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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送宮花周瑞嘆英蓮
談肄業(yè)秦鐘結(jié)寶玉

[周按]通行本“送宮花”下以“賈璉戲熙鳳”為主眼,便覺俗甚。“周瑞(家的)嘆英蓮(香菱)”,氣味高明何止倍蓗。◎“宮花”何自來?分送何義?隱隱約約,中有涵義待詳,疑此“宮”并非雍正,恐與太子胤礽、弘皙一系有關(guān)。而分送者或寓“宮”中待選之意耶?姑妄言之,以俟再考。◎迎、探二人接“宮花”時(shí),正值對弈,此與第二回標(biāo)題詩“一局輸贏”合看。而“須問旁觀人”冷子興,亦正在此回中復(fù)加敘及,且惹事故。無限隱約,俱伏后文大事,惜芹書原稿已佚,遂皆成有首無尾、只呼不應(yīng)之缺文,令人嘆惋。◎周瑞家的送宮花之路線:先至抱廈即王夫人正房后院,迎探惜姊妹、李紈,皆在此處。鳳姐所住,是賈母后院,與迎紈皆相隔一處穿堂。黛玉則隨賈母在榮府西院正房,故與寶玉不離左右。

[蒙回前]苦盡甘來遞轉(zhuǎn),正強(qiáng)忽弱誰明。惺惺自古惜惺惺,世運(yùn)文章?lián)u動。無縫機(jī)關(guān)難見,多才筆墨偏精。有情情處特?zé)o情,何是人人不醒。

