史資料選輯》第六冊補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第439頁。

老區、半老區的土地改革分三種類型,即土地改革比較徹底的地區,土地改革尚不徹底的地區和土地改革很不徹底的地區。根據不同地域的特點采取了不同的土地改革方案。對前兩類地區主要采取從地主、富農(包括新舊富農)、部分中農和占有較多土地財產的干部家庭中抽補調劑的辦法,使貧農和雇農增加土地和財產;對第三類地區則完全采取“平分土地,徹底消滅封建土地制度”的方針。據晉綏解放區1946年底統計,有百萬農民獲得土地370萬畝,得到土地的人口占全部人口的1/3,每人平均3.9畝。其中,1946年7月以后有106萬畝土地轉移到農民手里,平均每人近2畝。山西省史志研究院:《中國共產黨山西歷史》,中央文獻出版社,1999,第684頁。老區、半老區土改實踐獲得了許多成熟的經驗和深刻的教訓,為新區土地改革的順利完成奠定了基礎。

新區土改在1948年12月至1950年3月展開,現屬呂梁的汾陽、孝義、交城、文水四縣參加,基本按照華北局批準的《關于晉中地區土地改革的決定》進行。在土地關系已被“兵農合一”打亂的地區,只實行按人口平均分配;在未實行“兵農合一”的地區,按照《中國土地法大綱》(以下簡稱《大綱》)進行。新區土改是在老區土改成熟經驗的指導下進行的,未出現“左”“右”偏差,進展速度較快也較順利。到1952年底結合清丈土地,頒發了土地證,新區土改完成。由此,該區域內的土改運動全部結束。

土地改革的制度性對象是鄉村社會中歷史久遠的地主土地所有制,其改革內容之深刻,利益調整主體之廣泛,社會集團間利益沖突之劇烈,具體情況之復雜都是前所未有的。由于各村、縣經濟、社會條件和歷史習俗的差異,土改的進程和具體運作狀況很難一致,所以,我們擇取離石縣五區的田家會村和四區全區的土改資料進行對比分析,以求從不同層面認識和把握鄉村土地關系與社會結構變動的具體進程和實踐狀況。

田家會村是晉綏邊區離石縣五區的一個較大規模的行政村,包括3個自然村,374戶,1330人。該村土改前“曾經過兩度清算斗爭和減租減息”,雖然土地關系有所變動,但土地轉移微弱,“封建土地制度依然存在”,“各階層土地占有懸殊基本上并未改變”(表2-12)。《離石縣五區田家會分配土地確定地權工作報告》,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15/12。

表2-12 田家會村土改前各階層土地占有情況

資料來源:《離石縣五區田家會分配土地確定地權工作報告》,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15/12。

占全村9.8%的地主富農,占全村土地的22.4%,而且占有的土地質量較好,因此產量份額更高,占到全村的27.5%。因而農民對于剝奪地富土地的要求也十分強烈。田家會村的土改開始于1948年2月11日,由于該村土改是在中央糾“左”以后,“緊接著改正錯訂成份之后”開始的,成熟的經驗使得該村的土改比較順利和穩妥,其基本步驟和進程是:首先,宣傳動員,選舉評議分配委員會,并從組織上確定評議分配委員會的工作歸屬于行政村代表委員會領導,具體分地方法原則上經代表會討論,農民大會通過;其次,丈量土地和評定產量;再次,抽補分配土地;最后,修改、補充和調整。田家會村的土改至3月5日正式結束,并將整個工作轉入春耕生產。這場“暴風驟雨”式的革命前后費時近一個月。

土地不僅僅是鄉村居民生活和生存的基本資源,而且也是村民社會地位的主要標志或獲得鄉村社區成員資格的首要條件。土地改革涉及鄉村社會各階層的切身利益,利益集團之間的沖突在所難免。但是由于地主、富農被確定為“革命對象”,面對強大的革命政權力量威懾和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歷史潮流,地主、富農只是被動地服從于“歷史”的需要。在田家會村的土改進程中,主要的沖突和糾葛并不是,至少不是公開地表現為地主富農與貧雇農的階級對立,而是集中在不同的村社群體之間。

