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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帝皇”

之前,我一直沒想到“帝皇”的老板是個女的,還這么年輕。這行水深得很,她能罩得住嗎?我有點懷疑。

>>>大案告破

我想休假了,參加工作以來,我還沒有休過假。公安部規定每個民警每年有7~15天的帶薪休假。但事實上能休的人不到一半,特別是基層和一線,能休假是件很奢侈的事兒。

請假時,我對曹洪亮說要出去旅游。這個假,半個月前我就給曹洪亮說了,只不過這段時間隊上案子多,曹洪亮內心里并不想讓我休假,也沒有準我,這次他又征求我的意見,能不能拖后一段時間再休。我只好打出悲情牌,說我近來神經衰弱,整夜失眠,再不休息休息就抑郁了,一抑郁就干不了活了。

曹洪亮說:“你小子,精力旺得像個猴兒,整天不安生,案子一來和吃了興奮劑一樣,我怎么看不出來你有神經衰弱。”

我說:“曹隊,你看到的都是我好的一面,我不好的一面都在袖里藏著掖著呢。”

“你干嗎不露出來?”

“我露出來以后好事兒還能有我的?”在刑警隊這種一線實戰單位,身體不好、無法勝任高強度工作的人,提拔任用時領導肯定不會考慮。所以,對有些人來說,身體有恙確實需要保密。

幸運的是,好說歹說,曹隊最后也同意了。他摟著我的肩說:“批假這事,我的尺度一向嚴,這不是我沒人情味,你也知道,咱刑警隊需要人。”

“假雖批了,你旅游完,要馬上回來上班。”曹隊又說。

我說:“曹隊,你放心吧。保證按時回來上班。”

休假前,我還得和董月交代一下。我一走,測試中心只剩下董月一個人了。董月還沒單獨挑過大梁,她有點擔心:“有案子來我怎么應付?”

我說:“業務你也學得差不多了,該出師了,總要自己走路的。”

其實我知道,有什么案子曹隊也會壓下等我回來的。董月說:“萬一搞錯了,我不成了誤導偵查方向的罪魁禍首?”

“哪有這么嚴重,照你這么說,你不能一輩子不開伙吧?”我對董月說,“難度小點的,你可以試著接下來。做起來有困難,或是不懂的地方,隨時給我打電話。”

“成,我的電話你可一定要接啊,師傅。”

我買了長途大客的票,到了臨康已經中午12點多了。我給公安大學的同學李明月打了個電話,他興奮地說救星到了。

李明月是我大學同學中唯一一個回到縣城工作的人。目前是臨康縣公安局刑警大隊一中隊的中隊長。到了縣局時,等我的除了李明月外,還有個縣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高中亞、刑警大隊長許冠軍。縣局領導親自出面,說明李明月肯定向他們吹噓我了。在李明月的吹噓之下,我的身份成了從大地方來的刑偵專家。

一起吃完了中飯,李明月拿出厚厚一沓卷宗讓我看。

真是佳人薄命啊,現場照片上的受害人李雅真是一個漂亮姑娘,雖然脖上子有那么明顯的勒痕。經法醫認定,李雅遇害的時間是兩年前的5月7日的中午。胃內容物顯示進食后兩個小時左右。報案人是她的堂哥,堂哥來家里看看,發現李雅人已經沒氣了,趕緊通知村支書報了案。

許冠軍介紹說嫌疑對象確定了十幾個,排除了大部分,還剩下五個人,一個也認定不了,案子只好掛起來。基層命案必破的壓力比較大,他作為當年李雅案專案組的組長,對該案一直無法告破始終耿耿于懷。

下午,我讓李明月領著重回了一下作案現場。私下里,李明月問我:“老同學,你是怎么知道這個案子的?”我說:“這你就別管了,涉及一個熟人。”李明月問:“你的熟人不會是李然吧?”我很奇怪:“你怎么知道?”李明月說:“受害人的家庭關系,我們早就了解了。當時李雅的妹妹李然上省藝在本地很轟動,都上了縣報了。”

測謊的地點設在縣局刑警大隊的審訊室,我整理好了設備,并不復雜:一臺裝有測謊軟件的手提電腦;一臺扁平盒子大小的測謊儀,與電腦連接上;還有幾串傳感器。都是我這次帶過來的。

在查看本案的卷宗時,有一個細節引起了我的注意:在離犯罪現場200多米遠的街上發現了受害人一個帶血的手鐲。雖然血是受害人的,并沒有提取到犯罪嫌疑人的生物特征信息,但我意識到這可能就是這場測試的突破口。

李明月他們將犯罪嫌疑人都找了來,一共16個。為了確保前期的工作不出差錯,他們把本已排除的嫌疑對象也全找了來。這些人小的20歲出頭,大的50多歲,意識到需要一個個過堂,氣氛有些緊張。

我說這個名單還需要再擴大一點,要把李雅的父母、親戚也包括進來。高中亞說:“這個沒必要吧?”我說:“有必要。”

高中亞聽從了我的意見,安排人開車去村里找人。

我讓李明月打開空調,因為測謊需要室溫一般在23℃左右,如果太冷皮膚電沒法測。人來齊后,我與李雅的父母見了面。兩位老人已經知道了我的目的,激動得嘴都哆嗦了,對他們來說,能讓女兒安息就是最大的心愿。堂哥叫李自,上前給我敬煙。我說測試時不要抽煙,李自趕緊將自己的煙掐了。

在前期辦案中李明月已經與李自混得很熟,李自見我穿上白大褂,開玩笑說:“劉警官,怎么像個大夫似的?”