題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

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后,便上來回王夫人話,[甲側(cè)]不回鳳姐,卻回王夫人,不交代處正交代得清趣。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嬛們時(shí),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閑話去了。[甲側(cè)]文章只是隨筆寫來,便有流離生動之妙。周瑞家的聽說,便轉(zhuǎn)東角門出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嬛名金釧兒者,[甲側(cè)]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和一個(gè)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階坡兒上頑。[周按]大戶房宇之地基起臺,高出庭院地面,是為臺磯〔基〕。設(shè)石級以登上臺磯處曰臺階。臺階兩旁設(shè)豎條石,上下斜承,是為臺階坡兒。[甲側(cè)]蓮卿別來無恙否?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nèi)嘴兒。[周按],讀作努,牽引也。[甲側(cè)]畫。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jìn)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wù)、人情的話。[蒙側(cè)]非此等事,不能長篇大套。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jìn)里間來。[甲雙]總用雙岐岔路之筆,令人估料不到之文。只見薛寶釵 [甲側(cè)]自入梨香,至此方寫。穿著家常衣服,[甲雙]好,寫一人換一付筆墨,另出一花樣。[甲眉]家常愛著舊衣常〔裳〕是也。頭上只散挽著兒,坐在炕里邊,[周按]炕是婦女之常坐處,寶釵是例。伏在小炕幾上,同丫嬛鶯兒正描花樣子呢。[甲側(cè)]一幅《繡窗仕女圖》。虧想得周到!見他進(jìn)來,寶釵才放下筆轉(zhuǎn)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姑娘好,一面炕沿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去,只怕是你寶玉兄弟沖撞了你不成?”[甲側(cè)]一人不漏,一筆不板。寶釵笑道:“那里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fā)了,[甲眉]那種病,那字,與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設(shè)之體,且省卻多少閑文。所謂惜墨如金是也。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甲側(cè)]得空便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gè)大夫來,好生開個(gè)方子,認(rèn)真吃幾劑藥,一勢兒除了根才好。小小的年紀(jì),到坐下個(gè)病根兒,[周按]坐下病根兒,坐是植下埋定之意。也不是頑的。”寶釵聽說,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么名醫(yī)、仙藥,總不見一點(diǎn)兒效。后來還虧了一個(gè)禿頭和尚,[甲側(cè)]奇奇怪怪,真如云龍作雨,忽隱忽見,使人逆料不到。說專治無名之癥,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周按]胎里帶,北方口語。[甲側(cè)]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蒙戚雙]熱毒二字,畫出富家夫婦,圖一時(shí),遺害于子女,而可不謹(jǐn)慎。幸而先天壯,[甲側(cè)]渾厚故也。假使顰、鳳輩,不知又何如治之?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gè)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里弄了來的。他說發(fā)了時(shí),吃一丸就好。到也奇怪,吃他的藥到效驗(yàn)些。”[甲雙]卿不知從那里弄來,余則深知。是從放春山采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制配合者也。周瑞家的因問道:“不知是個(gè)什么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的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藥方兒的病癥,真真把人鎖碎死了。東西藥料一概都有現(xiàn)易得的,[周按]有現(xiàn)當(dāng)是現(xiàn)成,易得之意。只難得這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甲側(cè)]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yīng)十二釵。[蒙側(cè)]周歲十二月之象。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樣說來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這日雨水不下雨水,可又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了,那里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diào)勻,和了丸藥,再加蜂蜜十二錢,白糖十二錢,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罐內(nèi),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shí),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蒙戚雙]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為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煎湯送下。”[甲雙]末用黃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獨(dú)十二釵,世皆同有者。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兒!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后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周按]從南帶至北,雪芹首次明點(diǎn)北京,仍是出北字時(shí)不出京字,出京字時(shí)不出北字,總令人容易滑過不覺,卻又的的實(shí)實(shí),不曾半點(diǎn)含渾。現(xiàn)就埋在這院內(nèi)梨花樹下。”[甲側(cè)]梨香二字有著落,并未白白虛設(shè)。周瑞家的又道:“這藥可有名子沒有呢?”寶釵道:“有。[甲側(cè)]一字句。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甲側(cè)]新雅奇甚。周瑞家的聽了點(diǎn)頭兒,因又說:“這病發(fā)了時(shí),到底覺怎么著?”寶釵道:“也不覺什么,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甲雙] 以花為藥,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諸公且不必問其事之有無,只據(jù)此新奇妙文,悅我等心目,便當(dāng)浮一大白。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shí),[蒙側(cè)]了結(jié)得齊整。忽聽王夫人那邊問:“是誰在里頭?”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yīng)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話,方欲退出,[甲雙]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許多省力處。不得此竅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薛姨媽忽又笑道:[甲雙]忽字,又字,與“方欲”二字對射。“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甲雙]二字仍從蓮上起來。蓋英蓮者,應(yīng)憐也。香菱者,亦相憐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蓮也。只聽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兒頑的那個(gè)小女孩子進(jìn)來了,問:“奶奶叫我做什么?”[甲雙]這是英蓮天生成的口氣。妙甚!薛姨媽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yīng)了,向那邊捧了個(gè)小錦匣來。薛姨媽乃道:“這是宮里頭做的新鮮樣法,堆紗花十二枝。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帶去。昨兒原要送去的,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兩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兒罷。”[甲側(cè)]妙文!今古小說中,可有如此口吻者![周按]批謂妙者,全在鳳哥兒用乳名本稱,一改鳳姐兒便索然乏味矣。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帶罷了,又想著他們。”薛姨媽道:“姨娘不知,寶丫頭古怪著呢,[甲側(cè)]古怪二字,正是寶卿身分。[周按]寶釵之古怪是她主要一面,不如此,作者不屑寫矣。寶丫頭之稱呼法是滿俗,若林黛玉總是林姑娘,絕不稱之為黛丫頭,黛姑娘,從漢俗也。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甲雙]可知周瑞一回,正為寶菱二人所有,正《石頭記》得力處也。[周按]上回稱陪房周瑞,本回回目周瑞嘆英蓮,今批中又稱周瑞一回,皆以周瑞二字代周瑞家的之例,蓋夫以婦著者。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兒仍在那里曬日陽兒呢。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時(shí)常說,臨上京時(shí)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gè)小丫頭子?”[蒙側(cè)]點(diǎn)醒從來。金釧道:“可不就是。”[甲側(cè)]出名英蓮。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xì)細(xì)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釧兒笑道:“到好個(gè)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甲雙]一擊兩鳴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極。假使說像榮府中所有之人,則死板之至。故遠(yuǎn)遠(yuǎn)以可卿之貌為譬,似極扯淡,然卻是天下必有之情事。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么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里?”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里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甲雙]傷痛之極。必亦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則又將作出香菱作思鄉(xiāng)一叚文字矣。[蒙側(cè)]西施心疼之態(tài),其時(shí)自己也還耐得,到是旁人留〔替〕伊為多少思慮不禁,無窮痛楚之香菱,其是乎否乎?周瑞家的和金釧聽了,到反為他嘆息傷感了一回。