一個是村民與外來戶及商民的利益沖突與調整。“在確定商人貧民分地人口時,爭論很大。”商人大都是外來的,雖然已經久居于村落之中,但只是村中居住者,卻難以融入村社群體之中而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村民。田家會是小市鎮,外來經商戶很多,有四五十戶,因此在土改中出現“驅逐外來戶現象非常嚴重”的情況。《離石縣五區關于田家會分配土地確定地權工作報告》,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15/12。盡管工作團做了大量勸解工作,村社的貧雇農仍一意要求趕走外來的商戶,“農委會甚至擅自給11戶外來商戶寫了介紹信讓走”,即使是被選為土地評議分配委員的商戶,“大家也要趕走”。為此,村民與土改工作團幾乎形成“對立”。《離石縣五區關于田家會分配土地確定地權工作報告》,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15/12。

另一個是自然村之間的利益沖突與調整。田家會村包括田家會、上樓橋和王家塔三個自然村,由于土地被山川溝壑分割為山地、平地和水地等不同質級,而且又十分分散,丈量和產量評定比較困難。為了盡快并適當地完成土地丈量,“大多是采取評議辦法”,即“以入種時三升麥籽為一畝地作標準”,進行評估測算。結果,自然村之間對于土地估量數意見頗大,“反映田家會丈地把畝縮小了,有問題”。為此“田家會也走了兩天彎路”。《離石縣五區關于田家會分配土地確定地權工作報告》,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15/12。為協調自然村之間的土地矛盾,由土改工作團專門“召開全行政村代表大會,并邀請和田家會土地有關的附近各村派代表參加”,經過艱苦的協調工作,才使矛盾得以化解。

為時一個月的“土地革命”使田家會村土地占有狀況發生根本性變動(表2-13)。

表2-13 田家會村土改后各階層土地擁有情況

資料來源:《離石縣五區關于田家會分配土地確定地權工作報告》,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15/12。

地主、富農占有土地大幅下降,由土改前的人均12.61畝和9.29畝減為3.43畝和4.72畝。各階層中,中農占有土地最多,貧雇農占有土地雖然量上不及中農,但其土地質量較好,人均產量高于中農,因此土改后的土地占有狀況比之于土改前而言呈“倒寶塔型”。劇烈的土地革命過后,田家會村的社會結構形成了一個“顛倒過來的”新社會。

離石縣四區的土改工作從宣傳動員到確定地權,整個過程為半年時間(1948年1月至7月)。該區有14個行政村,118個自然村,7159戶,28967人,共有水地12814畝,旱地12213畝,山地180834畝,合計為205861畝。《離石縣四區關于土改問題工作的總結》,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9/8。四區各村的社會歷史狀況不同,其中10個行政村屬于半老區,4個行政村屬于老區,因而不同類型的鄉村土地占有關系和階級結構也有區別。半老區的土地關系很少經過民主政權的調整,土地占有狀況的階級差別很大,“地主比貧雇農的土地的平均數大過八倍多,富農大過約四倍”,而且赤貧戶也不在少數。《離石縣四區關于土改問題工作的總結》,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9/8。老區各村從1940年即建立了民主政權,曾經過減租減息和清算斗爭,土地關系已經進行過調整,“因而地富土地及其他財產,均有大量的轉移”。《離石縣四區關于土改問題工作的總結》,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9/8。但地富土地的平均數仍超過貧雇農將近一倍,中農與貧農的土地占有數相差不多。全區總體情況是:

第一,老區封建勢力受到削弱,地富土地轉移到農民手中時間較長,地權亦已確定;半老區地富土地轉移有限,時間較短,且多為調劑性質,農民沒有地權。

第二,老區農民獲得土地較早,不少貧農確實已經翻身,上升為“新中農”。半老區翻身農民很少,沒有出現“新中農”階層。

第三,老區已經沒有無地農民,半老區無地戶或僅有極少土地的農戶尚有十分之一左右。

因此,根據上級黨組織土地改革的精神,四區針對老區、半老區不同類型的鄉村,分別實行“土地抽補”和“平分土地”的不同政策。

經過半年多的艱苦工作和復查、糾錯與反復,四區的土改運動至7月全部結束。雖然因為社會歷史條件的不同,各村實施土改的具體方案不同,但最終結果卻基本一致,即在平均占有土地的前提下,以剝奪地富的利益和抽動中農的利益來優先保障貧雇農的利益,實現窮人翻身的目的。全區抽動土地的戶數占到35.4%,補地戶占到56.8%,不動戶僅為6.3%,運動所觸及的社會階層是相當廣泛的。土改之后,全區各階層占有土地的情況如表2-14所示。

