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釋蔡元培與北大:記憶史的視角
- 婁岙菲
- 2477字
- 2019-01-05 00:09:34
小結
多年之后,周作人曾評價道,北京“成為全國學術文化中心”,正是“由五四運動而來的”。發起于北京的五四運動是“以學生為之主動,因此北京學界的聲名自然也隨之而四遠傳揚,隱然成為全國的重心了”。“中國是在革命時期,所謂學術文化的中心也脫離不了這個色彩,所以北平學界的聲名總是多少帶著革命性或政治性的,不是尋常純學術的立場。”辦武漢大學頗有成就又當過教育部部長的王世杰曾評價說:“用普通教育的眼光,去評量當時的北大,北大的成就,誠然不算特別優異。從思想的革命方面去評量北大,北大的成就,不是當時任何學校所能比擬,也不是中國歷史上任何學府能比擬的。”
將學術與思想分開評論,只肯定北大思想革命的開創之功,而不提學術成就,顯然是認為北大的地位與所應取得的學術成績并不值得夸耀。不過,對實際成績的理性考量與當事人的感性認識有時候往往會相互沖突。正處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熱潮中的北大的教職員和充滿激情的學生,則完全呈現出另一種相當積極的態度。
1917年夏天到北京大學參加入學考試的蔣復璁,偶遇校長蔡元培,給他留下了難忘的記憶。若干年后,他仍滿懷深情地回憶道:“(我)在馬神廟新造好的大門里邊空院內等考卷,見臺階上坐著一個戴金絲眼鏡、穿黑馬褂的先生,靠在鋪綠呢的桌上,用紅朱筆點名,態度非常安詳,真是慈而有威。據旁人告訴我說,這就是我從小學即曉得的蔡先生。我精神上頓時感到一種莫名的喜慰,同時也生了一種莫名的驕傲。我想這才是大學生的光榮,有這樣一位校長來陶熔,那不是幸福嗎?”
嚴格來說,“幸福”只是一個帶有個人體驗性意味的描述性詞語,但是,如果幸福感和歸屬感是北大校園彌漫的普遍情緒,那么它所帶來的不僅是一股無形的校園風氣,更是一種自信與氣度。北大新聞研究會會員李光宇,曾幫助北京中小學校聯合運動會編輯新聞,結果得到“全會人一致之稱贊”。他特意寫信給校長蔡元培,表示“所刊新聞亦能引起全場人之注意,認為會場中不可少之一發布消息機關”,并進而特意指出其背后的意義,即“于此足見吾北京大學學生對于社會服務之精神及任事之能力”。
1926年9月才進入北大預科的千家駒更是在入學之前即對北大滿懷深情。他回憶說:“我對本校發生感情,是在三四年前。那時候新潮流也漸漸的灌輸到交通比較不便的金華來了,我才知道有所謂‘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并且有《新青年》《新潮》等雜志。‘五四運動’及‘新文化運動’的領導者,都是北大的先生及同學們。我相信學生是智識階級,智識階級是應該站到民眾之前去引導他們走;而不是站在中間或跟在后面的。而那時候配得上引導民眾的,只有北京大學。我便非常羨慕本校,以為進大校 [學]必須進本校才對!”
北大越來越顯現出的活力以及前所未有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也讓身在其中的教職員深受感染。1920年9月,北大新任教授陳衡哲在開學典禮上發表演說,語氣中也透露出能加入北大的自豪。她說:“這個大學自從蔡先生做了校長,他的進步,真所謂‘一日千里了’。所以我對于北大全體的希望,簡直可以說是一種信仰心,是一種沒有疑惑的希望心。……我愿盡我的力,用極誠懇的精神,和諸位一同去求學問的真理。……我愿諸位知道:我到這里來,對于諸位是負有領路的責任的。我應當盡我的力,去幫助諸位發展各人的天才的。我應當引起諸位對于學問的興趣的。我對于大學,是希望能不負蔡先生的苦心,助他制造一種新空氣!一種師生中沒有障礙的新空氣!”
呂思勉曾言:“孑民先生主持北大,所以能為中國的學術界,開一新紀元,就由其休休有容的性質,能使各方面的學者,同流并進,而給予來學者以極大的自由,使其與各種高深的學術,都有接觸,以引起其好尚之心。講學看似空虛無用,其實風氣的轉變,必以此為原因。風氣是推動時代的巨輪,風氣一轉變,就無論什么事情,都轉變了。”先有風氣轉變,后有五四后的“新紀元”,而之所以這種變化,則是因“有蔡孑民先生的主持北京大學,然后有五四運動以來風氣的轉變”。
與此同時,北京大學也開始得到學界更多的關注,成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無可替代的力量,也逐漸成為向往新文化青年追捧的對象。1919年3月的《東方雜志》轉載了《時事新報》記者公時對北大的報道。報道稱,蔡元培乃“學界泰斗,哲理名家,就職后勵行改革,大加擴充,本其歷年之之蘊蓄,樂育國內之英才,使數年來無聲無臭生機殆盡之北京大學校,挺然特出,褒然獨立,延名師,嚴去取,整頓校規,祛除弊習。……學風丕振,聲譽日隆。各省士子莫不聞風興起,擔簦負笈,相屬于道,二十二行省,皆有來學者”。1920年3月,《北京大學日刊》曾轉發上海《新申報》的報道。該文的“主腦”是討論“廢除道尹制,多設大學校”問題。文章從北大已有的成績談起,認為北大的教師和學生自五四之后已“漸漸有了大覺悟”,“曉得他們的職志,在制造文化”。于是,北大“一洗從前頑舊不堪的習慣”,做出了“文化運動”這個“驚天動地的事業”。作者還在文中感慨道:“要是中國像北京大學那樣的學校,設滿各省,這文化運動的勢力,足以改良社會而有余。”“要是沒有北京大學那樣的學校,那么這文化運動就失了主持者,就不能夠發生文化運動”,進而得出結論說,“北京大學是最應當希望他擴充的,各省也最應當多設像北京大學那樣的大學校”。
1921年7月,蔡元培游走歐美各國,考察教育。在舊金山華僑的歡迎會上,作為校長的蔡元培介紹說:“國立大學只有四個。其中,天津之北洋大學,只有法、工兩科。山西大學雖有四科,惟因交通不便,學生亦僅幾百人。東南大學新辦預科,其幼稚可以想見。……中國之私立大學,亦寥若晨星,北京則有中國、民國,上海則有大同、復旦,且經費均感困難。此外則有廈門大學,由陳嘉庚先生獨捐四百萬,辦預科。……力量較大者,惟一北京大學,有三千余學生,一百六十余教授,單獨擔任全國教育。”北大在當時學界的統帥地位可見一斑。
北京大學在蔡元培的治理之下,可謂重獲新生;而蔡元培也借北京大學這個舞臺成就了一生功業上的輝煌。作為北大校長的蔡元培,經由新文化運動以及五四運動的洗禮,不再僅僅是北大一校的領袖,而是擁有了代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象征意義。蔡元培作為學界領袖的地位也由此逐漸確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