一時(shí)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后頭來。[周按]后頭,北語。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到不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后三間小抱廈內(nèi)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甲側(cè)]不作一筆逸安之板矣。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來。只見幾個(gè)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nèi)聽呼喚,默坐。迎春的丫嬛司棋與探春的丫嬛待書,[甲雙]妙名!賈家四釵之環(huán),暗以琴、棋、書、畫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卻是俗中不俗處。[周按]待書,與入畫為對仗,一已入丹青,一則尚待書寫。二人正掀簾出來,手里都捧著茶盤、茶鐘。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處坐著,遂進(jìn)入內(nèi)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嬛們收了。周瑞家的答應(yīng)了,因說:“四姑娘不在屋里,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嬛們道:“在這屋里不是?”[甲雙]用畫家三五聚散法,寫來方不死板。[周按]在這屋里不是,以反問代答之家常對話,極得神。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內(nèi)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蘇雙]即饅頭庵。智能兒兩個(gè)一處頑笑,[甲雙]總是得空便入,百忙又帶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只筆作千百只用。○又伏后文。[甲眉]閑二〔閑〕一筆,卻將后半部線索提動。見周瑞家的進(jìn)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能兒說,[周按]能兒,不加智字,是親切稱呼。智能有師姐智通,既排智字,故不可單稱智兒。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把這花可帶在那里!”[蒙側(cè)]觸景生情,透漏身分。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嬛入畫來收了。[甲雙]曰司棋,曰待書,曰入畫,后文補(bǔ)抱琴。琴、棋、書、畫四字最俗,上添一虛字,則覺新雅。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么時(shí)候來的?你師傅那禿歪剌 [周按]歪剌,京語,具言為歪剌骨,稱壞女人用之。到往那里去了?”[周按]你師傅到往那里去了,是說他為何不同在此處。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guī)煾狄娺^太太就往于老爺府里去了,叫我在這里等他呢。”[甲雙]又虛貼一個(gè)于老爺。可知所尚僧尼者,悉愚人也。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兒說:“不知道。”[甲雙]妙,年輕未任事也。一應(yīng)騙布施、哄齋供諸惡,皆是老禿賊設(shè)局。寫一種人,一種人活像。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都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著。”[甲側(cè)]明點(diǎn)愚性二字。[蒙側(cè)]寫家奴每相妬毒,人前有意傾陷。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怪道他師傅一來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傅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一事了。”[蒙戚雙]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豈真為送花哉?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勞叨了一回,方往鳳姐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過,[甲雙]細(xì)極!李紈雖無花,豈可失而不寫者。故用此順筆便墨,間三帶四,使觀者不忽。越西花墻出西角門,進(jìn)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甲側(cè)]二字著緊。擺手兒,叫他往東屋里去。周瑞家的會意,慌的躡手躡腳的往東邊房里來,[周按]鳳姐住正房兩間,大姐睡覺在正房東間,前稱東屋里,此稱東邊房里,口語變通,不必強(qiáng)求一致。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甲側(cè)]總不重犯,寫一次有一次的新樣文法。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周按]中覺,是主子成年人的生活用語。其時(shí)大姐兒只系幼嬰,時(shí)醒時(shí)睡,以睡為多,豈有用中覺一語之理。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甲側(cè)]有神理。正問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周按]大銅盆,昔時(shí)家常用具,銅制者占極大比例。故中華民族的生活自以銅為標(biāo)志,今世之人已難想見其情景矣。叫豐兒舀水進(jìn)去。[甲雙]妙文,奇想!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于風(fēng)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為之,不但唐突阿鳳聲價(jià),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dú)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fēng)俊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甲眉]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聽鶯暗春圖》,其心思筆墨已是無雙。今見此阿鳳一傳,則覺畫工太板。平兒便進(jìn)這邊來,[周按]這邊來,仍以榮府為主也。一見了周瑞家的,[周按]一見了,特寫意外驚喜,缺了一字,神情頓減。便問:“你老人家又跑了來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他,說送花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出四支,轉(zhuǎn)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兩枝來,[甲側(cè)]攢花簇錦文字,故使人耳目眩亂。先叫彩明來,吩咐他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帶去。[甲側(cè)]忙中更忙,又曰,密處不容針,此等處是也。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頂頭忽見他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子跑來作什么?”他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么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請?zhí)陌踩ァ屵€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gè)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支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白呢!你這會子跑來,[周按]跑來,俗語,猶言奔了來,費(fèi)事過來。一定有什么事情的。”他女兒笑道:“你老人家到會猜。實(shí)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起來,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xiāng)。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gè)情分求那一個(gè)可了事?”周瑞家聽了道:“我就知道的,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送了林姑娘的花兒,去了就回家來。此時(shí)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你回去等我,這沒有什么忙的。”他女兒聽如此說,便回去了,還說:“媽,你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沒經(jīng)過什么事情,就急的你這樣子。”說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甲雙]又生出一小叚來,是榮寧中常事,亦是阿鳳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頭記》筆墨矣。誰知此時(shí)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huán)作戲。[甲側(cè)]妙極,又一花樣。此時(shí)二玉已隔房矣。周瑞家的進(jìn)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來與姑娘帶!”寶玉聽說,先便說:“什么花?拿來給我看看。”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甲側(cè)]瞧他夾寫寶玉。開匣看時(shí),原來是兩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甲側(cè)]此處方一細(xì)寫花形。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周按]只就寶玉手中,意謂不換手,不另移動,就字即此義。[甲側(cè)]妙,看他寫黛玉。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個(gè)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甲雙]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周按]邱字直作丘,不避孔諱,與不避玄、禛等字大諱,同一精神。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支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甲側(cè)]吾實(shí)不知黛卿腦中有何丘壑,再看一看上仿神。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甲眉]余問送花一回,薛姨媽云,寶丫頭不喜這些花兒粉兒的,則謂是寶釵正傳。又主〔至〕阿鳳、惜春一叚,則又知是阿鳳正傳。今又到顰兒一叚,卻又將阿顰之天性從骨中一寫,方知亦系顰兒正傳。小說中一筆作兩三筆者有之,一事啟兩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數(shù)之筆也。寶玉便問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里,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guī)砹恕!睂氂竦溃骸皩毥憬阍诩易魇裁茨兀趺催@幾日也不過這邊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們說:“誰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fā)來[甲側(cè)] 和林姑娘四字著眼。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么病,現(xiàn)吃什么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xué)里回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來。”說著,茜雪便答應(yīng)著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甲眉]余觀“才從學(xué)里來”幾句,忽追思昔日形景,可嘆。想紈袴小兒,自開口云學(xué)里,亦如市俗人開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常真有事哉。此掩飾推托之詞耳。寶玉若不云從學(xué)房里來涼著,然則便云因憨頑時(shí)涼著者哉。寫來一笑,繼之一嘆。

