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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新序

地球上的人類大都經歷過“筑城以衛君,造郭以守民”的歷史階段,這就使得世界上 19 世紀以前形成的城市普遍營造了城墻,城墻成為城市最突出的標志之一。城墻、城門樓和城墻上的雉堞,形成了一道顯著而美麗的城市天際線,人們從遙遠的田野上很容易辨認城市,而當你走近它時,又會被高聳威嚴的城墻所震撼。這就難怪當侯仁之先生在 1932 年初秋的傍晚,乘火車穿過華北平原到達北平(即北京)前門車站時,巍峨的正陽門城樓和渾厚的城墻驀然出現在他眼前,使其從視覺到心間產生了一種震撼,由此萌發了對北京城的興趣,竟然研究它長達 80 年之久。1924 年瑞典學者喜仁龍(Osvald Sirén)出版了關于北京城的研究著作《北京的城墻與城門》一書,1947 年侯仁之先生在英國倫敦舊書店慧眼識珠,買下這本書,并將它介紹給中國的讀者。

喜仁龍教授(Osvald Sirén,1879—1966),出生在芬蘭赫爾辛基,是一位藝術史學家。他最初的學術旨趣是研究 18 世紀的歐洲藝術史,1908—1923 年,喜仁龍取得了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講授歐洲近代美術史與藝術理論的教席。從 1928 年起,他負責瑞典國家博物館繪畫與雕刻部的管理,在那里他發現了許多館藏的中國繪畫作品,使他后來對意大利文藝復興和中國藝術產生了更大的興趣,他在博物館一直工作到 1945 年。喜仁龍曾經數次(1918、1921—1923、1929—1930、1934—1935、1954、1956)來中國考察,城市建筑、繪畫藝術、佛教羅漢造像最讓其流連忘返。值得慶幸的是,他在中國考察城墻和城門的時候,是中國城市的城墻和城門還沒有遭受全面拆毀破壞的時期。

從 14 世紀末至 16 世紀初,歐洲城市商業資本的活躍創造了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歐洲的城市普遍經歷了“文藝復興”后的重建,構筑帶有棱堡防御體系的城墻成為城市的新標志。近代產業革命以后,工業機器生產普及,現代交通工具在城市推廣,越來越多的人口涌入城市,歐洲城市在城墻的外圍普遍興起新的建成區,林立的樓群壓抑著昔日的城堡,城墻不再是歐洲城市的天際線,不能給初到之人以強烈的震撼,反而會引起失落之感。當喜仁龍先生初次踏上中國的土地時,中國的城市還沒有經歷近代化的熏陶,大多數城市的城墻還相當完整,他作為具有藝術史專業素養的學者,從對城市失落的歐洲來到中國,獲得了真切的震撼,尤其是北京城的城墻“是最動人心魄的古跡,幅員遼闊,沉穩雄壯,有一種睥睨四鄰的氣魄和韻律”。正如其在《英文版自序》中所說的:“對城門藝術特征的興趣,逐漸喚醒了我去了解這些歷史遺跡重要性的想法,從而進一步探求它們的修筑以及在不同時期改建的歷史。”正是這樣學術專業的思考和眼光,促使他對中國城市開始了真正的考察。

20 世紀前半葉的完整北京城,雖然是明清兩代留下的城墻和城門,但是北京內城(或稱“滿城”“北城”)的東西城墻和街巷胡同,卻基本上以元大都為基礎。元大都是馬背上的民族完全按照中原漢式營建都城的禮制,在田野上規劃營建的城市,其街道胡同布局是從游牧轉為定居時平均分配宅基地管理制度的產物,為后來的北京城留下了整齊劃一的空間結構,這是一筆全世界不可多得的歷史文化遺產。大都城墻是實現都城穩定與有序管理的工具之一,失去了城墻的約束,也就破壞了空間結構,更難以體現文化遺產的特征。所以,北京城本來可以以整體城市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可是隨著北京城城墻的拆除,這一希望無可挽回地落空了,北京只能以紫禁城等單體建筑群來“申遺”了。

人類對歷史文化遺物的保護和收藏,是對逝去時代的紀念和追尋,是對逝去時代文化代表物的珍惜和欣賞。歷史上,人們總是將前一時代的宮殿建筑群視為過去統治的象征和代表,在改朝換代時,把前朝的建筑或城市加以毀滅性破壞,被譽為“革故鼎新”。例如:項羽燒毀秦咸陽城“大火三月不滅”,金兵攻入北宋都城汴梁,毀大內、宮殿,拆下的梁、柱和“艮岳”山石全部運到了燕京,以營筑金中都城。元滅金,金中都也遭到徹底的破壞;明滅元,同樣平毀了元大都的宮殿。在中國都城建設史中,僅有唐朝、清朝兩代沿用了前朝的城市宮室。在歐洲,則有羅馬帝國摧毀古希臘的城市和宮殿,中世紀十字軍東征,沿途破壞燒掠,所到之處盡為瓦礫廢墟。