我說:“職業要求嘛。”

李明月說:“李自,這是公安部的刑偵專家,破案無數,這次就是專門為了你堂妹的案子來的。”他這玩笑開大了,不過,出于心理戰的需要,這個風已經在村上放出去了,村里人都知道公安部來人了。

我機靈地接過話來:“小縣城的條件還是有限,比公安部差得沒邊兒。”

李自忙笑著與我握了握手:“久仰,久仰,專家一到,我堂妹的冤有的申了。”

我說:“你的手怎么打戰啊?我又不是國家領導人,看你嚇的。”

李自說:“我見了上邊的人就像隔壁吳老二似的,渾身哆嗦。”

我說:“上邊來的人有兩種。一種是領導,是名人;一種是普通人。我就是第二種。”

李自說:“那我也緊張。”

我說:“讓你來,主要是為了減輕其他人的壓力。心理測試這個東西,必須人家同意測才能測,有的嫌疑對象對此有抵觸,但連你都來了,別人想逃避也沒借口了。”

李自說:“我明白,我也支持測。”

第一批測試對象是縣局認為的嫌疑最大的五個人。有多年未娶的老光棍,有村上的“壞孩子”,還有個盜竊刑釋前科的。我很肯定這些人中沒有嫌疑人。我認為,涉及這個案件的人,他的心理痕跡是特有的。比如,他知道案子是什么時間做的,在時間上的知覺存在,很特定;在什么地方掐死的受害者,方位知覺,也是獨特的,是在地上,還是在床上,或者在沙發上,無辜的人不知道;這個案件到底涉及幾個人,有沒有同伙;再者就是作案人的動機,他掐死受害者是為什么,是強奸,是劫財,是報復,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他本人都清楚。我正是根據對作案者心理痕跡的分析,設計出了一套測試題目。

第二批測試時,我擴大了范圍,把那幾個有親戚關系的都囊括在內,包括她的父母和堂哥。對李自進行測試時,圖譜上出現了異常反應。憑借職業敏感性,我認為此人有重大嫌疑,于是我花了一個多小時對他進行了三遍測試。

“你叫李自,對嗎?”

“你知道這事兒是誰干的,對嗎?”

“你老婆出去打工了,對嗎?”

“你老婆幾個月才能回來一次,對嗎?”

“現在屋里很涼快,對嗎?”

“你沒有掐死受害人,對嗎?”

“今天是星期二,對嗎?”

“你掐死了受害人,對嗎?”

“你知道兇手有幾個人嗎,1個,2個,3個?”

機器顯示,李自對“1個”有反應。

“你做過違法的事情嗎,盜竊,搶劫,殺人?”

這時,機器明確顯示——李自對“殺人”這個詞有反應!

此后兩次測試的結果也與此一致,于是我判定:雖然不敢肯定李自是否殺人,但至少證明了他有很大嫌疑。

“死者的手鐲被丟在了屋子里?”

“不知道。”——圖譜平緩。

“死者的手鐲被丟在了院子里?”

“不知道。”——圖譜仍然平緩。

“死者的手鐲被丟在了路上?”

“不知道。”話音剛落,噌的一下,圖譜波峰一下就升了上去。

兩個小時的提問過去,“關鍵問題”在計算機的圖譜上已經顯現出來,嫌疑人撒沒撒謊已經有了結果。整個測試過程,李自除了回答了幾個不知道外一言不發,但測試完成后,我很果斷地斷定這事情就是他做的,他在許多目標題上都“中靶”了。

其實在測試前,我已經感覺到這個一直未被縣局懷疑的堂哥李自有嫌疑,就像第六感一樣,很多因情產生的重大刑事案件不能囿于常態。

測完后,李自出去了,高中亞、許冠軍、李明月進來。我說其他檢測對象都可以排除嫌疑,李自有重大嫌疑,案子和他的性壓抑有關系。

刑警隊的人分成了兩路,一路馬上對李自進行初步審訊,另一路迅速趕到李自家中。經過搜查,從李自的床單下起獲了一件女式內衣,經李雅的母親辨認,就是李雅的。有了這些證據,加上測試時的表現,民警對李自的審訊進行得非常順利。堅持了一小時后,李自直接認賬了。

高中亞如釋重負,積案壓在他身上,壓力大呀。其實,上邊的“命案必破”的出發點很好。但破案要講究規律,有些案件是難破的,或者說以現有的條件是無法偵破的,在刑偵實踐當中命案必破是根本無法做到的。幸好,現在有了測謊技術,幸好,這個案子有足夠多的疑點供我使用。

大案告破,高中亞死活要好好請我一頓,一醉方休。我也沒有推辭,人家是誠意,我也高興參與。

飯局上,我向高局長建議縣里是不是考慮設立個測謊中心。高中亞說怎么不想,做夢都想,就是目前還沒有條件。他指的是錢的問題,目前,縣財政只能保證人員的工資和基本的辦公經費。別說測謊中心,現在縣局就是DNA實驗室都沒有。就DNA實驗室問題,高中亞專門強調說目前市局的DNA測試任務重,盜竊等案子一般不給做。這話讓我的心涼了半截,DNA測試的局面尚且如此,何況測謊。與美國廣泛采用測謊技術不一樣,我們的使用率還很低,公信度也不高。這與領導的觀念和眼光也有關系,領導的觀念和眼光超前了,引進得就快一點。當然,對基層來說,有時候不光是領導觀念和眼光的問題,更重要的是缺錢。

許冠軍還不忘夸我:“建設測謊中心,我們除了沒錢外,更關鍵的是沒有像劉主任這樣的人才。”

我說:“什么人才不人才的,沒有人才,可以學習培訓,我也不是專業學這個的,關鍵是鉆研。”

高中亞說:“劉主任說得對,我們基層民警缺的就是對專業的鉆研。”

席間,受害者的幾個親屬到了,看見我,都眼睛一亮。高中亞招呼著他們入座,他們一起沖我過來了。我以為要逐個給我敬酒,那我可海大了。沒想到他們排成一排,撲通一聲給我跪下了。李雅的父親說:“老天有眼啊,青天到了。”

我忙把老人家扶起來:“你跪錯人了,高局長他們才是青天。”

“高局長說了,沒有你他們破不了這案子。”

之后,李雅的父親又要給高中亞、許冠軍磕頭。

高中亞、許冠軍也忙攙他起來:“是我們的工作不到位,要不然也不會讓案子拖到現在,我們有愧啊。”

李雅的父親說:“怨不得你們,我們也沒想到是李自這個王八蛋做的。”

他又說:“高局長、劉主任,村南的磚頭張聽說案子破了之后,無論如何也要來。我攔也攔不住,就在外面。”

高局長、許冠軍、李明月都不知道磚頭張是誰,作陪的轄區派出所王所長趕緊說就是給縣局食堂裝修的那個。高中亞不分管后勤,搞不清楚包工頭的問題。

那人已經進來了:“各位領導都在,我和老李家是世交,老李家出了這么大的事,如今終于有了說法,亡人地下瞑目了,我替老李家謝謝各位領導,我先干了。”