原來這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甲側(cè)]著眼。近因買古董和人打官司,[周按]冷子興賣古董,何官司之可生。必買古董,方引起糾紛。且為后文賈赦強(qiáng)買古董、賈雨村害人之罪惡遙遙呼應(yīng)。故遣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完了。[周按]只求求鳳姐,便至完了,亦伏后事,甚有關(guān)系。

至掌燈時(shí)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說:“今兒甄家[甲側(cè)] 又提甄家。[蒙戚雙]又是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甲側(cè)]不必細(xì)說方妙。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jìn)鮮的船去,[周按]進(jìn)鮮,當(dāng)時(shí)向皇宮進(jìn)獻(xiàn)新鮮食物之特用語。一并都交給他們帶去了。”王夫人點(diǎn)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禮,已經(jīng)打點(diǎn)了,太太派誰送去?”[甲側(cè)]阿鳳一生尖處。王夫人道:“你瞧誰閑著,不管打發(fā)兩個(gè)女人去就完了,又來當(dāng)什么正緊事問我。”[甲雙]虛描二事,真真千頭萬緒。紙上雖一回兩回中,或有不能寫到阿鳳之事,然亦有阿鳳在彼處手忙心忙矣。觀此回可知。[蒙側(cè)]各自(有)各自心計(jì),在問答之間渺茫欲露。鳳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過去,我想明日又沒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沒事有事都害不著什么。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fù)了他的心。便是有事,也該過去才是。”[蒙側(cè)]用人刀〔力〕者,當(dāng)有此叚心想。鳳姐答應(yīng)了。當(dāng)下李紈、迎、探等姊妹們亦曾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兒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又要跟了去。[周按]又字是雪芹筆法,一個(gè)字即寫出寶玉上次已曾跟去,直接第五回。鳳姐只得答應(yīng)著,立等換了衣服,姐兒兩個(gè)坐了車,一時(shí)進(jìn)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gè)引了多少姬妾、丫嬛、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jǐn)y了寶玉,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xiàn)茶畢,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么?有什么東西來孝敬就獻(xiàn)上來,我還有事呢。”[蒙側(cè)]口頭心頭,惟恐人不知。尤氏、秦氏未及答話,地下幾個(gè)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蒙側(cè)]非把世態(tài)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說著,只見賈蓉進(jìn)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請老爺安去了。”[周按]老爺,是尤氏答寶玉問,故以寶玉為輩數(shù)起點(diǎn)。不加幾老爺字樣,是本府人口氣,須辨。又道:“可是你怪悶的,也坐在這里作什么。何不去!”秦氏笑道:“今日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見我兄弟,他今兒也不在這里做什么,想在書房里,寶叔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好生著,忙什么!”[甲眉]欲出鯨卿,卻先小妯娌閑閑一聚,隨筆帶出,不見一絲作造。[周按]好生著,俗語,好字重讀,生著輕音,義為好好地,鄭重地,認(rèn)真地,小心地,莫胡亂而為。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著他,別委屈著他,到比不得跟了老太太來,就罷了。”[甲雙]委屈二字極不通,都是至情,寫愚婦至矣。鳳姐兒道:“既這么著,何不請進(jìn)這秦小爺來,[周按]秦小爺、薛大爺,皆稱外姓人之語式。我也瞧瞧。難道我就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蒙側(cè)]偏會反襯,方顯尊重。胡打海摔的慣了,[甲雙]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誰家方珍憐珠惜?此極相矛盾,卻極入情。蓋大家婦人口吻如此。[周按]胡打海摔,乃比喻詞,義為不知嬌養(yǎng)尊貴,非真打真摔也。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慣了的。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鳳姐笑道:“普天下的人,[周按]作者、批者好作此語,閱之如見其人。由金批《水滸》來。我不笑話就罷,[甲側(cè)]自負(fù)得起。到叫這小孩子笑話不成?”賈蓉笑道:“不是這話,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啐道:[甲眉]此等處,寫阿鳳之放縱,是為后回伏線。