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儒之道:清代學者關于儒家之道的探尋、論辯與踐行
- 張昭軍
- 1657字
- 2019-01-05 00:09:59
一 “各弘其道”與“定理學為一尊”
明清鼎革,改變了中國傳統學術的路向。“神州蕩覆,宗社丘墟”,令士大夫痛徹心骨。受此絕大刺激,氣節之士在政治上拒絕與清廷合作,在學術上反省明朝滅亡的原因,努力尋求解決問題之道。清初學風,由晚明王學末流之空疏,丕變為講究經世致用之實學。王國維將清初學術的特征概括為“經世為體,經史為用”,堪稱言簡意賅。從學派的角度分梳,清初主要有陽明學派和程朱學派。陽明學派勢力猶在,如孫奇逢、李颙、黃宗羲被時人稱為“三大儒”。孫奇逢等人未染王學末流“游談無根”等陋習,注重經世致用,并汲取其他學派之長。程朱學派在繼承明代學術傳統基礎上,做了較為深刻的反思和改進。顧炎武、陸世儀、張履祥、王夫之、陸隴其等程朱理學尊奉者,懲于晚明學術“空談誤國”,主張正本清源,明辨程朱與陸王學術異同。整體上看,清初學界,王學后勁多兼采程朱,尊程朱者多貶黜王學,從而呈現陽明學派衰落而程朱學派壯大之勢。
歷經喪亂,清初諸儒對儒家之道的理解明顯分化。如陸世儀、張履祥、陸隴其、呂留良等恪守程朱之道和綱常名教,以程朱之是非為是非。黃宗羲、唐甄、傅山等則質疑儒家綱常學說,對君主專政提出了極其尖銳的批評。顏元既反對陸王,又反對程朱,主張“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 致力于實體實行之學。錢謙益、費密等對程朱理學深致不滿,主張“圣人之經即圣人之道”,“圣人之道,惟經存之,舍經無所謂圣人之道”,推崇漢唐經學。
顧炎武鑒于理學空疏之弊,特強調道問學,提出“經學即理學”,客觀上開啟了清代考證學一路。值得肯定的是,清初諸儒對“道”的理解雖然不同,但一般能做到身體力行。他們無論居位高低,皆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擔當精神,鞠躬盡瘁,為民族為國家謀出路。黃宗羲說:“道非一家之私,圣賢之血路,散殊于百家,求之愈艱,則得之愈真。雖其得之有至有不至,要不可謂無與于道者也。”
這段話可作為清初士人精神的寫照。諸儒各弘其道,顯示了變亂時期儒家之道的分散,又蘊含著未來之道的可能走向。
至康熙朝,清廷提倡“崇儒重道”的文化政策,定理學為一尊,清代學術格局漸次分明。康熙帝尊崇儒學,尤推崇程朱理學。他把程朱理學列為官方哲學,理學獲得了“正學”地位。兩相比較,陸王心學受到冷落,逐漸式微。
理學躍居官學,產生了兩方面效果。從正面講,通過科舉考試等方式,魏裔介、魏象樞、熊賜履、李光地、張伯行、湯斌、陸隴其等一大批理學人士得到提拔重用,他們以名儒兼名臣,壯大了理學的聲勢。當時,無論官方、民間,均不乏理學的篤信者。另一方面,又導致了理學人士的分化,埋下了理學衰落的種子。康熙帝提倡理學,看中的是“御用之術”。他用理學來籠絡人心,宣揚綱常名教,而明確反對學理上的探討。他周圍的所謂理學名臣,諸如魏裔介、熊賜履、李光地、張伯行等,講的也是政治儒學。這批人把理學作為服務君主統治(而且是外族)的工具,與清初大儒的理學精神有很大不同。而且,程朱理學在政治上的獨尊,強化了理學人士固有的宗派意識和保守性格。他們指斥佛、老、陸、王為“異端”、“外學”,要求完全遵從程朱學說。他們聲稱,“圣人之道”經程朱闡發已無遺韻,后人只需學習和接受程朱的結論。如張伯行多次說:“內圣外王之道,燦然著于六經,折中于四子,而發揮闡繹于周、程、張、朱五夫子之緒言,至矣,盡矣,不可復加矣……有志圣賢之學者,惟取六經、四子與夫周、程、張、朱五夫子之緒言,虛心學問,俯焉日有孳孳,而著書立說,不惟不可,亦不必也。”理學與權勢結合,科舉以理學選才,導致理學隊伍中增加了大批趨炎附勢之徒。與此相對,一些不屑與清廷為伍的理學人士,選擇了遠離政治,埋頭著述,推動了考據學風的興起。一些堅持反抗清廷的學者,限于政治高壓,轉而激烈批判理學。他們反理學,實則是反清廷,通過反對為清廷張目之理學來發泄不滿。還有一些學者,雖與清廷合作,但對理學持鄙夷態度,他們通過經籍的考辨等方式來揭露理學空疏篡偽的“真面目”。如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胡渭《易圖明辨》、毛奇齡《四書改錯》等,無不嚴重損傷了理學的學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