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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時間的洪流交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wǎng),而你我早已迷失了方向。

【1】

濃黑的夜色中,暴雨傾瀉而下,空中間或閃爍起的青白色的光像是要撕裂整個天幕,伴隨著震耳的轟隆聲,像過于密集的倉促鼓點,一下一下地撞擊著耳膜。程晗韞坐在床上,急促的鈴聲陡然響起,回蕩在安靜的房間里。

看著來電顯示上熟悉的號碼,她按下接聽鍵:“喂,說吧。”

“沈夫人,的確就如同您所說的那樣,沈先生是被人陷害的……我已經(jīng)將證據(jù)和資料發(fā)到了您的郵箱,但是這些證據(jù),似乎都沒有辦法直接定罪……”

聞言,程晗韞死死地攥緊手中厚厚的相冊。

電話那頭的人還在繼續(xù)說著:“另外,就在剛才,白詩蕊和她的女兒白薇出車禍了,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女兒也在那輛車上……”

“我知道了,剩下的酬勞我會一次性打到你的賬戶上。”

掛斷電話后,程晗韞面無表情地坐在床上,雙手顫抖,想要將手機放回床頭柜上,卻瞟見盛滿水的玻璃杯旁的白色藥瓶。她失控地將床頭柜上的東西一掃,隨著玻璃杯在地板上碎裂開,大大小小的白色藥片也骨碌碌地四散滾落。

窗外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玻璃窗上。遠處傳來雷鳴聲,不時伴有閃電,銀色的光芒透過窗欞充斥房間,照亮了相冊里的張張笑臉,讓程晗韞陷入回想:

院子的圍籬上薔薇滿架,細細密密的綠色枝杈透出勃勃生機。程晗韞拿著花剪小心地剪枝,沈樂央拿著玩具球不時地逗著一只毛茸茸的薩摩耶幼犬,它在沈樂央身邊來回打轉,逗得年幼的沈樂央咯咯直笑。

沈峻彥被妻子吩咐給薔籬澆水,他將水龍頭打開,陷在松軟草地里的水管突然吐出一管水將幼犬驚著了,然后如同被按了暫停鍵般好奇地盯著。沈峻彥難得童趣一回,半蹲在地上掐住水管,細密的水幕伴隨著“刺刺”聲急速地在空中劃出一道曲線。幼犬唯恐避之不及地躲到了沈樂央的腿邊虛張聲勢地“汪汪”叫著,沈樂央被它逗得笑著彎下身來抱著它。沈峻彥看著它膽小的模樣笑了起來,程晗韞看著他們,目光溫柔。

……

程晗韞看著照片里被定格的那一幀記憶,細細撫摸著丈夫的笑顏,看著淡淡的水霧在半空中折射出彩虹般的光影,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似是終于忍受不住一般,程晗韞弓下腰去失聲痛哭。

細密的雨以極快的速度在路面上炸開水花,在偶爾呼嘯而過的車子的車燈照射下閃爍出冰冷的光,在這些斑駁光線的映照下,交錯的馬路看上去像是一條條暗潮洶涌的黑色河流,張牙舞爪地蜿蜒著。

“轟隆……轟隆……”震耳欲聾的雷聲透過車窗傳達至狹窄的空間,蔚遲好不容易從沉悶的酒會會場脫身,卻碰上傾盆大雨,心情陡然就煩躁起來。

銀灰色的車身像一顆子彈一樣穿過雨幕,激蕩起一長串水花。

蔚遲煩躁地扯下領帶甩在一旁的座位上,此時路邊一個蒼白人影突然沖到馬路中央,他一驚,急忙踩下剎車,強大的慣性將他向前一帶。

當他從方向盤上抬起頭來,四周只剩下雨刷反復擺動的“唰唰”聲響。他匆忙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卻看見那個人以極快的速度爬起身,沖到他的面前,扒在車門上。雨水已經(jīng)將她全身打濕,長發(fā)粘在她蒼白的臉上,還有絲絲血水混雜著雨水和沙子爬滿了她的臉。

“求求你,幫幫我,救救我的媽媽!”她的聲音透著嘶啞和焦急,手指死死地摳著車門不放。

“求求你了,我媽媽出了車禍,流了很多血,求你幫我送她去醫(yī)院!”