表2-14 離石縣四區土改后各階層土地占有情況

說明:土改前土地缺坪頭村的土地數;半老區土改前后土地數不同,有些地方有“黑地”,有丈量扣余地等;半老區缺兩個自然村資料。

資料來源:《離石縣四區關于土改問題工作的總結》,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9/8。

如表2-14所示,土改消滅了土地占有的階級懸殊,各階層的土地占有基本達到平衡。“全區已無一戶無地農民,農民已完全有了翻身的基礎。”《離石縣四區關于土改問題工作的總結》,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9/8。

田家會村和離石四區的土改和社會結構的變動并不只具有個案的意義,它們其實是晉綏邊區整體社會結構變動中不同層面的典型。村落和縣區的社會變動或許在具體操作層面上各有特點,但其所達至的目標和發展趨向卻與整個晉綏邊區的社會變動總體特征相一致。

土地改革是中國共產黨以廢除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并消滅地主階級,實行耕者有其田為目標的革命運動,它所導致的鄉村社會變革既是劇烈的也是深刻的。

第一,晉綏邊區鄉村傳統的土地制度被徹底摧毀,土地關系發生根本性變革。土地改革平分了地主的土地,征收了富農多余的土地,無地或少地的農民由此獲得足額土地,生活得到了基本保障。據統計,在三分區以北,老區半老區約210萬人口的地區中,約有70萬~105萬無地缺地農民,即33.4%~50%的人口獲得了約270萬畝土地,滿足了他們的土地要求。在土地改革中,土地轉移約占總面積的9.5%。《中共中央晉綏分局關于土改工作與整黨工作基本總結提綱》(1949年1月30日),《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495~496頁。由于缺少完整的資料,表2-15只能采取抽樣統計分別表示老區、半老區和新區土改后各階層占有土地的情況。《晉綏邊區老區、半老區一些村莊土改前后土地占有情況統計表》,《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429~430頁。

表2-15 土改后晉綏邊區老區、半老區各階層占有土地抽樣調查情況

說明:老區為七個縣十個行政村又三個自然村統計。表內富農實際包括新富農,中農也包括新中農。半老區為八個行政村又三個自然村統計,個別村子的統計數字略有出入。

在老區、半老區,由于民主政權對于土地關系變動發生了較大和較長時期的作用,由貧雇農和中農上升為新中農和新富農者較多,因此土改過程中中農和富農的利益得到了保障。從人均占有土地狀況來看,中農和富農占有明顯的優勢。從表2-16顯示的新區情況看,地主富農的財產和土地被剝奪,貧雇農的社會地位獲得大幅提升,中農的地位得到一定保障,整個鄉村社會的土地關系與社會結構已全然改變。“到1948年,晉綏廣大農村的面貌便為之煥然一新”,已在包括二百一十萬人口的地區內,“徹底廢除了地主階級的土地財產所有權,消滅了封建半封建剝削的土地制度,真正解決了土地問題”。《一九四八年的晉綏解放區》,《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總論編,第652頁。

表2-16 新區汾城縣六個村莊土改前后各階層人均占有土地情況

說明:數字完全根據原材料,其中略有不符處。土改前全村土地及產量包括公社地數字。

資料來源:《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431頁;《一九四八年的晉綏解放區》,《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總論編,第652頁。

