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巨著終于戰勝了群眾的庸俗。維也納輕浮的風氣,被它震撼了一剎那,這都城當時是完全在羅西尼與意大利歌劇的勢力之下的。貝多芬頹喪憂郁之余,正想移居倫敦,到那邊去演奏《第九交響曲》。像一八〇九年一樣,幾個高貴的朋友又來求他不要離開祖國。他們說:“我們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圣樂,表現著您深邃的信心感應給您的情操。滲透著您的心靈的超現實的光明,照耀著這件作品。我們也知道您的偉大的交響曲的王冠上,又添了一朵不朽的鮮花……您近幾年來的沉默,使一切關注您的人為之凄然。大家都悲哀地想到,正當外國音樂移植到我們的土地上,令人遺忘德國藝術的產物之時,我們的天才,在人類中占有那么崇高的地位的人,竟默無一言?!ㄓ性谀砩希麄€的民族期待著新生命,新光榮,不顧時下的風氣而建立起真與美的新時代……但愿您能使我們的希望不久即實現……但愿靠了您的天才,將來的春天,對于我們,對于人類,加倍的繁榮!”這封慷慨陳詞的信,證明貝多芬在德國優秀階級中所享有的聲望,不但是藝術方面的,而且是道德方面的。他的崇拜者稱頌他的天才時,所想到的第一個字既非學術,亦非藝術,而是“信仰”。
貝多芬被這些言辭感動了,決意留下。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在維也納舉行《D調彌撒曲》和《第九交響曲》的第一次演奏會,獲得空前的成功。情況之熱烈,幾乎含有暴動的性質。當貝多芬出場時,受到群眾五次鼓掌的歡迎。在此講究禮節的國家,對皇族的出場,習慣也只用三次的鼓掌禮。因此,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交響曲引起狂熱的騷動,讓許多人哭起來。貝多芬在終場以后感動得暈過去;大家把他抬到申德勒家,他蒙蒙眬眬地和衣睡著,不飲不食,直到次日早上??墒莿倮菚簳r的,對貝多芬毫無盈利。音樂會不曾給他掙什么錢。物質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他貧病交迫,孤獨無依,可是——戰勝了人類的平庸,戰勝了他自己的命運,戰勝了他的痛苦。
“犧牲,永遠把一切人生的愚昧為你的藝術去犧牲!藝術,這是高于一切的上帝!”
因此,他已達到了終身想望的目標。他已抓住歡樂。但在這控制著暴風雨的心靈高峰上,他是否能長久逗留?——當然,他還得不時墮入往昔的愴痛里。當然,他最后的幾部四重奏里充滿著異樣的陰影。可是《第九交響曲》的勝利,似乎在貝多芬心中已留下它光榮的標記。他未來的計劃是:《第十交響曲》《紀念巴赫的前奏曲》,為格里爾巴策的《曼呂西納》譜的音樂,為克爾納的《奧德賽》、歌德的《浮士德》譜的音樂,《大衛與掃羅的清唱劇》,這些都表示他的精神傾向于德國古代大師的清明恬靜之境:巴赫與韓德爾——尤其是傾向于南方,法國南部,或他夢想要去游歷的意大利。
施皮勒醫生于一八二六年看見他,說他氣色變得快樂而旺盛了。同年,當格里爾巴策最后一次和他晤面時,倒是貝多芬來鼓勵這頹喪的詩人:“啊,他說,要是我能有千分之一的你的體力和強毅的話!”時代是艱苦的。專制政治的反動,壓迫著思想界。格里爾巴策呻吟道:“言論檢查把我殺害了。倘使一個人要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往北美洲去。”但沒有一種權力能鉗制貝多芬的思想。詩人庫夫納寫信給他說:“文字是被束縛了;幸而聲音還是自由的。”貝多芬是偉大的自由之聲,也許是當時德意志思想界唯一的自由之聲。他自己也感到。他時常提起,他的責任是把他的藝術奉獻于“可憐的人類”“將來的人類”,為他們謀福利,給他們勇氣,喚醒他們的迷夢,斥責他們的怯懦。他寫信給侄子說:“我們的時代,需要有力的心靈把這些可憐的人群加以鞭策?!币话硕吣?,米勒醫生說:“貝多芬對于政府、警察、貴族,永遠自由發表意見,甚至在公眾面前也是如此。警察當局明明知道,但將他的批評和嘲諷認為是無害的夢囈。因此,也就讓這個光芒四射的天才太平無事?!?