“他是哪吒,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去,看給你一頓好嘴巴子!”賈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強(qiáng),[周按]強(qiáng),去聲,讀絳,亦作犟。就帶他來。”說著,果然出去帶進(jìn)一個(gè)小后生來,較寶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fēng)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tài),靦腆含糊的[甲側(cè)]伏筆也,不可不知。向鳳姐作揖問好。[周按]秦鐘作揖問好,是明寫漢俗。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甲側(cè)]不知從何處想來?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問他年紀(jì)、讀書等事,[甲側(cè)]分明寫寶玉,卻先偏寫阿鳳。方知他學(xué)名喚秦鐘。[周按]秦鐘一名,由本人答問點(diǎn)出,最是。又,作鐘為正,其表字鯨卿,正用擊鐘典故。[甲雙]設(shè)云秦鐘。古詩云:未嫁先名玉,來時(shí)本姓秦。二語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早有鳳姐的丫嬛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鐘,并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素知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gè)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shí)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甲雙]一人不落。又帶出強(qiáng)將手下無弱兵。[周按]骨牌,閨閣中消遣玩具,與真賭博有別。

寶玉、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甲側(cè)]淡淡寫來。那寶玉只一見秦鐘人品,心中便如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就成了泥豬癩狗了。[周按]就字有神情。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苢之家,[周按]此處寫公侯寒儒,全與第二回借雨村口中,論正邪兩賦之人生于貧富不同之家諸語呼應(yīng)。早得與他交結(jié),也不枉人生一世。若既如此比他尊貴,[周按]若既如此者,今既已生于富家,遂無可如何之意也。[甲雙]這一句不是寶玉本意中語,卻是古今歷來膏梁紈袴之意。可知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美酒羊羔,也只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涂毒了。[甲雙]一叚癡情,翻〔賢賢〕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后朋友中,無復(fù)再敢假談道義,虛論情常。[蒙側(cè)]此是作者一大發(fā)泄處。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浮,[甲雙]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止在此。[周按]不浮極好,批語呼應(yīng),可證。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甲雙]這二句是貶不是獎。此八字遮飾過多少魑魅紈綺,秦卿目中所鄙者。[周按]他本把驕侈改嬌艷等字,俗氣十足,總是不懂雪芹筆法。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結(jié)。可知貧富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甲雙]貧富二字中,失卻多少英雄朋友。[蒙側(cè)]總是作者大發(fā)泄處,借此以伸多少不樂。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蒙戚雙]作者又欲瞞過眾人。忽又[甲雙]二字寫小兒,得神。有寶玉問他讀什么書。[甲雙]寶玉問讀書,亦想不到之大奇事。秦鐘見問,便因?qū)嵍稹?span id="ik8qovu" class="color_104">[甲雙]四字普天下朋友來看。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后越覺親密起來。一時(shí)擺上茶果吃茶,寶玉便說:“我們兩個(gè)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周按]處處寫炕。我們那里坐著去,省的鬧你們。”[甲雙]眼見得二人一身一體矣。于是二人進(jìn)里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又進(jìn)來,囑寶玉道:“寶叔叔,你侄兒年小,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周按]看著我,極好京語。不要理他。他雖靦腆,卻性子左強(qiáng),不大隨和,此是有的。”[蒙戚雙]實(shí)寫秦鐘,雙映寶玉。[蒙側(cè)]伏后文。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一時(shí)鳳姐、尤氏又打發(fā)人來問寶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