第二,貧雇農階層獲得了鄉村社會的支配地位,鄉村社會—階級結構發生劇烈變動。“土地改革的結果,是要使雇農貧農最最得利,使每一個無地少地的農民都得到土地,解決土地問題,最大限度地滿足其土地要求;……使農民從地主的封建剝削下解放出來。”《堅持平均的公平合理的分配土地》,《晉綏日報》1947年4月5日。土地改革的結果,使鄉村社會各階層在土地占有上發生了結構性變動,形成不同于舊時代的“倒寶塔型”結構。“(臨縣)各村平分的結果,不僅在土地的質量和距離的遠近上,照顧了貧雇農,以致在數量上亦形成為倒寶塔形的情況,即雇貧農每口人的土地占有量最大,中農次多,富農較少(以上各級之間,每口人的土地差額,一般都在三斗產量上下),地主和破產地主就更加少到顯然無法可以維持生活的境地。”《關于最近分配土地中的幾個問題》,《晉綏日報》1948年1月24日。這雖然被后來認為犯了“左”的錯誤,卻是當時農村土改中社會階級關系變動的實況。據晉綏老區、半老區5個村對土地抽補搭配情況統計,各階層抽出的土地占原有土地數的比例和補地戶占本階層的比例如表2-17所示。

表2-17 晉綏老區、半老區5個村各階層抽地情況

資料來源:《中國共產黨山西歷史》,第698~699頁。

分配后,平均每人占有土地1.13畝,其中各階層人均占有土地為:地主0.82畝,富農1.09畝,中農1.29畝,貧雇農1.17畝,其他階層0.5畝。《中國共產黨山西歷史》,第698~699頁。

貧雇農是土地改革運動中最大的獲益階層。“農民喜氣洋洋,新年春節,紅火的秧歌出現在街頭,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笑容。”《東胡土地改革的幾點經驗》,《晉綏日報》1947年2月20日。正如李井泉在興縣二區農民代表會上所講:“貧雇農從前給人看不起,這次斗地主,建立了貧農團,敢說話敢提意見了,貧雇農在舊社會被人家稱為窮鬼,新政權以后,……經濟上分到東西,政治上敢說話,有些當了干部、代表,領導農會,這很好。”《土改通訊》第9期,《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469頁。

經濟上翻身后的貧農,政治上開始居于鄉村社會的核心地位。“鄉村貧農團或貧農小組,在運動中起了很大作用。在許多地方,他們成為革命先鋒。”《中共中央晉綏分局關于土改工作與整黨工作基本總結提綱》,《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497頁。鄉村社會權力結構也發生了根本性變革。“貧農團即使人數不占大多數,也自然成為領導核心。鄉村中一切工作,特別關于土地改革中的一切問題,必須先經貧農團啟發和贊成,否則就不能辦。”《中央工委關于樹立貧雇農在土改中的領導及召開各級代表會等問題給晉綏分局的指示》,《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382頁。以“貧農階層為核心”的鄉村社會階級和權力關系的結構性變動,持久而深遠地影響著中國農村社會發展的路向。

階級成分劃分與“左”的影響

在鄉村社會中,土地關系始終是社會結構關系中最基本的關系。“農村各階層沒有脫離了土地關系”,“農業生產是各階層生活主要決定因素”。《晉西北群眾工作總結》,《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總論編,第172頁。調整和改革土地關系是改造鄉村社會,重構農村階級關系的一個內容深刻的社會革命運動,它所面對的問題十分廣泛和深刻。在晉綏邊區的土地改革歷史進程中,關涉全局性的同時也影響到以后中國農村社會發展方向的問題,至少有農村階級成分的劃分和如何保障中農階層利益兩大問題值得關注。

第一,關于土改中農村階級成分劃分問題。1946年晉綏邊區接到“五四指示”后,于9月份制定了《怎樣劃分農村階級成份?》的文件,比較具體地確定了劃分農村階級成分的三個標準:一是根據剝削關系和剝削的性質;二是財富多少,家當大小,生活好壞,剝削和受剝削的輕重;三是來歷和歷史。文件針對農村社會階級結構的復雜性、多樣性和不平衡性特點,特別提出三個標準“不是相等的”,“頂重要的當然還是第一個標準”。鑒于在農村階級成分劃分中常犯的錯誤,文件還特別列舉了劃分“農村階級成分”的實例,認為從社會階級或社會階層結構層面上看,農村存在著兩大階級(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和18個階層(地主、經營地主、破落地主、富農、中農、貧農、雇農、工人、產業工人、手工業工人、學徒、手工業者、作坊主、商人、自由職業者、貧民、流氓無產者,其他)。《怎樣劃分農村階級成份?》,《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329~339頁。后來的實踐反復證明,這是一份符合農村社會—階級結構實際,且具有較強操作性的指導性文件。然而,這一文件的基本精神卻未能真正地貫徹實施,晉綏邊區的土改運動半年后很快走向“左”的極端。