第二杯酒時,磚頭張提了一個議,因案子破了,他心里高興,縣公安局欠的10多萬食堂裝修款子,他給免了,權當對辦案民警的獎勵。高中亞、許冠軍、王所長一聽大喜,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兒,都甩開膀子喝開了,我也喝高了。

臨走時,我再次表達了對縣級公安機關嘗試建設測謊中心的想法。我說:“目前你們省內縣級公安機關還沒有測謊點,你們成立了,影響巨大啊,技術上我可以支持。”

高中亞握著我的手說:“好,有您的支持,在我的任內一定要辦成。”

>>>“聚賢德”

李然給我打電話:“你有空嗎?我想請你吃飯。”

我說:“請我干什么?你還是個學生,要請也是我請你吧。”

李然很堅持:“我就是借錢,也得請你一次。”

我知道她在為姐姐案子的告破對我表示感謝,雖然我很想和她多接觸接觸,但我嘴上還是婉拒了。

李然說了一家飯店,然后說在那里等我,我不去她就一直等著。

我心里樂著,但考慮到那里做的湖魚非常有名,但價格死貴。我一口否了,提議去“聚賢德”吃大骨頭。“聚賢德”的大骨頭用大盆盛,分量大,燉得又爛又香,味道極好。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塊,李然只用吸管吸了一根骨頭里的骨髓,肉連碰都沒碰一下。

我說:“光我吃,你怎么不吃呀?”

她看著我的油嘴說:“減肥。”

我說:“你挺瘦的,還減肥。”

李然說:“我們得嚴格控制體重,我們班沒幾個人敢吃肉。”

我們真是兩個圈子里的人,一個大吃大喝慣了,一個連肉都不敢碰。我后悔來這里吃大骨頭了,真該去吃魚。

李然又吸了一口骨髓:“我的體重是88斤,我的目標是絕不能超過90斤。”

我說:“你們女人真不容易,下輩子我堅決不當女人。”

李然一笑:“我也不當女人了,女人再精也精不過你們男的。”

我說:“你不當女人,可不行,那我找誰請我吃大骨頭?”

李然說:“想請你吃大骨頭的女孩子得排隊吧。”

我說:“夢里是有過。”

李然撲哧笑了一聲。

我說:“平常感覺你們藝術圈的女孩子都是孔雀,我估計,我們男的在你們眼里,跟狗屎差不多吧。”

“吃著飯,這么惡心的詞,你也說得出來。”她嗔道。

她的語氣讓我心里那個樂啊,這說明我們的心理距離近了。

“我高中同學里有一個女孩學了舞蹈,可傲了,正眼都不瞧我們男生一眼。”

“人和人不一樣,那樣的人也不多,我就不那樣。”

“看得出來,你比她們可愛多了。”

李然又笑:“《貧嘴警察的幸福生活》那部小說真是你寫的嗎?”

“當然。”我又趁機吹了吹我的寫作才能。我說自己從高中時代起,就是正宗的文學小青年,業余時間常涂個鴉什么的。這幾年也小有所成,在一些純文學刊物上發過一批小說和散文,出過兩部集子,還寫過兩部長篇小說。

“想不到你這拿槍桿子的也能拿筆桿子。”

“你想不到的還多著呢,現在我正在寫一部警察題材的長篇小說。”

“那好啊,最好能觸電。你寫出來,最好有人投資拍電影,最好人家找我當女主角。”

她沉浸在幻想之中。

“你寫的到底是部什么小說呀?”

“《地球上的中國警察》。”

“這么奇怪的名字?”

我一本正經地說:“這部公安題材的長篇小說,涉及人物眾多,總字數將超過300萬字。內容涉及指揮中心、政工、紀委、國保、反邪、經偵、巡警、交警、刑警、消防、治安、后勤、信通、戶政、監管、出入境、審計、科技、機關黨委、團委、網警、宣傳、法制、督察等公安機關所有的部門和除香港、澳門、臺灣地區之外所有的省市區縣鄉公安機關。怎么樣?是部大作品吧。”我一口氣把公安機關所有的部門都抖摟了出來,像個說相聲的。

我對公安機關組織構架的熟知讓李然佩服,她嘆道:“呵,你的小說比《紅樓夢》還要厲害。”

我吹牛說:“《紅樓夢》比不上,但規模也差不多了。”

“能透露一下具體情節嗎?”

我故作神秘地說:“我只向你透露一下,在小說沒出版之前你別告訴別人。小說的主要情節是公安部長同志對全國的警察進行逐一點名。”

李然一下子笑彎了腰,她沒想到我在這上面抖了個包袱。

李然說:“和你在一起挺舒服,挺放松的。”

我說:“我也是,我平常不怎么說話,和你在一起,話特別多。”

“是嗎?可你看著挺能忽悠的。”

“不對,我雖然內心強大,但外表也很老實啊。”

李然說:“你們警察的氣質和做派與學校的教師是完全兩道勁啊。”

我說:“人家教授們是‘知識分子’,是‘文人’,我們是‘巡捕’,是‘吏’,當然不同啊。”

“你好像二者兼有,就算是個‘文吏’吧。”她說。

我接著說:“認識你,很高興,很難得。這是實話,我算過一筆賬,全中國有多少藝術圈的女孩子啊,保守估記也得百萬計吧。所以我遇到你,相當于中了獎。”

李然說:“全中國有多少警察啊,報紙上說有170萬。所以我遇到你,相當于中了更大的獎,500萬。”

我們互相吹噓并快樂著。仿佛是一種默契,我和李然都沒有提到李雅的事,沒有提到那個案子。那是一份沉重,我們不想觸及。

我趁上洗手間的機會,搶先結了賬。臨走時,李然發現賬結了,感覺十分過意不去。

我說:“下次你再請我,好讓我多見你一次。”我的話里隱含著和她還有進一步接觸的意思,說完,我特意觀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好像并沒有討厭的意思,這讓我感到很慶幸。即使往壞的方面想,也許,在她眼里,我就是一只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但這個癩蛤蟆我當定了。

臨別,我主動和李然握了一下手,她的手軟軟的,白嫩細膩,像剝開的小蔥。

我說:“你的手真美,像林黛玉的手。”

“林黛玉的手是什么樣,你見過?”