醫(yī)院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涼氣,白熾燈將雪白的墻壁照得更加慘白。

蔚遲將白薇和她的媽媽送到了最近的醫(yī)院。

看著這個渾身發(fā)抖的姑娘緊咬著唇死死地盯著搶救室的門,蔚遲心里有些不忍,他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這時,蔚遲的手機突然響起,他拿起手機走至樓道邊。

接通后,助理焦急的聲音傳來:“蔚總,和榮華的合作案中Nomex honeycomb(復合芯材,廣泛用于航空航天、建筑、船舶、汽車等行業(yè))材料供應出問題了……”

蔚遲眉間微蹙道:“給我訂最早一班去美國的機票。”

掛斷電話,他回頭看了一眼走廊盡頭的白薇,徑直離開了醫(yī)院。

第二天,白薇守在仍舊昏迷不醒的白詩蕊的病床前,程晗韞站在病房門口,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進去,想起今天上午收到的昨晚白薇站在馬路中央攔車的照片,一聲嘆息。

程晗韞憶起許多年前,大學時期她和白詩蕊是同一個寢室的姐妹,在一次聚會中,她與沈峻彥一見鐘情。隨后她出國留學,學成回國后與沈峻彥籌備婚禮。在婚禮的前一天,白詩蕊將她騙出去,讓她錯過了婚禮,于是,那場婚禮因新娘的缺席而變成了一個笑話,為此,沈家再也不能接受她,而沈峻彥不惜與家中決裂,與她結了婚。

后來她才得知,當時因為白父經(jīng)營不善,導致白家企業(yè)陷入危機,所以打起了與沈家聯(lián)姻周轉資金的主意,而且白詩蕊也早就對沈峻彥芳心暗許,但是沈峻彥一直喜歡的是她。沈峻彥和她結婚之后,白家另尋了一家聯(lián)姻,在白家長輩的施壓下,白詩蕊無奈與一個地產(chǎn)商成了婚,婚后地產(chǎn)商卻依舊花天酒地。也因此,白詩蕊恨上了她。

前段時間,白詩蕊與地產(chǎn)商離婚了,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白詩蕊還怨恨著她,覺得是她搶走了自己的一切,再一次陷害她,卻不想間接害死了沈峻彥。

想到這兒,程晗韞眼眶泛紅,白詩蕊為了私欲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她會落得如此下場完全是報應。

程晗韞走進病房,居高臨下地看著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白詩蕊,心中風起云涌。

白薇看著她冷笑的樣子,不由得有些發(fā)怵:“你是?”

“我是你媽媽的舊相識,聽說你媽媽出車禍了,來看看她。她還沒醒?”

“謝謝阿姨,醫(yī)生說已經(jīng)度過危險期了,但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清醒過來……”

程晗韞皺起眉,盡量溫和地對白薇說:“阿姨在美國有一位醫(yī)生朋友,他在這方面很有經(jīng)驗,我可以安排你們過去。”

白薇有些訝異,但又覺得不妥,于是禮貌地拒絕:“不用了,謝謝阿姨,我相信國內(nèi)的醫(yī)療水平,也相信我媽媽一定會醒的。”

“如果我告訴你繼續(xù)留在嶸城,她的歸宿只會是監(jiān)獄呢?”

白薇聞言心中登時一跳,雖然她相信白詩蕊,但是看程晗韞煞有介事的樣子,心中仍不免有些惶恐,她顫抖著控制聲音,厲聲問道:“什么意思?”

程晗韞睨著她,看著她極力控制卻仍然顫抖著的肩膀,不由得嗤笑:“你可以不相信,但我會安排今天晚上的飛機送你媽媽去美國的醫(yī)院,轉院手續(xù)都會辦好,我的朋友都安排好了,如果不放心,你可以一起去。”

程晗韞頓了一下,看著白薇瞪大眼睛盯著她,眼睛里還有不可置信,于是話鋒一轉:“如果你想帶著你的媽媽逃跑,那么希望你可以跑到一個通緝令到不了的地方。你大可以拒絕我,那樣你的媽媽只能去監(jiān)獄里治病了。”

說完,程晗韞不再理會白薇,轉身走了,她怕自己會因此心軟。

她想起早上看到的那封郵件,白詩蕊恨不得她馬上消失在這個世界,她何嘗不希望白詩蕊下一秒就下地獄。

在程晗韞決定制造車禍的時候,她一度以為自己的血已經(jīng)冷掉了。但是從昨晚事故現(xiàn)場的照片上,程晗韞看到白薇守在支離破碎的車旁不愿離開以及乞求路人幫助的無助模樣,不禁想起,那時候,自己的女兒樂央,也是在她爸爸的血泊中哭得聲嘶力竭,苦苦哀求。