1947年5月7日,晉綏分局在臨縣郝家坡召開地委書記和各地土改工作團負責人參加的土改經驗交流會,會議認為前一階段的土改過于“右”傾,未能放手發動群眾,存在著“富農路線”。會議重新確定劃分階級的成分要聯系歷史“查三代”、“看鋪攤攤大小”、“看政治態度和思想”等標準;確定成分要注意“化形地主”,“要根據群眾的意見來定,不能讓群眾服從咱們的意見,而是咱們服從群眾的意見”。會后將以前發表的《怎樣劃分農村階級成份?》的小冊子收回銷毀。《興縣志》,第571頁。根據此次會議的精神,各分區農村階級成分的劃定出現了嚴重失控,對當時乃至后來的工作造成了極大損害。據任弼時《土地改革中的幾個問題》報告所引蔡家崖行政村資料可知:全村(缺岔兒上自然村)共552戶居民,評定為地富的為124戶,占總戶數的22.46%。后來分局重新糾評后,全蔡家崖(含岔兒上)地富降為71戶,占總戶數的12.26%(按:蔡家崖是當地地富比較集中的村落)。彭明:《中國現代史資料選輯》第6冊補編,第437頁。據離石縣一區統計,全區2356戶中原定地主73戶、破產地主55戶、富農151戶,重新劃定成分后,地主32戶、破產地主10戶、富農91戶。《中共離石縣委一區關于成分問題、整黨工作材料總結》,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9/12。興縣一區劃為地富的達21%,二區達27.6%,五區達24.5%。臨縣58400戶中,地富達9557戶,占總戶數的16.3%,錯定4844戶,占總戶數的8.3%。《山西通志·土地志》,第234頁。階級成分的錯誤劃分導致很大一部分本屬于自己陣營里的人被強行推出,造成了階級陣線的錯亂和思想上的混亂。

中共中央1948年及時發現了晉綏邊區土改中的極“左”行為,于1月12日發出《關于劃分階級成分的問題的指示》,指出劃分階級成分要依據人們對于生產資料關系的不同來確定,由對生產資料占有與否、占有多少、占有什么、如何使用而產生的各種不同剝削、被剝削的關系就是劃分階級的唯一標準。彭明:《中國現代史資料選輯》第6冊補編,第432~434頁。晉綏分局根據指示,迅速糾正了錯劃的階級成分,退還了錯誤沒收的財產,使土改得以順利進行。

第二,關于保護中農利益的政策問題。《大綱》規定:“鄉村中一切地主的土地及公地,由鄉村農會接收,連同鄉村中其他一切土地,按鄉村全部人口,不分男女老幼,統一平均分配。”晉綏邊區在實行這一政策的過程中,許多地區未能正確貫徹執行抽多補少,抽肥補瘦,中間不動兩頭平的原則,而發生了機械平分,絕對平分錯誤,侵犯了中農的利益。

據老區臨縣等三縣統計,共抽出土地359478畝,其中有49%是從地富手中接收的,20.8%屬各種公地,29.6%卻是從中農手中抽出的,其中臨縣抽動中農的土地數占總抽出數的37.5%。在機械平分偏向較大的興縣等三縣,所抽動土地來源中,中農抽出土地一般占土地來源的45%以上。據半老區方山等8縣統計,共抽出土地957913畝,其中54%是從地富手中接收,36.1%是從中農手中抽出。《山西通志·土地志》,第233頁。在離石縣四區的部分村莊采用了階級等差的分配方法,地主、富農、中農、貧農、雇農每一級差一二斗,因而地富所分土地太少、太壞,不足以維持生活,中農利益也受到很大的侵害。《關于土改問題工作的總結》,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9/14,第11頁。同時機械地執行平分政策,把各種土地切割碎化,從而形成土地經營和管理成本的過度浪費,群眾對此意見很大。《關于土改問題工作的總結》,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9/14,第17頁。所抽動土地來源,在半老區西相王等8個自然村共抽出5481畝土地,其中33.2%是從地富手中抽出,61.5%是從中農手中抽出。在老區崇里等8個自然村,共抽出土地1445畝,其中22.4%是從地富手中抽出,70%是從中農手中抽出。《關于土改問題工作的總結》,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9/14,第34頁。