不同時代的城市設計表達了不同的社會制度與文化,當人類社會走向全球化和城市現代化時,人類在滿足物質需求的同時,開始自覺地、有意識地盡可能多地保存一些能夠代表各個地區、各民族文化的傳統建筑,以使年輕一代永遠不會遺忘自己的“根”與民族文化的底蘊。作為民族文化特征標志的傳統建筑,不能脫離周圍環境而存在,不能讓子孫后代僅僅從博物館中去感受,所以在城市建設中一定要注意保存前代歷史時期的城市設計規劃,保護城市中有歷史標志性的城墻、城門和街道格局。

現代化是一柄雙刃劍!現代化雖然能夠帶動城市產業的勃興,生活條件的改善,但是也進行著建設性的破壞。隨著大批傳統舊建筑被拆毀,中國城市的傳統格局被打破,城市喪失了歷史景觀風貌,同時居住民的心理情結也受到了傷害。曾經有領導講過“給城市脫胎換骨”,對現代城市缺少人文關懷,導致傳統價值觀的喪失,意味著不再有更多的人熱愛和關心城市。功利心理侵蝕著市民的良知,“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攀比性地營造高層建筑,中國城市變得“千城一面”,原本建筑的豐碑變成了權力的象征。由于對古建筑和歷史環境的保護缺乏認識,因此,一批批古建筑及其周圍環境在工業化的浪潮中遭到毀滅。

舊城中心地帶仍然具有強烈的吸引力。房地產業總是看好這片區域,舊城內的居民被遷出,新住宅區人口過度集中,卻缺少就業機會,僅僅具有“睡眠”功能,例如:北京的望京、天通苑、回龍觀就是集中了幾十萬人口,除了住宅而缺少其他城市功能的大型居住區。每天上班族加劇了北京城市交通的繁忙與阻塞,形成一個難以解決的怪圈。

有規劃的城市是中國傳統文化內涵中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有規劃的城市代表著有秩序,在王朝時代有秩序的表象就是營筑城墻。從中國城市結構的基本原則來分析,中國人一向注重“墻”的作用。墻,可以是用磚石砌筑,可以是用土夯筑,也可以是用籬笆木柵圈圍。每一所住宅院落、衙署、倉場或者廟觀,都可以看作是一個個用墻圍起來的“小城”。南北朝至隋唐期間,中國城市盛行封閉的坊市制度,若干不同功能的院落式組群,用墻圍起來,合成一個個“坊”;坊內有十字街道,坊墻有門,因此,坊相當于比院落大一些的“城”。若干個坊被街巷隔開,或用高厚的墻圍起來,則組成了“城市”。市場也被固定在有限的幾個市坊墻內,依時起閉。因此,那時候的城市街道平直,城市建筑布局顯得很規整。宋代以后,雖然“坊墻”漸漸廢除,而重視城市功能結構的規劃原則仍然不變,修筑城墻更加嚴謹。現存文獻記載,中國人從距今三千年前的周代開始,就習慣于按預先擬訂的規劃營造城市,除服從于自然環境條件之外,更賦予一定的禮制思想甚至風水觀念。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用建筑載體來表現的一個側面,“反映中國百姓對圍墻式建筑物根深蒂固的信賴”。所以,中國歷代無論首都,還是中小城市,大多數都是經過規劃、用城墻圍起來的城市。傳統中國城市規劃孕育的文化內涵,在于用墻來體現肅穆與崇尚禮制的繁縟,城市內街道的繁華與胡同的幽靜形成對比,受城墻約束而形成的嚴整和含蓄,更表達了城市居民恒久的禮俗狀態和文明心態。這是當今我們邁向城市現代化時必須給予關懷的。

“城墻,確實是中國城市中最基本、最令人印象深刻且最耐久的部分。”喜仁龍這樣評述我們的城墻,更不要說那些充滿中國傳統建筑技藝的城門樓了。如今我國歷史上數千座城市中保存比較完整城墻的城市已經不多了,根據與現代城市重疊沿用而非城市遺址的初步調查,都城級城墻尚存的城市有:西安、南京、開封,保存城墻相對完整的府級城市有:大同、荊州、宣化、榆林、正定、襄陽、蘇州、大理、永年、衢州,城墻完整的州縣級城市僅有:壽縣、平遙、松潘、興城、臨海。所以,有比較完整城墻的中國城市已經成為稀罕之物,當然需要精心呵護。

距離喜仁龍所著《北京的城墻與城門》第一個中文譯本出版又過去了 30 年,正當人們漸漸失去對往日北京城的印象時,北京后浪出版公司再次翻譯出版了這本書。經過細致完整的重譯,修正了前一版中譯本的一些錯訛,保存了比較清晰的當年拍攝北京城墻和城門的照片,特別是補充了作者原書中有關中國西安、青州城墻和城門的部分照片。本書中譯本的重新出版再次喚醒人們對昔日北京城的印象,它不僅激起思戀的鄉情與憶想;而且更引發對保護城市城墻的思考,再次提醒國人只有精心呵護傳統建筑,才能因體會其藝術美的價值而產生愛,唯有愛才可能去實現我們的夢。

李孝聰
 寫于北京大學朗潤園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
 2016 年 9 月 1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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