程晗韞極力忍住眼眶中盈滿的淚水,秉持著自己僅存的一絲良知,疾步走出了病房,看在白薇的份上自己可以放白詩蕊一馬,留她在這個世上茍延殘喘或許更是一種折磨。

【2】

一個月后。

顧默晗正在收拾家里的雜物,常年天南海北的飛行讓他甚少在家中久留。

手機提示音響起,顧默晗掏出手機,是一則短信:“顧副駕,三周后將有實習學員跟隨飛行學習,學員的履歷稍后發(fā)至您的郵箱,請您在實習期對他們進行相應考核。最后,祝您生活愉快!”

程晗韞站在顧默晗家門外,猶豫了半天,終于按下了門鈴。

不一會兒,開門聲響,程晗韞的脊背隨之僵直。

顧默晗看見來人是程晗韞,有些愣怔,顧默晗看程晗韞眉頭微蹙,面帶猶疑地站在門外,不著痕跡地將過道讓出:“程阿姨,進來坐吧。”

程晗韞進門時瞥了一眼房間一角已經(jīng)整理打包好的雜物,然后跟隨顧默晗坐在沙發(fā)上。見她兀自沉默著像是在思索什么,顧默晗也不著急,起身去廚房端茶水。

廚房中的顧默晗此時也因為程晗韞的突然來訪,在茶壺蒸騰起的朦朧水汽中陷入了回憶。六年前,正值他高二的時候,原本意氣風發(fā)的顧父鋃鐺入獄,因為不愿在牢獄的鐵窗內(nèi)困守一生,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彼時,與顧父沒什么情分的母親也拋夫棄子離開了家。

原本殷實的顧家自此家破人亡,而他這個尚未成年的17歲少年自然沒有人管——誰會收容一個被父母拋棄還已經(jīng)快成年的人?

值錢的家當都被上門要債的人瓜分,樹倒猢猻散,那些親朋好友也對他避之不及,偌大的城市他無家可歸,無奈之下只能在餐廳里打工。

租著廉價的單人間,食不果腹,受盡冷眼,朝不保夕,他所有的高傲和自尊在那段混雜著血和淚的日子里被消磨殆盡。

那一天,沈樂央的爸爸媽媽帶她來餐廳吃飯。

那時候的他仍帶著初入社會的莽撞,在上湯的時候,他尚未放穩(wěn)湯碗,對面的沈樂央突然轉動轉盤,湯碗隨即脫手,滾燙的湯當即澆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忍著火辣辣的灼燒感,慌亂地鞠著躬說著對不起,正當他以為他們會像之前的客人一樣吵嚷著叫主管時,程晗韞拉過他護在右手下被燙傷的左手,將杯子里的冰水淋在他的手背上,問道:“你沒事吧?”

顧默晗拘謹?shù)赝撕螅骸安缓靡馑迹驗槲业倪^失,打擾三位用餐,我會通知……”

正當他歉疚地道歉時,對面的沈樂央?yún)s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激動地拉著沈峻彥說:“爸爸,你剛才不是說我給你出的題目太簡單,隨便一個服務員都會做嗎?正好這里有一個服務員。”

程晗韞剛要阻攔,沈樂央已經(jīng)朗聲說起了剛才她考沈峻彥的奧數(shù)題:“一個凸多邊形的每一個內(nèi)角都等于150°,那么這個多邊形共有多少條對角線?”

沈峻彥有些尷尬,剛才女兒說起這次考試后面附加的奧數(shù)題,他還在打趣女兒說題目這么容易卻沒有做出來,順口就說出了連餐廳服務員都能做出來的話,沒想到女兒真的抓著服務員要考他。

沈峻彥正在想著等會兒服務員答不出該怎么辦時,對面的年輕人卻似看出了他的為難,其實顧默晗在校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這樣簡單的奧數(shù)題目,他略一思索就給出了答案:“54條。”

此時正是用餐的高峰期,飯店經(jīng)理見顧默晗進了包間就沒有出來,唯恐他又出了什么亂子,敲響了包間的門。

顧默晗看著一向嚴厲苛刻的經(jīng)理進門后立馬露出諂媚的笑容,剛要解釋,就聽見坐在那里一直打量著自己的男人說:“張經(jīng)理,愛女調(diào)皮,在上菜的時候不小心將湯打翻了,這位先生護著我家女兒的時候被燙傷了,能否給他放個假去處理一下,我會按照損失賠償相應的費用。”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他都不太記得了,只記得跟隨經(jīng)理出去的時候,那個男人問了他在哪里念書,隨后拿出一張名片遞過來,說:“我家樂央馬上就要升學了,如果有意向的話,想請你做她的家庭老師給她輔導一下功課,這是我的電話,隨時可以聯(lián)系我。”