中農,即自耕農是這一區域社會的主要力量,尤其是經過減租減息運動后,許多貧農和一些富農在土地關系的調整中流向了中農階層,使中農階層成為鄉村社會結構的主體。離石縣四區的土改資料表明,“中農在分配土地中,是一個特殊的階層”,“這個階層在農村中數量很大”,“中農人口就占了全部人口54.2%”。《離石縣四區關于土改問題工作的總結》,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9/12,第21頁。中農階層不僅在社會結構要素上占有絕對優勢,而且在農業生產、政府負擔諸多方面都居于極為重要的地位。離石縣四區5個行政村產量統計有助于說明中農階層在生產中的作用(表2-18)。

表2-18 離石縣四區5個行政村中農的產量

說明:產量以粗糧計;相當村系一個自然村的材料。

資料來源:《離石縣四區關于土改問題工作的總結》,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9/12,第21頁。

從五村統計看,中農階層的生產在鄉村各階層生產總量中幾乎占到60%,這也就決定了中農階層自然成為根據地政權公糧負擔的主體力量。據1948年度公糧負擔統計表可知,中農公糧負擔占總負擔的56.4%。

表2-19 1948年度離石縣四區5個行政村中農公糧負擔情況

資料來源:《離石縣四區關于土改問題工作的總結》,柳林縣檔案館藏,檔案號:1/9/12。

此外,在兵役、軍勤方面,中農負擔也分別占到總數的60.5%和50%以上。

在整個晉綏邊區,中農階層所占比例更高,達到農村人口的90%以上,戶數的92%以上,《中共中央晉綏分局關于土改工作與整黨工作基本總結提綱》,《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503頁。因此,晉綏邊區在土改中出現的以侵犯中農的利益來滿足貧雇農要求的現象引起了中農階層的恐慌和不滿,從而使土地革命的深入和順利發展產生極大障礙。這顯然與廢除剝削為目的,保障農民階級利益的方向有所偏差,而且此舉制造了貧雇農與中農之間的矛盾,削弱了革命的力量,危及了鄉村社會秩序的穩定。

鄉村土改的歷史鑒戒

其實,無論是階級成分的劃分還是對中農利益的侵犯,都是“左”傾錯誤導致的結果。而且,晉綏邊區老區土改中的“左”傾問題一直貫穿于土改始終,對邊區的土改工作造成了很大危害。對于晉綏邊區而言,除了來自上級領導錯誤指揮外,“左”傾錯誤的形成及其蔓延還有著具體的原因。

首先,領導土改的干部素質與土改工作不適應。土改的開展需要相當熟悉土改工作的干部對這場變革給以指導,具體把握方向和各項政策的尺度。在派往第一線做土改工作的工作隊中,以前搞過土改的干部微乎其微,又受到當時存在的急于求成、“寧左勿右”思想傾向影響,導致在土改中出現了不少過急過左行為。

1947年2月,中央派遣康生、陳伯達來到晉綏解放區指導土改工作。康生到臨縣五區郝家坡行政村搞土改試點,在試點中將當過地主的工商業者定為“化形地主”,提出“追歷史”“挖底財”等主張,在試點上出現了亂整亂斗和打人的情況。在郝家坡經驗交流會上,中共中央社會部部長康生大談其“挖底財”的經驗,由晉綏分局主要負責人親自指導的興縣木蘭崗土改工作組提出了錯誤的階級劃分標準。這次會議使土改走向了“左”傾。接著在康生、陳伯達指導的蔡家崖會議上又提出“采取打‘落水狗’”的辦法徹底消滅地主的主張。這次會議從組織上對已經發生的“左”傾偏向予以肯定,使“左”的錯誤進而擴大化、合法化。

