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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茶花女
  • (法)小仲馬
  • 3438字
  • 2018-08-24 14:46:09

拍賣會于16日舉行。

參觀與拍賣間隔一天,好方便掛毯工人摘下帷幔、窗簾等物品。

回到消息靈通的首都,總會有朋友告知重大新聞,當時我旅行歸來,卻沒有聽說瑪格麗特之死,這也是自然的,沒人把這當作要聞。瑪格麗特長得很美,然而這類女人講究奢華的生活,越是惹人議論紛紛,死的時候就越是無聲無息;好似那些每天升落而暗淡無光的星球。假如她們正當青春韶華便逝去,那么她們從前的所有相好就會同時得知消息,只因在巴黎,一位名妓的所有情人,幾乎總能親密相處。大家交換同她相好的一些往事,但是每人還照舊生活,不會受這一事件的干擾,甚至連一滴眼淚也不會掉。

如今這年頭,人一到二十五歲,就不會輕易落淚了,眼淚已變成極為稀罕之物,更不可能隨便為一個女子拋灑,頂多哭哭雙親,那也是與他們養育時的付出相等的。

至于我,盡管瑪格麗特哪一件梳妝用品上,都找不見我的名字縮寫的字母,但是出于我剛才承認的這種本能的寬容、這種天生的憐憫心,我還是想到她的紅顏薄命,也許她并不值得我久難釋懷。

還記得在香榭麗舍大街,我能經常遇見瑪格麗特。她乘坐由兩匹紅棕色高頭大馬拉的藍色四輪轎車,每天都要經過那里。那時我就注意到她有一種高貴氣質,與她那類人不同,而她那絕色的美貌更加突顯了她那高貴氣質。

那類不幸的女子,出門通常有人陪伴。

然而,同她們有夜宿之情的任何男子,都不肯當眾宣示這種關系,她們本人又害怕形單影只,就總攜帶女伴。女伴的境況自然不大如她們,或是自己沒有馬車,或是些老來俏,打扮得花枝招展也難再現往日的風騷。若想了解她們所陪伴的女子的什么隱私,就不妨去問問她們。

瑪格麗特的情況則不同,她總是獨自乘車到香榭麗舍大街,盡量避免惹人注目,冬天裹上一條開司米大披巾,夏天就穿著極其普通的衣裙。她在喜歡的路上散步,遇到熟人,她偶爾向他們微微一笑時,也唯有他們才能見到,那是一位公爵夫人才可能有的微笑。

她并不像從前和現在的所有同行那樣,在香榭麗舍大街的入口處,繞著圓形廣場漫步,而是由兩套馬車飛速拉到布洛涅樹林(位于巴黎西郊,是巴黎人驅車游玩的好場所)。她到那里下車走一小時,然后重又登車,飛馳返回住所。

我曾時而目睹的這些情景,重又浮現在我眼前,我不禁嘆惜這個姑娘的香魂離去,如同嘆惜一件藝術杰作的徹底毀掉。

的確,世間再也不可能見到比瑪格麗特更迷人的玉貌花容了。

她高挑兒的個頭兒,身材未免苗條得過分,但是,她善于衣著搭配,以高超的技巧稍一調節,就消除了造化的這種疏失。她那條開司米大披巾肩邊角一直垂到地面,兩側飄逸出絲綢衣裙寬寬的花邊,還有厚厚的手籠,藏住雙手,緊緊貼在胸前,四周圍著十分巧妙排列的褶皺,線條那么優美,再挑剔的目光也挑不出毛病。

她那顆頭簡直妙不可言,正是著意修飾的部位,天生小巧玲瓏,大概是繆塞(即阿爾弗雷德·德·繆塞,1810—1857,法國浪漫派天才詩人、戲劇作家和小說家)說過,母親特意給她生了一個適于打扮的腦袋。

她那張鴨蛋形的臉蛋,清秀得難以描摹。兩道清純如畫的彎眉下,鑲嵌著一雙黑眼睛;而遮蔽眸子的長長睫毛低垂時,就在粉紅的臉頰上投下陰影;那鼻子纖巧挺直,十分靈秀,鼻孔微微向外張,強烈地渴望性感的生活;那張嘴也特別勻稱,嘴唇曼妙地微啟,便露出乳白色的牙齒;那肌膚上一層絨毛,宛若未經手觸摸過的桃子。這些組合起來,便是她那張柔媚面孔的全貌了。

她那烏黑的秀發賽似煤玉,不知是否天然鬈曲,在額前分成兩大綹;再攏到腦后,兩側只露出耳垂,吊著兩只亮晶晶的鉆石耳環,每只價值四五千法郎。

瑪格麗特那種火熱的生活,為什么還能給她的臉上留下特有的純真甚而稚氣的情態呢?這正是我們不能無視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方面。

瑪格麗特有一幅維達爾(1811—1887,法國肖像畫家)給她畫的出色肖像,也只有他的畫筆,才能再現她的風韻。在她去世之后,那幅畫像在我手中保存數日,它同她本人驚人地相似,能向我提供許多信息,彌補我記憶中的缺失。

這一章講述的具體情況,有些是我后來才獲悉的,現在就寫出來,以免開始敘述這位女子的逸事時,再回過頭來追述。

劇院每次首場演出,瑪格麗特必去觀賞。每天夜晚,她都在劇院或者舞廳度過。每次演出新的劇目,就肯定能看見她到場,而且有三樣東西從不離身,放在她一樓包廂的俯欄上,即她的觀劇鏡、一袋糖果和一束山茶花。