后來當他打電話過去時,沈峻彥了解到他的狀況后,居然提出了資助他完成學業(yè)的建議。

那時候,顧默晗覺得,這一切來得就像一場夢一樣突然,突然到讓他熱淚盈眶。

他想能夠理解這種感覺的,大概就只有饑餓到瀕死的人,就像他們突然獲得別人慷慨饋贈的面包一樣。

當他覺得這個世界黑暗到死寂、無助到絕望的時候,是沈峻彥給了他希望,把他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牽引到了陽光下。

水燒開的嗡鳴聲讓他回過神來,他端著泡好的茶水回到客廳。

“默晗,阿姨在這里想拜托你看在死去的沈叔叔的份上幫幫阿姨。”

“程阿姨,您別這么說,我是多虧了沈叔叔的資助才能上大學,您有難事找我?guī)兔ξ沂橇x不容辭的。”顧默晗沉靜的眸子直視程晗韞的眼睛,似要讓她看見他的真誠。

“我想拜托你幫我將樂央送去她爺爺家。”

顧默晗心中雖疑惑不解卻仍然答應下來。程晗韞似終于下定了決心,對他說起了自己故意破壞白詩蕊的車輛制造車禍的事。

程晗韞一臉苦笑,搖著頭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雖然白詩蕊沒有死,但是故意殺人的量刑是十年有期徒刑,警察也正在追查這件事,不用多久真相就會水落石出,我會去自首。”

程晗韞艱難地訴說著,想到自己的女兒,她也無比悔恨自己當初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我已經(jīng)沒有臉面去面對爸爸他們了,我給他們丟人了,我希望這件事你也不要對他們提起,不要告訴樂央。我不希望……不希望她知道了這件事以后對我失望。”

送走程晗韞后,顧默晗訝異于程晗韞居然會因為仇恨做出這樣失去理智的事情,對程晗韞托付的事情他會盡全力去完成,但是對她的決定,他并不會評價對錯。

顧默晗知道人的命運里,有太多無可奈何,也有太多太多的執(zhí)念,這些執(zhí)念下的恩怨糾葛會慢慢變成牽絆,讓人們一路佝僂前行,在時間的洪流中交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wǎng),當回過神來時自己早已在網(wǎng)中央,迷失了方向。

顧默晗驀地回憶起六年前的沈樂央,如今她已經(jīng)17歲了吧。

一直被父母保護得那么好,現(xiàn)在一切即將土崩瓦解,她將要面對的那種無助感可想而知。

顧默晗望著落地窗外如墨的陰沉黑夜,想起當年的自己,也是這樣的年紀,在這樣暗沉的黑夜里行走在熙攘的街頭,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與自己絕緣,茫然、無措,任那些負面的情緒如同拍岸的浪潮一般將自己擊潰。

觸手可及的都是人,但是他們都很忙,他們的步伐不停地向前走向后去。他們的匆忙帶動著身邊的光影流轉,天旋地轉,周圍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實,像一場光怪陸離的恐怖夢境。

【3】

清晨,一夜未眠的程晗韞看著還在熟睡的女兒,視線漸漸模糊,淚水滑過緊抿的唇角,“吧嗒”砸在紙上綻開水花,字跡隨著淚水的形狀逐漸暈染開來,手中的筆重若千斤。

程晗韞無比眷戀地撫摸著樂央的臉頰,貪婪地看著樂央的睡顏,內(nèi)心酸楚不已,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程晗韞終于忍受不住捂著嘴跪坐在窗邊,壓抑著低聲嗚咽起來。

良久,她擦去臉上的淚痕,吻了吻樂央的額角,站起身來開門而去。

天邊剛剛泛起微光,夜晚的清冷還未散盡,街上一片蕭索。

程晗韞站在警局門口,仰起頭看著正中央的紅色警徽在燈光的照射下泛著冰冷的光輝,她挺直脊背堅定地邁上了臺階。

“我來自首。”

天色漸亮,沈樂央一如往常地醒來之后走出房門,卻發(fā)現(xiàn)家里格外安靜。

“媽媽。”沒有人回應,于是她又叫了一聲,“媽媽!”