因此,什么都不能使這股不可馴服的力量屈膝。如今,它似乎玩弄痛苦了。在此最后幾年中所寫的音樂,雖然環境惡劣,往往有一副簇新的面目,嘲弄的,睥睨一切的,快樂的。他逝世以前四個月,在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完成的作品,作品第一三〇號的四重奏的新的結束是非常輕快的。實在是這種快樂并非一般人所有的那種。時而是莫舍勒斯所說的嬉笑怒罵;時而是戰勝了如許痛苦以后的動人的微笑??傊?,他是戰勝了,他不相信死。
然而,死終于來了。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終,他得了肋膜炎性的感冒;為侄子奔走前程而旅行回來,他在維也納病倒了。朋友都在遠方。他打發侄兒去找醫生。據說這麻木不仁的家伙竟忘記了使命,兩天之后才重新想起來。醫生來得太遲,而且治療得很差。三個月內,他運動家般的體格和病魔掙扎著。一八二七年一月三日,他把至愛的侄兒立為正式的繼承人。他想到萊茵河畔的親愛的友人,寫信給韋格勒說:“我多想和你談談!但我身體太弱了,除了在心里擁抱你和你的洛亨以外,我什么都無能為力了?!币皇菐讉€豪俠的英國朋友,貧窮的苦難幾乎籠罩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變得非常柔和,非常忍耐。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躺在彌留的床上,經過了三次手術以后,等待著第四次,他在等待期間還安詳地說:“我耐著性子,想道:一切災難都帶來幾分善。”
這個善,是解脫,是像他臨終時所說的“喜劇的終場”——我們卻說是他一生悲劇的終場。
他在大風雨中,大風雪中,一聲響雷中,咽了最后一口氣。一只陌生的手替他閉上了眼睛(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
親愛的貝多芬!多少人已頌贊過他藝術上的偉大。但他遠不止是音樂家中的第一人,而是近代藝術的最英勇的推動力。對于一般受苦而奮斗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當我們對著世界的劫難感到憂傷時,他會到我們身旁來,好似坐在一個穿著喪服的母親旁邊,一言不發,在琴上唱著他隱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當我們對德與善的庸俗,斗爭到疲憊的辰光,到此意志與信仰的海洋中浸潤一下,將獲得無可言喻的裨益。他分贈我們的是一股勇氣,一種奮斗的歡樂,一種感到與神同在的醉意。仿佛在他和大自然不息的溝通之下,他竟感染了自然的深邃的力。格里爾巴策對貝多芬是欽佩之中含有懼意的,在提及他時說:“他所到達的那種境界,藝術竟和粗野與古怪的元素混合為一?!笔媛岬健兜谖褰豁懬窌r也說:“盡管你時常聽到它,它對你始終有一股不變的威力,有如自然界的現象,雖然時時發生,總叫人充滿著恐懼與驚異?!彼拿苡焉甑吕照f:“他抓住了大自然的精神?!薄@是不錯的:貝多芬是自然界的一股力;一種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余的部分接戰之下,便產生了荷馬史詩般的壯觀。
他的一生宛如一天雷雨的日子。——先是一個明凈如水的早晨。僅僅有幾陣懶懶的微風。但在靜止的空氣中,已經有隱隱的威脅,沉重的預感。然后,突然之間巨大的陰影卷過,悲壯的雷吼,充滿著聲響的可怖的靜默,一陣復一陣的狂風,《英雄交響曲》與《第五交響曲》。然而白日的清純之氣尚未受到損害。歡樂依然是歡樂,悲哀永遠保存著一縷希望。但自一八一〇年后,心靈的均衡喪失了。日光變得異樣。最清楚的思想,也看來似乎水汽一般在升華:忽而四散,忽而凝聚,它們的又凄涼又古怪的騷動,罩住了心;往往樂思在薄霧之中浮沉了一兩次以后,完全消失了,淹沒了,直到曲終才在一陣狂飆中重新出現。即是快樂本身也蒙上苦澀與粗野的性質。所有的情操里都混合著一種熱病,一種毒素。黃昏將至,雷雨也隨著醞釀。隨后是沉重的云,飽蓄著閃電,給黑夜染成烏黑,挾帶著大風雨,那是《第九交響曲》的開始?!蝗?,當風狂雨驟之際,黑暗裂了縫,夜在天空給趕走,由于意志之力,白日的清明重又還給了我們。
什么勝利可和這場勝利相比?波拿巴的哪一場戰爭,奧斯特利茨哪一天的陽光,曾經達到這種超人的努力的光榮?曾經獲得這種心靈從未獲得的凱旋?一個不幸的人,貧窮,殘疾,孤獨,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給他歡樂,他卻創造了歡樂來給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難來鑄成歡樂,好似他用那句豪語來說明的——那是可以總結他一生,可以成為一切英勇心靈的箴言:“用痛苦換來的歡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