“就是你這樣的。”

李然說:“我要是什么也混不出來,就去做個手模特,我們班的同學都說我的手好看。”

我們沒有坐車,走著回學校。這兒離李然的學校有好幾站的距離,走著走著,竟然就到了,我還有些戀戀不舍。李然也似欲言又止。

“我感覺……”

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感覺,你表妹有點問題。”

>>>蹲點

表妹和另外一個女孩各領著一個男青年進了店。這是一家胡同里的小吃店,起的名字很特別,叫“巴西咖啡”。

我點了一根煙,平靜地抽著。不一會兒,煙味兒彌漫了整個車里。

自參加工作以來,我已蹲人無數。我們習慣把守候監視犯罪嫌疑人的行為叫“蹲”。開始我的師傅毛磊帶著我蹲,后來就是我自己蹲了。我蹲表妹還是頭一遭。李然說表妹在賺些黑心的錢,這是表妹親口告訴她的,我要查個明白。

半個多小時的空兒,和表妹一塊的那個女孩領進去的男青年罵罵咧咧地走了出來。我開車跟了上前,跟了二三百米,離開飯店的視線了,我下了車,掏出警官證,向他走了過去。

我回來時,表妹領著的男青年也出了店,不過并不是他一個人,表妹扯著他的袖子,那人掙脫走了。咖啡店里出來幾個男子,跟著那人去了。我知道好戲來了。

走了200多米,幾個持木棍的男子從后面沖了上來,一腳把男青年踹倒在地……

>>>“酒托”詐騙

那女孩顯然等得有點不耐煩了,不停地看手表,又過了一會兒,直接撥打了我的電話。

我感覺是時候了,沒有接手機,徑直走了過去。

“你是‘寂寞女孩’嗎?”

“我是。”

“不好意思,路上堵車,我來晚了。”

她似乎相信了我的解釋:“沒事,我們走走吧。”

她面無表情,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根本不關心我是不是網上的“冬蟲夏草”。

走著路,我隨便問了她一些情況,她簡要答了,問:“就這么走嗎?不如你請我喝點什么吧?”

我說:“好啊,你說地方吧。”

她說:“前面有家咖啡店,挺干凈的,我們去坐坐。”

我說:“成,你想去就好。”

她的臉色好了一些。

我問:“你的手機號碼怎么和網聊的時候不一樣?”我在聊天室里網聊時,和我接頭的女孩要了我的手機號,也提供了她的手機號。

她說:“我的手機被人偷了,剛換了一部。”

我們見面的地點距離“巴西咖啡”不到200米,走著走著就到了。我選了個位置坐好,點了幾個小菜,正想點飲料,女孩已叫了紅酒。我四周看了一下,屋內有20多張桌子,每個桌子上都有一對男女。表妹不在這里。

女孩說:“我有朋友也失戀了,要不叫來一塊玩玩。”她在網上說剛剛失戀,心煩得很。

我說:“好啊,人多熱鬧,我也叫個人來。”

女孩打了電話。

我也給喻漢洋打了個電話:“有空嗎?過來坐坐,以最快的速度。”

喻漢洋過來后,臉上特不自然。我以為他見有幾個陌生的女孩在,不太自在。喻漢洋不大說話,但場面卻不顯冷。他長得帥,幾個女孩明顯比較欣賞帥哥,爭著和他說話。

他找了個空兒俯在我耳邊說:“我們趕快走吧,這地方你都敢來,是黑店,我有朋友在這里被人整過。”

我小聲說:“怕什么?有我呢,我是警察啊。再黑的店能把警察黑了?”但我的警察身份并沒有帶給喻漢洋更多的安全感,他緊張地注視著幾個身材高大的男服務生。

我還沒要酒,服務生已經把五瓶酒放到桌子上了。幾個小菜的味道都一般,幾個女孩真能喝,才聊了二十多分鐘,就下了三瓶紅酒。

我說:“美女們,悠著點,今天可是AA制。”

我的話起了作用,“開什么玩笑?你是不是男人啊。”一個女孩大概從未遇到過像我這樣的客戶。

我說:“你這么能喝,我也不想這樣啊,誰讓我一個月才掙1000塊錢呢。”

另一個女孩見狀,大聲地沖前臺喊要賬單。一個男服務生拿著賬單過來了,我們消費了5480塊錢,酒水費4500,小吃880,餐具費100。

喻漢洋說:“你們上的什么酒,這么貴?”

“1962年產的法國干紅葡萄酒。”

幾個女孩一致對男服務生說找我埋單,紛紛起身要走。

我說:“你們不能走,我們各付各的錢。”

服務生沒有攔住女孩們,執意要我付錢。我說:“我身上哪有這么多錢。你們太黑了吧,要這么貴,找你們經理過來。”

經理很快就來了,30多歲的漢子,一臉兇相,一邊胳膊上文著一條龍。

我問經理:“這酒到底多少錢一瓶?”

“1500一瓶。”

我拿起桌上還沒開啟的一瓶酒看著:“有這么貴嗎?1500,再說了我才喝了兩杯。”

我裝作不小心把那酒摔地上了,一聲脆響,將幾個人嚇了一跳。

經理對我說:“你還得再加1500。”

我也不示弱:“你放屁,你說加1500就加1500啊。”

我的橫是有底氣的,我明白,他們“動”人也不會在店里,店里客人不光我們,要不也太猖狂了。

經理說:“喲,吃白食的,是不是?你找抽也得看看地方。”

幾個服務生馬上圍了上來,有動手的架勢。喻漢洋嚇得臉都有點綠了。

我只好說:“好,算你們狠,我付。”

我裝作很怕的樣子,忙著掏錢。

喻漢洋一定感覺警察也這么窩囊,他一定沒有想到我放在包里的針孔攝像頭將這一切都拍了下來。

我把錢點了一遍交給對方,對喻漢洋說:“來,我們接著吃,這菜花錢買了,就得吃完對不對?”