依舊沒有人應答。她疑惑地去衛(wèi)生間洗漱,換好衣服后,跑下樓去。

偌大的客廳一片死寂,桌上有程晗韞給沈樂央做的早餐。沈樂央心中的疑慮逐漸加深。

沈樂央不死心,又跌跌撞撞往樓上跑,中途一個臺階沒有踏穩(wěn),讓她險些滑下樓梯,顧不上膝蓋的疼痛,她抓緊扶手迅速地爬起來,奔向程晗韞的臥房。

一切都井井有條,整潔的房間,鋪在床上特意撫平?jīng)]有褶皺的被褥,整齊得就像是許久沒有人居住的客房。

她抓起床頭的電話,撥通了媽媽的號碼,當她聽到機械化的女聲反復地提示她“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時,心里就像平靜的湖面驟然被投下了一顆石子,開始一圈一圈地向外漾開不安。

此時她還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著急,媽媽應該是出去散步了,手機正好沒電而已。沈樂央你急什么,媽媽又不是不回來了,吃過早餐媽媽就會回來了。對了,早餐還沒有吃,等會兒媽媽回來看見我沒有吃早餐又該說我了。”

想到這兒,沈樂央胡亂放下電話,就往樓下奔去。

跑到餐桌前,瞥見餐盤邊上的紙張,上面的字跡無比熟悉。

“樂央,媽媽走了。”瞥見的第一行便是類似訣別的話語。

沈樂央只看了一眼就強迫自己別過頭去:“不、不可能的,媽媽不可能不要我,媽媽不會走的,一定是媽媽騙我的。不,是我,是我自己看錯了。”

沈樂央認定媽媽只是出去散步,或者買菜,或者有什么急事去處理,一定會回來的。

她覺得屋子里的氣息都因為桌上這封詭異的留信而變得有些凄冷,沈樂央再也無法忍受,抓起櫥柜上的鑰匙跑出了家門。

來到樓下的小花園,沈樂央的目光在不斷進出的人群中仔細地搜尋著媽媽的影子。

終于累了,她疲倦地坐在石凳上死死盯著小區(qū)的入口。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她終于忍受不住,決定要回家看一眼。

看著電梯的數(shù)字不斷跳轉,越來越接近家里的樓層,她在這狹小的空間里越來越清晰地聽見自己慌亂的心跳。

“叮!”

終于到了,她在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迫不及待地沖向家門,掏出鑰匙開門時卻因為慌亂的動作,幾次對不準鎖孔。

終于,她鼓起勇氣再次看向那封信。

樂央,媽媽走了。

媽媽因為一些原因,需要離開一段時間。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驚慌。

媽媽會回來的,希望媽媽回來時能夠看到更加堅強的樂央。

你要知道你是媽媽唯一的惦念。

媽媽拜托了顧默晗送你回爺爺家。

你要相信媽媽這么做是不得已的,

媽媽也非常想陪伴在樂央身邊。

媽媽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樂央要好好照顧自己。

樂央,媽媽愛你。

媽媽愛你……

沈樂央看著后面滿滿的都只剩下了“媽媽愛你”四個字,眼眶模糊。

門鈴聲陡然響起,樂央抱著最后一絲希冀,瞬間跑去開門。

門開了后,她看見了顧默晗站在門口,手還保持著按門鈴的姿勢。

眼眶中抑制不住的淚水滑落下來,手中捏緊的紙張恍若一紙宣判,而顧默晗就是那個無情的執(zhí)行官。

眼前這個淚流滿面的女孩,自從他進門后就沒有說過一句話,雙腿彎曲抱著膝蓋縮在沙發(fā)上。

顧默晗曾聽別人說過,這樣的姿勢,是與嬰兒待在母體里最相近的姿勢,當一個人做出這樣的姿勢的時候,說明此刻這個人極其缺乏安全感,也是一種與外界隔絕的自我保護的形態(tài)。

顧默晗輕聲靠近她,放緩語氣試探地叫了她一聲:“樂央?”

沈樂央并不理會他,自顧自地盯著自己的腳尖。

顧默晗無奈,再次開口:“樂央,你媽媽囑托我?guī)闳ツ銧敔敿遥摇?

“你閉嘴!”沈樂央不等他說完,抬起頭惡狠狠地看著他,“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答應了我媽媽會送我走,我媽媽才會離開!”