其次,以《大綱》為代表的政策上的疏漏。《大綱》較之“五四指示”,就廢除封建半封建性剝削的土地制度而言是徹底的,但《大綱》作為指導大規模土改運動的基本文件,其本身亦有疏漏。《大綱》中沒有明確規定劃分階級成分的標準。雖然中國共產黨在1933年就發布過《怎樣分析農村階級》的文件,積累了一定的土地革命經驗,但1947年的土改是在執行了減租減息的土地政策,又貫徹了一年多“五四指示”以后進行的,所面對的歷史條件和鄉村社會具體情況都有所不同,更需要明確解決劃分農村階級的大問題,然而《大綱》對此沒有明確的規定和說明。晉綏邊區在康生等人的指導下按照“左”的理解來劃分階級、確定成分,以聯系歷史“查三代”等為執行標準,由此造成成分劃定和階級劃分的混亂。據統計,在“后木蘭崗經驗”的影響下,興縣劃分地富成分的一區達21%,二區達27.6%,五區達24.5%。《山西通志·土地志》,第113頁。

再次,《大綱》對保護中農利益沒有明確規定,這是政策上發生“左”傾錯誤的又一重要原因。保護中農利益是黨的一貫政策,但《大綱》中對此卻出現了疏漏。《大綱》第六條規定了“按鄉村全部人口”“統一平均分配”土地的政策,必然侵犯中農的利益。如晉西北臨縣等三縣,平分中農的土地竟占全部土地來源的比重達30%。《山西通志·土地志》,第113頁。

最后,《告農民書》提出了許多“極左”口號,使土改走向“群眾運動”的極端。晉綏邊區農會臨時委員會發布的《告農民書》提出“徹底平分土地”的絕對平均主義、“徹底發揚民主,并且有權審查一切組織和干部”、“群眾要怎么辦就怎么辦”、“由農會監督和改造各級黨政軍機關”的主張,助長了一種以片面的貧雇農路線代替黨的階級路線的錯誤認識。這種鼓動性很強的主張傳播迅速,很快助長了農民群眾中亂批斗行為的惡性發展。《興縣志》,第573頁。土改工作出現了嚴重脫離黨的領導,侵犯中農利益和工商業者的情況,個別地方還出現亂打亂殺的惡性事件。據興縣1948年6月22日統計,全縣在土改中打死1151人,其中地主384人,富農382人,中農345人,貧雇農40人。《山西通志·土地志》,第235頁。

晉綏邊區的土地改革引發了農村社會結構的深層變革,無論是對于革命者還是被革命者而言,它持久深遠的影響遠非經濟利益的調整和制度的變革所能囊括。“左”的土改運動給農民階層在經濟發展和社會結構定位的心理上造成的影響很大。“有的人實在小心,怕上升富農就變了質(由貧農而發家致富——引者)”;《晉綏邊區生產會議總結》,《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總論編,第723頁。“甚至有些人還在所謂熬成分或認為‘窮比富好’”;“房住小,地種少,留個老牛慢慢搞”。這些是很有代表性的農民思想。“在土改后的農村經濟發展中,是否允許‘冒尖’?所謂‘冒尖’就是指新式富農經濟,這種經濟在新民主主義階段是允許的。”“這種‘齊頭并進’的說法,實質上是農業社會主義思想的反映。”《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總論編,第820頁。然而,如何消除農民的這種顧慮,顯然不僅僅是一個思想認識問題。

土改中的“左”偏是一個長久的反復出現的傾向,即使在土改完成后,它對鄉村社會階層心理的震撼仍然具有強勢影響。“土改左偏的影響還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存在,如果不解決這方面的問題,農民的生產情緒就難以提高,同時農業中勞力、土地、資本這三方面的結合,也會受到妨礙和困難。”《關于四八年財經工作的檢討及四九年財經工作的任務與方針問題》,《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總論編,第826頁。直到1949年3月,黨的經濟財政政策仍難以貫徹,原因之一就是“左”偏對農民階層所造成的傷害難以消除,“農民對我黨的生產發家,勞動致富政策還有各種顧慮呢”,如土地以后分不分?勞動致富會不會再受打擊?出租土地以后會不會定為地富成分?雇人種地會不會被當作地富斗爭?借貸會不會成了高利貸?《關于四八年財經工作的檢討及四九年財經工作的任務與方針問題》,《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總論編,815頁。甚至形成了“窮光榮,富危險”《山西通史·解放戰爭卷》,第392頁。的社會心理。