幾個店員大概從來沒見過我這種架勢。我還要拖一下才能離開,我計算過了,從剛才我在手機按下一個電話號碼的發送鍵,到人趕到這里,不會超過三分鐘。

果然,兩分鐘后,一大隊警察沖了進來,迅速將整個小吃店控制了起來。治安大隊長楊濤殺雞用牛刀,不光親自帶人來,竟然帶著電視臺的人一同來了,現場錄像、照相,煞有其事。抓捕經理時,稍微費了點勁。他退到一個單間里,持一把刀拒捕,我掄起一把椅子就砸了過去。經理抬起胳膊擋了一下,連人帶刀就趴下了。估計我的勁再大一點,他的胳膊就廢了。

楊濤指揮眾人將飯店方的老板、管理人員和每個桌上的男女全部帶到派出所審查。我們事先沒想到店里的生意如此之好,以至于控制的人太多,楊濤從警察訓練基地調了輛卡車來,裝了整整一卡車。對所有嫌疑人員,分別由南石、安順坡、油泉子、長壽路四個派出所分開審查。我帶著喻漢洋跟著楊濤到了南石所。

治安大隊的郭子華和所里值班民警正在審訊那個叫四毛的前臺經理,四毛的兩手被銬在背后,蹲在地上。我走過去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他一看是我就明白了。我一擼他的袖子,他的胳膊還腫著,文著的那條龍腫大了不少。

“身上畫個畫就出來嚇人,你當自己是個角兒吧。”

“哥,是我有眼不識泰山。”

啪的一聲脆響,我扇了他一個耳光:“虧你是道上混的,做事不能做絕了。”

我讓喻漢洋過來:“你扇他一下子。”

喻漢洋不敢,怯生生地看著我。

“忘了剛才他怎么對我們了?對這種人渣,你不扇他就是對人民群眾不負責任。”

我又扇了四毛一耳光:“你也扇。”

四毛將臉往前挺了挺:“哥,你扇啊,為民除害啊。我這臉,欠的就是抽。”

這種人欺負人時兇神惡煞,在警察面前卻如此窩囊,如此兩面人生,讓喻漢洋感覺太不可思議。喻漢洋到底還是沒抽,跑出去了。在場的民警都笑了起來。

我來到外面,喻漢洋正在抽煙,手還在抖。

“你們警察的活兒真不是人干的。”

“就這點小場面,你就受不了了?”

“我不是受不了,是下不去手。我也恨他,但就是下不去手。”

“你這樣的人還真做不了警察。”

他點了點頭:“你們警察真不容易。”

我說:“做幾年基層警察,見到人性的丑與惡,是普通人一輩子都見不到的。”

他說:“我尊敬你們的職業。”

我也點了一支煙:“漢洋,我就是想讓你見識一下人性丑陋的地方。你的心太善良,會吃虧的。”

我的話是發自內心的,喻漢洋感激地看著我:“吃虧又怎樣?我還真占不了別人的便宜。”

我一直想和喻漢洋深入交流一下,他太缺乏城府了,我想讓他學會如何保護自己。我暗示過他,對人,包括對身邊的人不可這么盲目相信,甚至對程軍這樣的人也要警惕。

>>>犯罪團伙

和表妹熟的那個托叫曉紅。審查曉紅的是派出所的內勤李榮。

李榮是女孩,警校畢業,一直做戶籍內勤,沒審過人。這回要不是嫌疑人多,人手緊,也不會讓李榮上。

我過來后,李榮像見到了救星。我主動替李榮審查曉紅,李榮負責記錄。

曉紅說的是川普,四川口音比較重。我問曉紅:“你是哪兒的人?”

她還沒有開口,我先說了:“我是山東的,你要也是山東的,我就叫警察把你放了。都是山東老鄉,出門在外遇上事了,也得給個面子是不?”李榮正想記,我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李榮明白了,放下了筆。

曉紅看著我說:“真巧,我也是山東的,和你是老鄉,真的不騙你。”

我問:“山東哪兒的?”

她想了想:“連云港的。”這話完全露了她的底,她連連云港是哪個省的都不知道。

我故意說:“連云港可是山東的大港啊,都能停航空母艦了。”

“那就是我老家。”

我說:“放你也容易,我打個招呼就成。不過,你得把你知道的都講出來。”

曉紅連忙點著頭:“知道的我都說。”

我一使眼色,李榮開始記錄了。

“你們老板叫什么?”

“老板叫王大棒子,南方人。”

“你們這些托是怎么做‘業務’的?”

“我們店里有鍵盤手專門上網聊天釣魚,我們負責見面,見了面就往這店里領,客人的餐費里我們有10%的提成。”

“鍵盤手都是什么人?”

“不太清楚,都是男的,老板帶過來的,我也不是很熟。”受害人做夢也想不到在網上與他們打情罵俏的都是些大老爺們兒。

“你做了多少次?”

“沒幾次,連這回也就三四次吧。”

“給你臉不要臉是不?”

“我做了十來回吧,記不太清了,但最多不超過20次。”

這個數可以估算出到底有多少受害人,顯然,報案的人僅僅是少數。

“四毛,都做了什么?”

“他長得兇,能鎮住人,我們遇上不好說話的,都讓他出面鎮鎮場子。”

“他威脅過你們沒有?”

“沒有。”

“你和宋琳琳如何認識的?”李榮要記,我又碰了碰她。

“飯店招聘的時候,我們倆都來應聘,都聘上了,就熟了。”

“聘上了,就開始騙人是不是?”

“不是。起先我發現是騙人的,也很過意不去,見有人還挨了打,就不想做了。后來見收入特高,有時做一單比我做半個月的工都強,就接著做了。”

“宋琳琳做了幾單?”

“她做的比我少,因為晚上還上課,也有十幾單吧。宋琳琳命好,當時沒在店里,你們可以再等一下,也能抓到她的。”

她還盼著表妹也進來。

“你知道你這種行為在法律上的定性嗎?”

“不知道。”

“這是詐騙,你知道詐騙罪怎么判嗎?”