寶玉只答應(yīng)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鐘近日家務(wù)等事。[甲雙]寶玉問讀書已奇,今又問家務(wù),豈不更奇。秦鐘因說:“業(yè)師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jì)老邁,賤疾在身,公務(wù)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xí)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蒙側(cè)]伏線。時(shí)常大家討論,才能進(jìn)益。”寶玉不待說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家卻有個(gè)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nèi),可以附讀。我因業(yè)師又回家去了,也現(xiàn)荒廢著。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且溫習(xí)著舊書,待明年業(yè)師上來,再各自在家讀書亦可。[周按]各自,北語,即單個(gè)的,獨(dú)自的,另行的。又如各自著,謂不與眾人混同。◎若上年回家,明年上來,是此師返里二三年之久方才復(fù)館,恐無是理。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xué)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為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日,遂暫且擔(dān)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這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鐘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里的義學(xué)到好,[甲眉]真是可兒之弟。原要來和這里親翁商議引薦,因這里事忙,不便為這點(diǎn)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作成,[甲眉]真是可卿之弟。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蒙側(cè)]痛快淋漓,以至于此。寶玉笑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先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周按]回來二字表示語氣間隔。你今日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回明家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的。”二人計(jì)議一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shí)候,出來又看他們頑了一回牌。算賬時(shí),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甲側(cè)]自然是二人輸。言定后日吃這東道,一面又說了回話。

晚飯畢,因天黑了,尤氏因說:“先派兩個(gè)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去。”媳婦們傳了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蒙側(cè)]惡惡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所以流毒無窮。可勝嘆哉!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甲雙]可見罵非一次矣。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gè)派不得,偏又惹他去。”[甲側(cè)]便奇。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周按]成日家,家是虛字助詞。縱的家里人這樣,還了得呢!”尤氏嘆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周按]尤氏不稱太爺,總以鳳寶二人之輩數(shù)為基點(diǎn)而言,下文焦大另有太爺之語,不可混也。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吃,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shí)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酒。一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事,全當(dāng)一個(gè)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常不知這焦大!到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何不打發(fā)他遠(yuǎn)遠(yuǎn)的莊子上去就完了。”[甲眉]這是為后協(xié)理寧國伏線。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備齊了?”地下眾人都應(yīng):“伺候齊了。”[周按]齊了,猶言好了。鳳姐亦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下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更可以恣意的灑落灑落。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甲側(cè)]來了![甲雙]記清,榮府中則是賴大,又故意綜錯(cuò)的妙。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使就派別人,[周按]差使是正寫。像這樣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著我了。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只腳,比你頭還高呢!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雜種忘八羔子們!”[蒙側(cè)]有此功勞,寔不可輕易推〔摧〕折,亦當(dāng)處之(以)道,厚其瞻仰〔贍養(yǎng)〕,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作〔非〕酬功之事。所謂嘆〔漢〕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領(lǐng)者,我知之矣。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醒了酒,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蒙側(cè)]可憐。天下每每如此。那焦大那里把賈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甲側(cè)]來了。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gè)人,你們作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gè)家業(yè),到如今不報(bào)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甲側(cè)]忽接此焦大一叚,真可驚心駭目。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甲雙]是醉人口中文法。○一叚借醉奴口角,閑閑補(bǔ)出寧榮往事近故,特為天下世家一笑。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以后還不早打發(fā)了這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里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gè)王法規(guī)矩都沒有?”賈蓉答應(yīng):“是。”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來幾個(gè),揪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焦大亦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甲眉]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以二句批是假,聊慰石兄。亂嚷亂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周按]從畜牲,比畜生更妙。每日家偷狗戲雞,[周按]每日家,家是助詞又一例。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蒙側(cè)]放筆痛罵一回,富貴之家,每掠〔罹〕此禍。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喪。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鳳姐、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粧作聽不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到也有趣,[周按]到也有趣,寫寶玉之特筆。因問鳳姐兒道:“姐姐,你聽他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蒙側(cè)]暗伏起〔后〕來史湘云之問。[周按]此批極重要,隱約八十回后寶湘無限情事,惜已不可得見其妙文,疑與秦可卿房中一夢有涉。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周按]立眉,是鳳姐特有之嚴(yán)色威神。第十回又有眾人見鳳姐眉立一語,正相呼應(yīng)。“少胡說!那都是醉漢嘴里混唚,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不聽見,還到細(xì)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xì)捶你不捶你!”[蒙側(cè)]熙鳳能事。唬的寶玉連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話了。”鳳姐亦忙回色哄道:[周按]回色,甲戌本獨(dú)有,其義略如霽色和顏,恢復(fù)好臉色也。“好兄弟,這才是呢。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fā)人往家學(xué)里說明白了,請了秦鐘家學(xué)里念書去要緊。”說著,自回榮府而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fēng)流始讀書。[甲側(cè)]原來不讀書即蠢物矣。