其實,這些問題既是簡單的也是深刻的。之所以簡單,因為它是直接與農民生存和發展相關的日常生活問題,是每一個農民都必須面對的問題。其深刻之處則在于,它同時也是涉及中國農村和農民發展道路的重大理論問題和現實問題。因為,通過平分土地來消滅鄉村社會的剝削制度,在起點上為農民創造了一個相對平等的生活條件。但即使起點相同,發展過程的復雜性和參與要素的差異也會形成結果的不平均,邊區里“新富農”階層的出現已充分預示了鄉村社會結構兩極化發展的必然趨勢。這一歷史發展結局并非出人意料,所以1949年4月17日中共中央發布了《關于新舊富農的劃分問題的指示》,并特別指明晉綏邊區因其特殊的歷史條件應與陜甘寧邊區的新富農階層的劃分標準不同,認為“只有在民主政權成立后,雇農、貧農、中農分子因民主政府的政策之執行獲得利益,而上升起來的富農者,才訂為新富農”。《中共中央關于新舊富農的劃分問題的指示》,《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農業編,第404頁。

“新富農”是土地改革后在“平分土地”條件下成長起來的鄉村社會新階層,是各社層勞動者垂直性社會流動的結果。因此,它所帶來的更深層次的問題即是,在共產黨執政的社會里,在農村經濟發展過程中,能否允許貧富兩極分化?既然雇農被視為地主剝削的一個標準,那么擴大的土地經營規模沒有雇工又如何實現?顯然,邊區黨的組織在土改的總結回顧中已觸及到了這一問題:“要鼓勵與組織任何形式的較大規模的經營,在不違反法令政策的原則下,應允許其順利發展。有錢多雇幾個長工,是好并不是壞,是進步并不是落后。富農的產品如收獲特別好時展覽會上應同樣給予獎勵。特別是由貧農上升中農、由中農上升富農,更要大大鼓勵。”《晉綏邊區生產會議總結》,《晉綏邊區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總論編,第723頁。以后的歷史進程,曾以極高的代價反復證明鄉村社會結構這一演進方向的必然性。

晉綏邊區屬于華北地區較為典型的鄉村社會區域,這一區域內的土地集中過程相對緩慢,鄉村社會中的兩極分化和階級沖突以及階級意識不像華南、華中農村那樣尖銳和突出。在中國共產黨政權進入晉綏邊區之前,鄉村社會文化受外界影響較小,屬于相對閉鎖的一個社會生活環境。在缺乏文化基礎,特別是缺乏社會現代化動力的鄉村社會,從事觸動幾千年傳統的土地制度革命,其困難程度是不難想象的。晉綏邊區的共產黨政權既面臨著如何動員農民群眾形成徹底消除封建土地剝削制度的社會動力問題,同時也必然面臨著農民群眾一旦動員起來后又如何將其納入正確的軌道,保持土地革命正確方向的問題。更為重要的問題是,“平均化”的土地改革之后,如何面對和引導鄉村社會階層“不平均化”的必然發展趨勢,并在制度創新的框架中最大限度地解放和發展生產力,使農民階層總體上走向富裕,使鄉村社會走向現代化。晉綏邊區的土地改革運動呈現出較大的反復與波動,甚至也形成一些嚴重的后果,與晉綏邊區黨組織對這一方向的認識不足和把握情況不力不無關聯。社會革命正確方向的認識與把握,既不可能先驗地獲得,也無法以一個既定的模式來復制,而只能在社會革命實踐的歷史周折中獲取。

晉綏邊區的土改是中國共產黨在特定歷史時期依據中國特殊情況領導農民進行的一場農村土地革命,其間經歷了許多反復和曲折。然而,土改使農村土地關系由封建地主所有制變為“耕者有其田”的農民所有制。土改的完成,實現了“耕者有其田”的革命目標,提高了農民生產積極性,保證了農民對糧食的基本需求,激發了農民的生產和政治參與熱情,支持了解放戰爭,并且為農村的社會主義改造和大規模的計劃經濟建設創造了初步條件和積累了有益的經驗,同時也獲取了富有社會哲學意義的深刻的歷史鑒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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