她又搖了搖頭:“不知道。”

現場抓獲的酒托、幕后的組織者、負責聊天的鍵盤手都被刑拘,對組織者等主要的犯罪嫌疑人,派出所采集了個人信息進行網上比對篩查。一比對不要緊,四毛竟然是個上網逃犯,兩年前在湖南傷害他人致人死亡。四毛因一起糾紛,伙同他人竄至受害人家中,將夫妻兩個打得一個當場死亡,一個經搶救無效死亡,還將孩子帶走販賣了。經過串并案件,我們發現在江蘇、河南等鄰近省份,都有類似的案子,顯然這是一個流竄多地的犯罪團伙,他們沒想到的是能栽在我們這個地方。

一次普通的治安行動,打掉了一顆毒瘤,竟然還破了外地的一起重大案件,這是個大戰果,編發材料報上去肯定能被省廳采用,對此楊濤很滿意。他這個人比較仗義,因為線索是我摸出來的,在向副局長劉利群匯報戰果的時候,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我是如何摸線索的事兒,劉利群因而對我印象很好。劉利群分管治安、國保和經偵,借這個機會能接近他,對我可是一件好事。

>>>午間新聞

這起案子經過媒體曝光后,前來局里報案的人絡繹不絕,看來“利潤”真是不小啊。

據王大棒子的供述,“酒托”詐騙是新興的“朝陽產業”,與“醫托”等“產業”一樣,能在短時間內創造極高的“效益”。按照王大棒子的計劃,一年做兩個地方,一般來說,“業務”開展兩三個月之后,網上和投訴、舉報就多了起來,咖啡店就要盤出去,另行開張。這個店在我們這兒開了兩個月,已接近尾聲。

市電視臺很快報道了這起案子。新聞里有采訪劉利群的畫面,現場鏡頭里出現的最高領導是楊濤,還給了我一個臉。更讓我們想不到的是,這事竟然上了中央電視臺的新聞,雖不是晚間新聞,而是午間新聞,但央視的影響力大啊。

這新聞能被采用,主要是點好,一是因為四毛重案在身,兩條人命加拐賣一個孩子,十惡不赦。另一方面是接近“3·15”,有典型意義。當然,我們也聽說宣傳處費了不少“勁”。

本局的工作能上中央臺的新聞,可謂多年不遇。牛玉國非常滿意,正巧第二天全局召開季度工作講評會,就在會上當場表揚了我:“劉樹林這個人行,技術技術有一套,偵查偵查有一套。”牛局的本意是好的,想突出一下典型的帶動作用。但這樣一來顯得我過于顯眼,這對參與打擊處理的團隊其他人不公平。我很怕其他人有意見,并且他們的意見不會沖局長,而是沖我來,我豈能不怕。

有了局長的表態,局政治處迅速報請大市局政治部給我記了個三等功。對立功的事,一等功由公安部審批,二等功由省廳審批,三等功市局說了算。雖然說三等,但一線警察立功的機會并不多,我太幸運了。這是我跟蹤表妹得到的活,竟然立了功。人生啊,真像戲劇一樣,我有點無地自容了。

>>>不務正業

當初我建議楊濤將行動的時間定在晚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盡可能多地抓獲涉案人員。私下里我是想避開表妹的“工作時間”,要不然,她要是在現場,一定被抓現行,還會妨礙我的“工作”。

晚上回到家,我頭一回對表妹發了火:“你怎么就不學好啊?一個女孩子干什么不行,非得當‘酒托’,騙人家錢。”

表妹已經知道“巴西咖啡”被警方一鍋端的事,她辯解道:“我知道這樣做不好,我只是感覺來錢快一些。”

“錢,錢,錢,錢是親爹啊,你怎么這么不要臉啊?”

“我的親人,這年頭,臉值多少錢?”

“你不要臉,也得替我考慮考慮。我是警察,我的表妹做這種事,你讓我的臉往哪里放?”

“我是我,你是你。我做事又不是你挑唆的,人家找你的茬干啥?”

“那你也不能害人啊,喝杯咖啡吃頓飯就得幾千塊錢,不是把人往死里宰嗎,你以為這里是哪里啊?”

表妹也不是省油的燈:“你以為那些受害者就是好人嗎?心里沒有花花腸子,能被人宰嗎?這是讓他們花錢買個教訓。”

表妹說的倒是實話,我一時無言以對。

我怕表妹會懷疑李然,就把過程說了一下,說有人供出來她也參與其中。為了怕她不信,我說算你這回運氣好,沒抓住你,你知道曉紅嗎,最起碼在拘留所里待上半個月。果然,表妹以為是曉紅把她供了出來,罵了她一聲臭婊子。我對表妹不務正業的行徑早就看不慣了,這回再不擰過來,還不知她會走到什么邪道上去。

我說:“宋琳琳你給我聽著,這回的事我給你兜著,下不為例。你要是再惹是生非,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到時候連你一塊送進去。”

表妹根本不信我的話:“你敢,我讓老爸找你算賬。”

她一提老爸,又戳到我的軟肋了,表妹干這個,與我也是有關系的,是我關心不夠啊。我的口氣軟了:“你以后還是做點正經的事兒,你的工作我再想想辦法。”

“哥,我的事兒你別瞎操心了。”

“我不操心,你別走到歧途上去了。”

“你操心?你再操心,還不是找你那個鐵哥們程軍幫幫忙。”她竟然知道我托程軍的事兒。

“上回經理罵我的時候,都明說了,要不是程老板搭了腔,人家才不要我這種沒學歷的人呢。你知不知道當時聽了那話,我有多難受,好像我是死皮賴臉地賴在人家公司里似的。”

我心里埋怨那經理不知好歹,說話沒數,語氣上卻保持著嚴肅:“就算是人家看程軍的面子要了你,你好好地干,盡職盡責,人家也說不出什么來,反而會感謝程軍給介紹了一個人才來。”

“就他那尖嘴猴腮的樣兒,我看著就惡心。”

“人再惡心,你干你的活就是,也比你不走正道強。”

表妹卻說:“反正我干這個,比馬多麗她們強。”

“人家是大學生,堂堂的省藝表演系的大學生,你能和人家比?”