顧默晗聽著她蠻不講理的指責,不知該如何回答。

“如果你不答應她,她就會放心不下我!她就不會走!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厲聲的指責一聲比一聲尖銳,逐漸拔高的聲音震響了沉悶的空間,沈樂央的身體也隨著她激動的情緒顫抖著,控制不住地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顧默晗看著她這個樣子,拿起桌上的水杯給她倒了一杯水,想要遞給她。沈樂央?yún)s一把揮開他的手,說:“不用你假好心!”

玻璃杯從顧默晗的手中脫出,砸在地上碎裂開來,杯中的水潑在地面漫開。

沈樂央突然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開始推他,一邊推嘴里還一邊叫嚷著:“你給我走,我不要你待在這兒。”

她只穿著短襪的腳踩在地上,腳邊就是尖銳的玻璃碎片。顧默晗抬手壓著沈樂央的肩膀,將她按回沙發(fā)上,他自己則蹲下身撥開沙發(fā)旁的玻璃碎碴。

沈樂央被他推得跌坐在沙發(fā)上,等她坐穩(wěn)之后看見他蹲在沙發(fā)前,便抓著他的衣袖,推搡著他,嘴里不停地說著:“你滾出我家。”

蹲在地上的顧默晗被她推得身形一晃,清理著玻璃碎碴的左手手掌直直地就壓在了地上。

沈樂央看他眉頭一皺,下一秒,雪白的地板上滴落的血跡正在順著之前的水跡絲絲縷縷地蔓延開來,她立刻停下了推搡的動作,揪著他衣服的手也不自覺松勁。

其實她也明白自己的行為是無理取鬧,但是她不明白為什么媽媽會特地囑托他來接自己?她忍不住就想,如果他拒絕,是不是結果就不一樣了?

沈樂央跌坐回沙發(fā)上時胸口還在劇烈地起伏,顧默晗見她不再鬧騰,用右手抽出桌面上的紙巾,將散落在地的玻璃碎碴包裹好,丟進一旁的垃圾桶里。擦干凈地面后,他走到廚房的盥洗池前沖洗傷口。

沈樂央看著他彎著腰的背影,雙眼控制不住地看向垃圾桶里沾著淡色血跡的紙團,站起身走向了客廳的櫥柜。

等顧默晗轉過身,就看見擺在茶幾上的醫(yī)藥箱,和已經(jīng)拿出來的紅藥水和棉簽包。

沈樂央拿起一旁程晗韞留給她的信走向臥室,與顧默晗擦身而過的時候,看了眼還在滲著血的傷口,咬了咬唇,但還是堅定地說:“擦好藥你就走吧,我不會跟你走的,我要在這里等我媽媽。”

說完便不再看他,徑直上樓走向臥室。

顧默晗看著她不容拒絕的姿態(tài),想著她得知母親離開,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接受,于是不欲再強逼她。

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正要離開的時候,顧默晗看見桌上紋絲未動的早餐,心下明了程晗韞是今天早上離開的。

他轉身又回到了餐廳,打開冰箱,翻揀著可以用來做飯的食材。

房間里的沈樂央萬分不解地靠坐在床上,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媽媽為什么要離開,昨天媽媽還若無其事地和自己討論學習,今天就消失了。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腦袋里羅列出無數(shù)種理由。

她甚至猜測媽媽是不是被綁架了!如果不是篤定那封信上是媽媽的字跡,她都寧愿相信那是偽造的。

正當她在房間里天人交戰(zhàn)的時候,房門被“咚咚”叩響。

沈樂央裝作沒有聽見,繼續(xù)想著媽媽離開的理由,門外的顧默晗似乎也知道她不會理會自己,于是不再敲門,他的聲音透過房門傳到沈樂央耳里:“樂央,我把手機號碼抄在了茶幾上,如果有什么需要給我打電話。”房門外的顧默晗說完頓了頓,仔細聽著房間里的動靜,唯恐漏掉一點細聲的回答,直到確定沈樂央不會回答他的時候,他才繼續(xù)說,“我做了飯,你餓的話就出來吃一些,我相信程阿姨也不希望看到你這副樣子。”

房間里的沈樂央聽到這句話,想起媽媽囑咐她要好好照顧自己,眼眶不禁開始泛紅。

顧默晗站在門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許久才說:“樂央,我走了,有事記得一定要打我電話。”