[蒙戚回后]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至死。周婦之談,勢利之害真兇。作者具菩提心,于世人說法。

[回后評]本回為全書開卷七層大引子之末一層,借周瑞家的送宮花,寫清全府內(nèi)各院落之位置,是為交待榮府內(nèi)景之總括。而同時(shí)即又帶出釵、黛、惜春、香菱等幾位正副釵人物之出場,就中分寫釵黛二人之神情,言詞尤為重要。寫寶釵是穩(wěn)重和平,寫黛玉是尖酸猜忌,二人之性格與作風(fēng)著墨不多,卻已躍然紙上。由此再看下回釵黛聚于梨香院中之言談意趣便不突然。故至本回為止,皆是引子之性質(zhì)。至下回方是真正的書文情節(jié)開端。

冷香丸一段文字出于寶釵之口,是真是假,是實(shí)是虛,令人難以琢磨。若謂是假是虛,則寶釵初次與周瑞家的對話即滿口荒唐言,是為何理,難以解說。若謂是真是實(shí),則世間豈有如此之藥方?況開頭寫寶釵即先出此段文情,用意何在,也難分曉。我自愧不敢妄揣,只于藥方中看出藥味之份量皆以十二為基數(shù)。十二為偶數(shù)(即陰數(shù))之最多代表數(shù),于此亦可悟知全書所寫以女性為主。

十二支宮花分送六人,然此六人中真正受花者卻歸于東府秦可卿一人,用意甚深。我謂婦女簪花乃古今之常情,分送紗花而特出宮字,令人矚目,另有深意。

楊藏本此回尚無回目,可知“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的系后補(bǔ)。回目之文字多變不同,亦緣此故。

第七回看似一派閑文,實(shí)則最是精心結(jié)撰,處處有用意,筆筆設(shè)伏線,全為后文鋪下大小巨細(xì)脈絡(luò),重要丫嬛、副冊人物,在此逐一點(diǎn)出。甄家年下進(jìn)鮮,寫出內(nèi)務(wù)府籍人家在江南之差使身份。臨安伯一門獨(dú)在本回先出特筆,亦非漫筆,當(dāng)是后來有事,所系不輕。冷子興又一現(xiàn),不但照應(yīng)前文,也是暗伏日后賈府罪發(fā)之一引線,讀不懂這一回書,莫看《石頭記》。冷子興原籍何地,不肯明文預(yù)示。前又言周瑞往南方去了,所辦何事,亦不多云,總是無限煙云,以俟后文漸展。

讀本回書,須看他文字四照玲瓏,八方埋伏,筆筆寫目下,而筆又隱射后文。金釧、香菱、待書、入畫、平兒、豐兒、彩明,一時(shí)俱出,而毫無拘滯牽強(qiáng)之態(tài),可謂運(yùn)筆入化。寫周瑞家的,畢竟是一個(gè)好心人。寫林黛玉,自入府后,至此方露口角尖刻,性情猜嫉本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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