表妹一聲冷笑:“屁,什么天之驕子,她們在你面前光鮮照人,在我眼里……你以為我不知道,馬多麗一個月去幾趟‘帝皇’。”表妹急起來鼻子都歪了,她瞪著眼睛看著我,像要吃了我。

我明白這話的意思。帝皇是我們市最高檔的娛樂場所,那里的女孩“素質”高是社會上出了名的。

>>>“帝皇”的老板

最近,程軍“失蹤”了三天。他重現人間后,似乎情緒不錯。

“我這一趟平均一天扔出去‘一把手’,還包括美金,”他沖我伸出五個手指頭,“那5000美金沒有白花。”

劉仁泰的兒子在美國留學了一年,回來探親,程軍陪了他三天。上次,程軍讓我和喻漢洋作陪宴請劉仁泰時,他還只是市電視臺的常務副臺長,沒想到這么快又跨上了一個臺階,成了市廣電局副局長兼市電視臺臺長了。當然,能邁上這一步,需要大功夫,劉仁泰的路子野得很。

程軍的文化公司承包了市電視臺的一檔娛樂節目,廣電局和電視臺就是程軍的太上皇。所謂“欄目承包”就是電視臺把一個時間段外包給制作公司,并收取一定的承包費用,這段節目由制作公司制作,經電視臺審核后播出。程軍承包那檔節目,看中的是承包的利潤,比如承包了30分鐘,他可以做27分鐘的節目,那么還有3分鐘可以用來廣告。廣告收入減去承包費就是他的盈利。

程軍要想坐穩這江山,除了他的團隊節目制作能力外,還要上頭有人罩著,程軍的“上頭”就是劉仁泰。

昨兒,程軍剛剛陪著劉仁泰的夫人楊麗和兒子去了趟岳王廟。昨天是個好日子,聽說上頭炷香要5000塊1炷,程軍一出手就是6炷。兒子走時,程軍又包了個5000美元的紅包。

“我這一趟,伺候得局長一家好好的,跟我是局長兒子一樣。”程軍說。

我調侃他說:“你演的角色哪是兒子啊,分明就是孫子。”

“你這句話不對,我是入戲的。我跟他們在一起,我感覺人家就是個爹。”

我樂得不行。

“人的感覺很奇怪,屁股決定腦袋,腦袋決定感覺。誰讓人家的屁股坐到局長和臺長的寶座上呢。”

我說:“在我面前,是不是也有當孫子的感覺?”

程軍說:“屁,就你這大頭兵,就你這個‘吏’,還沒有當爺的資格。”

“現在我當不了爺,不代表以后當不了啊。”

“這話倒在理,你們局也有幾年未動干部了吧,你悠著點,一定要趕上趟兒。”

對我的前途,他比我還要敏感,我嘆道:“你不從政,真是可惜了。你要是在我們局里混,就你這悟性,怎么也得是個處長了。你當了大官,也能照顧照顧我。”

“狗屁,我要是當了你們局長,就讓你看大門去。”

“看大門也行,給我明確個副縣級待遇就成。”

程軍差點笑出來:“美得你吧,看大門的還副縣級。”

“你要感覺副縣級看大門級別低點,可以再往上提提我。”

“正經點兒,”程軍說,“到了你用錢的時候,千萬吱一聲。我別的幫不了你,也就是有兩個臭錢,你給我個機會。在中國,工農兵學商,五行八座,隔行如隔山,可本質都是一樣的,商場、職場都拼的是人脈,拼的是硬貨。我們需要上邊有人,還得出血。”多年生意場、世故的打磨讓程軍的感悟比我要深得多。成功的生意人,都是政客。

他這么說讓我想起喻漢洋了,程軍對喻漢洋可真好,完全是一個兄長。程軍為什么對喻漢洋這么好,除了友誼之外,肯定還有喻漢洋帶來的人脈,誰讓他岳父是副市長陳錦庚呢。

程軍又小聲對我說:“你知道劉仁泰這回怎么上去的嗎?”

我說:“他路子野唄。”

程軍說:“他路子野,可是我為他出的血,一水兒的美鈔啊。”程軍似乎心疼他那些錢了。

我也想到了我的前途,我也想有所作為,同樣也需要人脈,幸好目前曹隊長視我為心腹,局領導對我也認可,最起碼在攤子如此龐大的公安系統,在遠離局領導的一線實戰單位里,能知道有我這么個人,這已經讓我受益匪淺了。這一點,我相當知足。

我假裝不經意地聊起了“帝皇”。

程軍見我提到“帝皇”,有些詫異:“老劉,你準備開葷了?”

“你想哪兒去了,我隨便問問。”

依程軍對我的了解,我的“隨便”一定是“不隨便”。他詭異地笑了一下:“我們去看看,實地考察一下。”

我說:“好。”

程軍并不了解我的本意,我想弄明白,馬多麗到底在干什么,最重要的是李然是不是也參與。表妹無意的話讓我心里多了事兒。

“帝皇”是一家開業才兩年多的夜總會。老板是女的,叫季紅,30多歲,風韻猶存,身形體態特像《非誠勿擾》上的一個女嘉賓。之前,我一直沒想到“帝皇”的老板是個女的,還這么年輕。這行飯水深得很,她能罩得住嗎?我有點懷疑。

據社會風傳,季紅原來就是小姐出身,干了兩年,后來被兩個大款看上,都想包了她,條件是為她自己創業提供資金幫助。兩個人為她爭風吃醋,還干了起來。不過,這個季紅心野得很,從兩個大款身上都撈了一大筆,又把他們撇開單獨干了,開了這家夜總會。當然,得罪了兩個有錢人,得付出代價。不過季紅自有自己的路子,不光擺平了兩個大款,還把夜總會的規模越弄越大,成為本城最重要、最高檔的娛樂場所。這個季紅,道行深得很啊。

我發現程軍和季紅很熟,看來這地方他沒少來。生意場上的男女關系比國家機關里的隨便多了,程軍當著我的面,毫不避諱地朝季紅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還對我說:“非禮勿視。”

季紅打掉他的手:“去你的。”

程軍對我說:“看清楚了,這可不是季老板,這是她妹妹季藍,大堂經理,和季老板雙胞胎,神吧?”

>>>“魚缸”

這家夜總會外面稀松平常,里面裝修卻金碧輝煌,宛若皇宮。特別是一個個包廂,無不奢華鮮亮,耀人眼目。據說大廳的音響是英國原裝進口,并由原廠專業音響師設計安裝,品質絕對一流。

帝皇的客人很多,從客人的衣著氣質可以推斷出他們身份、資產不凡。這里果然是上流人士的交際場所。

我說:“怪不得叫帝皇,來了就有種當皇上的感覺。”

程軍說:“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服務生過來對程軍說了幾句話,程軍說:“一會再安排,我先帶客人熟悉熟悉。”

他又對我說:“走,我們去魚缸看看。”

“魚缸”就是玻璃屋,有好幾個,每個都有好幾十個平方。那種玻璃,從里面看不見外面,但從外面能看到里面。“魚缸”養的“魚”真不少,每缸都有好幾十條,個個光鮮漂亮,青春逼人。在這消費,幾乎都需要陪侍。與別的娛樂場所安排公主進包廂待選不同,“魚缸”是自助式的。

程軍說:“現在的高檔娛樂場所,硬件都差不多,拼的就是軟件,知道不?她們就是軟件。”

我的眼睛都快應接不暇了。

“陛下,我替你選個妃子吧。”程軍陰陽怪氣地說。

“你喊誰陛下呢?”