沈樂央聽著門外的腳步聲隨著關門聲戛然而止。

她走出房門,靠在扶梯上看著空蕩蕩的家,心就像在海中沉溺,一點一點地向藍黑色的海底下沉。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沈樂央將房間里的燈統(tǒng)統(tǒng)打開,將媽媽給她做的早餐拿到客廳,已經(jīng)冷掉的食物在沒有食欲的沈樂央嘴里味如嚼蠟,但是她慢慢地吃著,想著這是媽媽臨走前的關心,她告訴自己一定不能浪費。

顧默晗在樓下看著沈樂央家的燈光驟然全部亮起,左手手掌不斷地握緊張開,借由手掌上殘存的刺痛緩解心中的滯悶感。

【4】

翌日,沈樂央渾渾噩噩地從沙發(fā)上起身,看著眼前亮了一夜的燈隨著白晝的到來不再明亮,昨日的記憶迅速回籠,昨晚自己在胡思亂想間居然睡著了,臨睡前她想起要回桐城看看。

沈樂央12歲之前他們一家是生活在桐城的,桐城是媽媽的故鄉(xiāng),媽媽有沒有可能會回桐城?

想到這里,她沖回自己的房間,找到了相冊,抽出幾張以前在桐城拍的照片,雖然想不起街道和具體地址,但是她不愿意輕易就放棄。

拿上自己平時用來存零花錢的銀行卡和身份證,背上一個小包,她急急忙忙出了門。

沈樂央在小區(qū)門口的取款機上取了錢,她從來沒有獨自一個人出過門,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錢,稍作思考取出了一千元。

隨手攔了一輛的士,她說了一句去火車站便不再言語。

她沒有注意到從她一下電梯便緊緊追隨自己的視線,也不知道身后一直跟著她的路虎車里,看到她一系列行為的顧默晗一直緊皺著眉頭。

下了出租車后,在偌大的火車站里,沈樂央像無頭蒼蠅一般好不容易找到了售票大廳,因為心中只有去桐城這件事,所以她沒有注意到跟隨她而來的顧默晗。

樂央無助地站在售票廳,聽著周圍的喧嘩、歡笑、爭執(zhí),看見周遭各種各樣的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鮮活明快,但是這些聲音卻似乎在自己的周身戛然而止。

那一瞬,她感到非常難過,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獨自面對這些,以前她總覺得孤獨是很遙遠的事情。

她曾經(jīng)在網(wǎng)絡上看過這樣一句話:“‘孤獨’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蝴蝶,足以撐起一個盛夏傍晚間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孩童、貓狗、蝴蝶當然熱鬧,可都和你無關,這就叫‘孤獨’。”

那時候她閑來無聊將這兩個字拆開來看,子、瓜、犭、蟲,孩童、瓜果、小犬、昆蟲。彼時的沈樂央并不理解這句話,因為她一直都在這些鮮活事物的包裹之下。

現(xiàn)在,當她站在擁擠的人潮中,心中卻明顯有什么正在慢慢崩塌,閉上眼睛那些回憶分明就在咫尺的距離,卻只能看著它一點點地撕裂,無聲地破碎,然后迅速地下墜,任憑她拼命伸手去抓,還是逐漸粉碎,化成灰燼滑落指尖。

孤獨不在于你擁有了什么,而是這些原本你握在手中的東西有一天與你再無關聯(lián),徒留你站在原地,備感孤獨。

沈樂央看著手上的車票確認好時間,滿心歡喜地希望幾個小時后自己可以在桐城找到媽媽。她不敢想如果媽媽不在桐城自己還要去哪里找,沈樂央的心情也隨著這些思緒忽明忽暗,但是無論如何自己都要試一試。

她小心翼翼地將火車票收進背包的口袋里。

正當她心不在焉地想要將背包背上時,一個人突然從她的斜后方躥出來,雙手迅速地抓住她肩膀上的背包肩帶,用盡全力地拉扯著想要把背包搶走。沈樂央雖然始料未及,但是也及時反應過來死死地抓住背帶不放手。

“你是誰,為什么要搶我東西?你趕緊放手,你不放手我就叫人了!”沈樂央一邊跟他僵持,一邊出言威嚇。

搶包的男人聽見她說叫人,動作明顯僵了一下,但是轉念想起剛才在買票的時候無意間的一瞟——這個排在他前面獨身一人的年輕女孩背包里,有一沓紅彤彤的鈔票。

他本是想趁她不注意搶了就跑,沒想到這個女孩反應這么快,在拉扯間男人暗自打量周遭,已經(jīng)陸續(xù)有人注意到這邊了……男人心一橫,手上也猛地一使勁,沈樂央在拉扯間本就有些脫力了,對方突然用力致使背包的帶子在她的手指間急速摩擦而去,她也因此跌坐在了地上。她看著得手的男人在自己的眼前狂奔離去,帶著承載她全部希望的背包,她立刻從地上爬起來,死死盯住那個背影,奮力追趕。