她帶著的茶花,每月頭二十五天是白色的,隨后五天是紅色的;而花色的這種變換,始終無人了解其中的奧妙,我也不能解釋,僅僅指出這一現象。而這一現象,劇院的常客和她的朋友,也同我一樣注意到了。

除了茶花,從未見過有別的鮮花與瑪格麗特相伴。她常去巴爾榮太太花店買花,到頭來就得了一個綽號“茶花女”,而她這一綽號就叫開了。

此外,我也像生活在巴黎某個社交圈的人那樣,知道瑪格麗特給一些最時髦的青年當過情婦,對此她并不諱言,而那些公子哥兒也以此炫耀,這表明情夫和情婦彼此都很滿意。

然而,據說大約三年前,她從巴涅爾(法國南方比利牛斯山區的溫泉療養地)旅行歸來之后,就只跟一位外國老公爵一同生活了。那位老公爵極為富有,千方百計地要她改變過去的生活,而她似乎也頗樂意聽從老公爵的安排。

此事的經過,別人是對我這樣講的。

1842年春天,瑪格麗特身體十分虛弱,形容枯槁,她不得不遵醫囑,動身去巴涅爾洗溫泉浴。

那里療養的患者中,就有那位公爵的女兒,她不僅與瑪格麗特患了同樣的病癥,而且容貌長相也十分相似,別人還以為她倆是親姊妹。只可惜那位公爵的千金肺病已到晚期,在瑪格麗特抵達后不幾天,她便溘然而逝。

只因巴涅爾的土地埋葬著自己的心肝寶貝,公爵就不忍離去。一天早晨,他在一條林蔭道上散步,在拐彎處見到瑪格麗特。

他恍若看見自己女兒的身影走過,便趨上前去,拉起她的雙手,一邊擁抱她一邊潸然淚下,也不問問她是誰,就懇求允許他常去看望她,把她視為死去的女兒的化身去愛她。

瑪格麗特在巴涅爾,只帶了一名貼身女仆。況且,她絲毫也不怕名譽受損,便同意了公爵的請求。

然而在巴涅爾,有人認識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他們去拜訪公爵,鄭重勸告他注意戈蒂埃小姐的真實身份。這對老人是一大打擊,即使他覺得她不再像自己的女兒,也為時已晚。這名年輕女子已成為他感情的一種需要,成為他還活在世上的唯一借口,唯一情由。

公爵絲毫也沒有指責她,他也無權那么做。但是他問瑪格麗特,是否感到有能力改變生活方式,并且表示他愿意彌補損失,滿足她的所有渴望。瑪格麗特答應了。

應當指出,在那個時期,天生熱情奔放的瑪格麗特正患病,她認為過去的生活是一大原因,頭腦里再有點兒迷信,希望通過悔痛和改弦更張得到寬恕,上帝會保她美貌和健康。

她洗溫泉浴,散步,身體自然疲倦,睡眠就好,果然到了夏末秋初,她就差不多康復了。

公爵陪伴瑪格麗特返回巴黎,他還像在巴涅爾那樣,時常來看望她。

這種交往的關系,其緣由和真正的動機,都不為人所知,在巴黎自然就引起極大的轟動,因為公爵以其富有而著稱,現在又要讓人了解他揮霍的一面了。

別人都把老公爵和這位年輕女子的親密交往,歸因于老富翁常有的生活放蕩。大家做出種種推測,獨獨言不及實際。

然而,這位父親對瑪格麗特的感情,有一種十分圣潔的緣起,因而在他看來,同她除了心靈相通之外,任何別種關系都無異于亂倫,他對瑪格麗特所講的話,沒有一句是不堪入女兒之耳的。

我們無意不顧事實,把女主人公寫成另一種樣子。但是我們要說,她只要還留在巴涅爾,就不難信守對公爵的承諾,而且她也的確信守了。然而一回到巴黎,這個過慣了歡舞宴飲的放蕩生活的姑娘,就感到寂寞得要死,只有公爵定期來訪才消磨一點兒她的孤寂,于是從前生活的灼熱氣息,開始吹拂她的腦海與心扉。

還應補充一句,這趟旅行歸來,瑪格麗特的容貌越發光艷照人了;她年方二十,正當妙齡,病癥暫緩卻未根治,又在激發她的狂熱欲望,而到頭來,這種狂熱的欲望幾乎總要導致肺病的發作。

公爵的那些朋友始終在監視瑪格麗特,他們說公爵同這年輕女子交往損害了自己的聲譽,總想抓住她一件丑聞。有一天,他們就來告訴公爵,能夠向他證明她一旦確信他不去看望她時,就接待別的客人,而且那些拜訪往往延續到第二天。公爵聽了心痛欲碎。

公爵問起來,瑪格麗特便全部承認了,并且坦言相勸,今后不必再照顧她了,因為她深感無力信守許下的諾言,她也不愿意再這么接受一個被她欺騙的人的恩惠了。

公爵整整一周沒有露面,他也只能堅持這么久。到了第八天頭上,他便去懇求瑪格麗特繼續接待他。只要能見面,她無論成為什么樣子,他都保證接受,還向她發誓說,哪怕自己送掉性命,也決不再指責她一句。

這就是瑪格麗特返回巴黎之后三個月,即1842年11月或12月所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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