“到了這里,我們都是陛下。”

程軍隔著玻璃指著一個穿粉紅色學生裝的“魚”,看著像少數民族,也許是俄羅斯風情。隨身服務生用對講機叫了一下“76號”,76號就出來了,程軍也給自己叫了一個。

“我們整水貨還是干貨?”

“隨你。”

“那干貨吧,我們不需要交際,只需要干貨。”

>>>干貨

我帶著76號進了樓上一個小包間,程軍說樓上都是炮房。

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叫“圓圓”。顯然,這個名字和我寫小說時的筆名一樣,都是騙人的。

說實話,雖然我對社會陰暗面頗為了解,但對程軍說的這里的“干貨”到底為何物還在云霧之中,我懷著強烈的好奇心。

圓圓顯然發現我并非老手,她躺在我懷里,笑著說:“進屋有18道程序,號稱‘鬼門關’。男人來我們這兒,就是為了過鬼門關的,能過一遍,不‘死’也得脫層皮。”

“你們這里厲害啊。”

“大哥,你馬上就可以見識一下,我們一樣一樣來過關吧。”

“成。”

“我先陪你看片。”

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孩從側門進來,至少穿了三層衣服,正經得像公司的白領,我思忖著這是道脫衣舞。女孩進來后,又跟進來一個帥氣的小伙,他明顯地粉碎了我的想象。二人在我和圓圓面前坐定,開始調情。原來干貨側重欣賞,而非實踐。我看得面紅耳赤,圓圓一邊看著,一邊點評著。

“大哥,沒見過這陣勢吧。我們這行關鍵的是創意。東莞的ISO標準是人家整出來的,我們這里也有自己的獨創,你在別的地方看不到吧?”

他媽的,他們“整節目”真有一套啊。

我咽了一口唾沫:“這輩子頭一回啊。”

圓圓見多識廣地笑了:“別急,好好欣賞欣賞。”

我邊看邊揣測著馬多麗的角色是這里的“魚”,還是演員,她的U盤還在我的眼前晃悠。重要的是李然啊,她會不會來,我不敢往下想了。

小伙和女孩已經換了五種姿勢,汗水順著光背流了下來。

圓圓說:“大哥,你定力不錯呀,不少客人看不到這里,就對我們泰山壓頂了。”

“小意思啦,我什么場面沒見過。”不過,我的氣喘和吞咽動作卻明顯擠壓了我話里的泡沫成分。

兩個人做完,正好半個小時。他媽的,真專業啊。

“演員”退出去后,“下面,該我了。”圓圓說著,起了身。

“你先別忙,我還有點事兒。”

我拿出一個藥瓶子:“剛才,我看得喘不上來,血壓受不了啊,怕一下過去了。”這是一瓶速效救心丸。

圓圓明顯感到壓力了,我要是死在她身上可不是鬧著玩的。

“大哥,你血壓能到多少?”

“高壓260。”

“大哥,你的身體還能撐嗎?”

“當然成,不過,我想上個藝術圈里的大學生,比如省藝的,你們這里有嗎?”

“有。大哥,你要北電的,我們也有。”

我的表情一定很復雜,圓圓分明覺察到了:“不過,她們可不是魚。”

>>>隱藏身份

我出來時,程軍已經在大堂里等我了。

他半躺在沙發上,和幾個妞兒說著話,不時逗得她們哈哈直笑。我沒想到他會出來這么早,他也沒料到我這么快就出來了。

季藍也款款走了過來。幾個妞兒一見了她,頓時拘謹起來。程軍指著我,對季藍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大客戶、星海電子的CEO劉總。”

他隱藏了我的真實身份,季藍笑著說:“劉總大駕光臨,幸會,幸會。”

我怕人家季藍真問我什么關于星海電子的產品什么的,我不傻眼了嗎?

季藍大概心里也明鏡似的,根本沒往這方面想。她笑靨如粲:“程總,劉總來你怎么現在才說,要不然我可好好安排一下。”

閑扯了一會兒,季藍說:“劉總、程總你們聊,我還有點事兒。”

程軍掐了一下我的胳膊:“我還以為你要開葷呢,原來還在矜持,你來到底是干嗎呢?”

“干該干的事兒啊。”

“你又靠上案子了?”

我含糊地答應了一聲。

“這種地方經常熊出沒。”他的意思我明白,前年我們破了一起搶劫銀行的大案子就是在一家夜總會實現了突破。因為案發當晚,幾個嫌疑人就去夜總會“慶功”去了。

“你工作的事兒我不過問,不過,你們抓人最好別在這里面動手。”

“為啥?”

“影響人家生意啊,”他一指季藍去的方向,“有了特別重要的客人,季老板姐妹還親自上陣,人家敬不敬業?”

“她們敬不敬業和你有關系?她們是你什么人?”

程軍捶了我一下:“老土,她們是我的客戶,我承包的欄目里有她們的廣告,你忘了?”

他不說我還真忘了,帝皇的廣告詞早已耳熟能詳:“享受生活,追求卓越,盡在帝皇夜總會。”

我問了句哪兒有廁所,好去方便方便。

程軍說:“該尿的時候你不尿,不該尿的時候又尿了。要不我找個妞兒伺候一下,幫你扶扶什么的。”

“你這個人,三句話離不開褲襠。”

“還是你了解我,我就這德行。”

在去廁所的路上,一個服務生進了一個包廂,門一閃,我看見曹洪亮、禁毒大隊長陳常勝還有幾位穿西裝的人在里面,正一邊唱,一邊端著紅酒狂喝,季紅畢恭畢敬地侍候在旁邊。

回來后,我對程軍說:“我得趕緊回去。”

程軍說:“著什么急呀?”

“有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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