馬路對面的顧默晗看到這邊突如其來的狀況時,卻正好碰到紅燈,看到沈樂央被搶走背包跌坐在地上又馬上起身追趕男人的一幕,他忍不住咬牙罵了一句該死。他不管不顧地急速沖過川流不息的車輛,留下身后一片此起彼伏的汽車鳴笛聲,還夾雜著一些“找死啊”的叫罵。

沈樂央感受到隨著自己劇烈的運動,肺部急速地收縮著想要攝取更多氧氣,她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花,胸腔有些疼,喉嚨也干涸,手腳也有些酸軟,但是她不能停下來。

身邊一個急速奔跑的身影追著前面的男人跑進了拐向右邊的小巷,沈樂央跑到巷口再也跑不動,扶著墻呼哧呼哧喘得像一條脫水的魚兒。

在喘息間,她抬眼看到顧默晗攥住了男人緊抓著背包的手腕。

顧默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男人的表情越加猙獰,背包也從其手里脫落掉到地上,手腕的疼痛讓他的臉漲得通紅,嘴里也哇哇亂叫著:“放過我吧、放過我吧,求你了放我一馬。”

顧默晗并不打算放開他,但是也沒有再施力,原本還在苦苦哀求的男人感受到手腕上鉗制的松懈,沒有被束縛的那只手從背后掏出一把彈簧匕首,彈出刀刃就向顧默晗刺去。

正要跑過去撿包的沈樂央感覺眼前突然晃過一道白光,抬眼便看見鋒利的刀刃劃出的冰冷弧度,她不由得大喊了一聲:“小心!”

顧默晗注意到了男人的小動作,聽到沈樂央的提醒順勢往后一躲。

男人見偷襲顧默晗不成,轉身就想要去撿起背包,沈樂央看見他的動作,立刻搶先一步將背包死死地摟在懷里不住地向后縮。男人已經(jīng)被這一系列的變故激紅了眼,舉起匕首就要刺向沈樂央。

沈樂央蹲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當與她近在咫尺的男人舉起匕首刺向她時,她聽天由命般地閉上了雙眼。

“啊!”一聲痛呼后,緊接著是匕首掉落在地面的脆響,還有重物落地的沉悶聲響。

“沒事了,起來吧。”顧默晗看著蹲在地上的沈樂央氣不打一處來。

沈樂央睜開眼看見的,就是顧默晗陰沉著的臉:“你是傻的嗎?為了一個背包跟別人玩命?”

沈樂央如夢初醒地慌忙拉開背包,發(fā)現(xiàn)照片和車票都安靜地躺在背包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還好沒弄丟。”

顧默晗有些無語,自己十七八歲的時候爸爸死了,媽媽也同樣離開了自己,自己照樣一個人生活,不過是苦了一點,哪像她天都要塌了似的。

“沈樂央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媽媽都說了讓我送你去你爺爺家,你安安心心待在你爺爺家,你媽媽回來自然會去找你。你這樣在外面橫沖直撞的,你剛才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爸爸?”

顧默晗想著剛才男人提著匕首刺向她的時候,現(xiàn)在還有些后怕——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害怕。自己流落街頭的時候沒怕過,第一次上飛機沒怕過,在值機飛行途中遇到氣流顛簸也沒怕過,唯獨剛才。

“我怎么樣不用你管,你別再跟個變態(tài)似的跟著我。”沈樂央瞅都不瞅他一眼,背起背包就打算走。

“你要去哪里?乘車的時間馬上就到了,你現(xiàn)在去了也沒有用。”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再有動作,顧默晗篤信自己的視力,雖然剛才在她翻找間只是匆匆一瞥,但他還是看到了目的地桐城的車票和發(fā)車時間。

“你放開我,放開我!”沈樂央想掙扎,但是經(jīng)過剛才一系列的劇烈運動她現(xiàn)在渾身都是軟的。

“好,你自己也看到了,你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有多危險。”顧默晗有些頭疼,“我跟你一起去找。”

“不需要,我自己一個人可以。”

顧默晗簡直快要被她氣死了,二話不說搶過她的背包,向巷子外走去。

顧默晗知道,背包里的東西,沈樂央不可能不在乎。

的確,沒有它們,沈樂央在這個城市也是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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