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①
遠隔重洋,忽得國內來信,欣悉瑞典喜仁龍(Osvald Sirén)教授的舊作《北京的城墻與城門》,已經譯為中文,即將付印。譯事進行之快對我來說,確實有些意外。欣慰之余,一件往事又忽然閃現在我眼前。
那已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事了。我作為一個青年學生,對當時被稱作文化古城的北平,心懷向往,終于在一個初秋的傍晚,乘火車到達前門車站(即現在的鐵路工人俱樂部②)。當我在暮色蒼茫中隨著擁擠的人群走出車站時,巍峨的正陽門城樓和渾厚的城墻驀然出現在我眼前。從這時起,一粒飽含生機的種子就埋在了我的心田之中。在相繼而來的歲月里,盡管風雨飄搖、甚至狂飆陡起摧屋拔木,但是這粒微小的種子,卻一直處于萌芽狀態。直到北平解放了,這座歷史的古城終于煥發了青春,于是埋藏在我心田中并已開始發芽的這粒種子,也就在陽光雨露的滋養中,迅速發育成長起來。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對北京這座古城的城墻和城門,懷有某種親切之感,是它啟發了我的歷史興趣,把我引進了一座富麗堂皇的科學探討的殿堂。但是,我對北京這座古城的城墻和城門,卻沒有什么研究。還是在北平解放前夕,我偶然在倫敦一家舊書店里發現了喜仁龍教授的這本書,并以重價把它買下來,通夜加以瀏覽,我才開始意識到這一組古建筑的藝術價值。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作者對于考察北京城墻與城門所付出的辛勤勞動,這在我們自己的專家中恐怕也是很少見的。而他自己從實地考察中激發出來的一種真摯的感情,在字里行間也充分地流露出來。他高度評價這組歷史紀念物,同時也為它的年久失修而傷心。在考察中,他觀測細致,記載不厭其詳,這是十分可貴的。當然在記述歷代城址的變遷上,由于引證的材料不盡可靠,錯誤之處也是難免的,但這無損于全書的價值。我個人的看法如此,讀者會作出自己的判斷,這里也就無需多說了。
記得早在 50 年代初期,當首都的城市建設正在加速進行的時候,城墻存廢的問題也就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當時梁思成教授就曾提出過改造舊城墻的一種設想:考慮把寬闊的城墻頂部開辟為登高游憩的地方,同時把墻外的護城河加以修砌,注以清流,兩岸進行綠化,這樣就無異于在北京舊城的周圍,形成一個具有極大特色的環城公園,猶如一條美麗的項鏈,璀璨有光(其部分設想,有專文發表,并有附圖,可惜不在手下,據所記憶,大體如此)。我認為這一設想,是符合“古為今用,推陳出新”原則的。其后,我也曾在北京市人民代表大會上,就北京城墻的存廢問題,提出了一些個人的看法。我認為,我國有一條“萬里長城”,被公認為世界“奇觀”之一;我們的首都也有保存得比較完整的城墻與城門,同樣是工事宏偉的古建筑,顯示了古代勞動人民的創造力。因此,我還以本書為例,借以說明它的歷史意義與藝術價值。現在,事隔三十多年,北京的城墻早已拆除。今天幸而保留下來的正陽門內外城樓、德勝門箭樓以及東南城角樓,經過重修之后,也還是為這座歷史文化名城保存了一點極為鮮明的歷史色彩!同時這也足以說明,只要認真貫徹“古為今用,推新出新”的原則,歷史上一切勞動人民心血的創造,都應該在社會主義的新時代重放光輝。請看:就是深埋在地下兩千多年且已受到破壞的秦始皇兵馬俑,不是經過發掘清理和重新修整之后,已經成為轟動世界的一大藝術寶藏了嗎?可惜的是北京舊日的城墻和城門,除去上述幾例之外,都已蕩然無存(內城西南角尚有一點殘跡,有待考慮如何處理)。因此,主要是在實地考察下寫成的這部《北京的城墻與城門》就格外值得珍視了。把它譯為中文,如果說在實物存在的當年,并非十分必要,可是在今天,卻有了它的重要意義。它為我們提供了在所有的有關資料中最為翔實的記錄,有文、有圖、有照片,還有作者個人在實際踏勘過程中的體會和感受。作為一個異邦學者,如此景仰中國的歷史文物,僅這一點也足以發人深省。不過作者并不是單純地憑吊過去,他也確實希望這一重要的歷史紀念物有朝一日能夠得到保護和維修。現在這樣一個時期已經真正到來,可是舊的城墻和城門除個別者外,都已不復存在,這就是令人惋惜不已的了。但愿這類情況今后不再發生。只有這樣,光輝燦爛的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在社會主義的新時代,才能得到進一步地發揚和光大!
侯仁之
寫于美國康奈爾大學
城市與區域規劃系
1984 年 5 月 1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