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兄留步！”

盛夏的日頭雖猛，但曬在人身上卻并不覺得發燙。只因涼風自蜃湖吹上懸明島，消解了這七月的暑意。曦月快走兩步上前，向剛剛轉身的段通歧施禮。

段通歧立于蜃湖岸邊紫薇樹的濃蔭中，看了一眼曦月腰間的紫金腰牌，呵呵笑道：“曦月姑娘已登紫階，段某還沒來得及向你賀喜?！?

“只是會點拳腳功夫，實在慚愧。”曦月擺了擺手。

“曦月姑娘的拳腳功夫，在下雖未親眼見過，但畢竟師出名門，想來絕非尋常武夫可比。連路斷塵路兄，都對你贊不絕口?！倍瓮ㄆ绻ЬS道，“只是這懸明島上守衛森嚴，終日風平浪靜，太平得有些無趣。已多日無從施展身手，難免感到技癢吧？”

“段兄說笑了，曦月并非好事之人?！眱扇隧樦堵?，呼吸著草木與藍花的香氣，邊走邊聊，“倒是段兄被困在島上編寫山川圖志，不得去這北道周邊探查礦藏，也不知何時才能完成謝家兄弟的請托啊?！?

段通歧的笑意稍稍僵了一下，回道：“謝家兄弟喜愛山水，因而與段某走得近些，倒不見得有什么請托?！?

“那就奇了。我可聽說，謝家正在鉆研將道術結合器械的新鮮玩意。道術即生即滅，本無所凝滯，即便用作動力，也必有術士當場施法方可起效。而謝家卻發現了一種可以將道術貯存起來的礦物——”曦月說到這里，故意放緩語速，觀察段通歧的表情，“豫朝境內是禁止私人采礦的，也難怪謝家的老大老三得西出陽關了。他們受雇于知林堂后，整天圍著段兄轉，難道不是希望段兄幫忙探知這大漠里是否有開礦的可能么？抑或是，想要了解豫朝境內的礦藏分布，以冀將來能與朝廷有所合作，獲取一些采礦的特權？”

段通歧笑著聽曦月說完，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道：“曦月姑娘耳聰目明，段某可什么都沒說?！?

“曦月心直口快，如果說破了什么不該說的，還請段兄見諒。”曦月拱拱手，“但覺得若要在北道周邊采礦，恐怕瞞著知林堂是不可能的。此事還不如與堂主講明，兩邊各分一杯羹，豈不皆大歡喜？”

段通歧捋了一把絡腮胡，搖搖頭道：“有沒有羹可分，還不一定?！?

“若有，那可是前無古人的大買賣?！标卦逻@么說，絕非夸大其詞。謝家的產品一旦成功，或許他們從此往后都不再屑于賣什么胭脂水粉了。

是的，這新玩意的前途不可限量，說不定能帶動整體貿易之興旺，并徹底改變眼下中西走商互通有無的格局。至于謝家為何肯在這個節骨眼上頗有誠意地向王家透露合作的意愿，那背后的動機，倒讓人覺得值得玩味。

“段兄若信得過在下，不妨替我向謝家兄弟帶個話。明日我奉命出島巡視，若需我帶回什么草木土石的樣本，或觀察北道周圍的地理水文……在下沒別的優點，就是腳程快，或許能幫上點小忙。”

段通歧終于明白了曦月的用意，拱手答道：“姑娘的話，在下會帶到的。”

“與謝家結盟？”王老爺有些不明白。謝家與王家各自統領南北數百家商號，從前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近些年來，因南北貿易交流日益頻荏，王謝兩家才開始有了競爭。到目前為止，北邊的王家都占據著上風。既身處優勢，又何必與弱者結交呢？

沅芷已得到曦月那邊肯定的消息——北道周邊確實有謝家想要的東西。之前她還有幾分猶豫，如今看來，這機會是絕不能放過的了。

她把傳音鼎一事向父親詳陳了一遍。

原本家中有關生意的事情，應當先知會陸秋琳，若陸秋琳無法定奪，再向病體憔悴的王老爺請示。但前些日子陸秋琳竟主動提前交出了賬本，上山禮佛去了，說是十天半月回不來。所以眼下除了王元秀和沅芷要一同扛起家業之外，王老爺也不得不隔幾日就抽點時間，替兩個女兒指點迷津。

“如你所說，謝家這回確是掌握了先機。”王老爺道，“只是為父不解，他們既握有先機，又何必與我們合作？”

關于沅芷適才向父親稟報的事情，坐在一旁的王元秀早就聽沅芷說過一遍了。這個妹妹對自己如此推心置腹毫無保留，倒讓她覺得有點慚愧。

沅芷道：“女兒以為，謝家應該是需要一些王家的幫助。這新產品的研制，需投入許多財力、人力，尤其是需要學道的人才。女兒出身玉浮派，結識許多修道之人，也對道術更有了解。”

王元秀笑而不語，她知道沅芷說得沒錯，但謝家要找道法高明的術士，也未必非尋上王家二小姐不可。謝立淵此舉，很難說完全沒有私心。

王老爺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似乎也猜到了謝立淵的“動機不純”，但沒有點破，只道：“即便沒有謝立淵的新奇玩意，這些年謝家的壯大也不能讓人小瞧。與之結盟之事，為父沒有異議。只是要幫謝家研究這新奇的玩意，只有你出得上力。往后的日子，可得辛苦你了。”

沅芷起身向父親一拜，答：“女兒不辛苦。關于結盟的細節，女兒想隨謝立淵去揚州細商，這樣一來，京城中的事務就得盡數交托給姐姐了。如今母親上山禮佛，家中主事的只有姐姐一人，實在是辛苦姐姐了才對。”

王老爺想，王元秀雖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但這些年來勞苦功高，本有些擔心沅芷歸來之后不免與她有一番爭斗，卻沒想到沅芷如此大度。她毫不吝嗇地將主事大權交給王元秀，自告奮勇地外出接洽新業務，倒是一個守內，一個拓新，令人欣慰。想到這里，王老爺忍不住點頭贊許道：“你們兩個，都很懂事能干。為父真是一個也不舍得把你們嫁出去。”

王元秀心中五味雜陳。原本母親拼盡全力要為自己爭取的東西，竟在母親失去說話的地位之后，毫不費力地到手了，這難道不令人唏噓么？原來你覬覦的，別人未必小氣。而自己追求的，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曾經為了能在王府中生存而別無選擇的時候，倒可以一心一意去做母親要求的事。如今似乎有了選擇，卻發現選擇總是兩難。若繼承家業，就要放棄連端文；若選擇連端文……呵，放棄自己在王家擁有的一切，去做相府公子的小妾，那算是一個選擇嗎？

她苦笑著搖了搖頭。

本打算御劍去揚州，但謝立淵一句話讓沅芷改了主意……

大夏天的，飛一路，不怕曬？

當然了，除了不想曬黑之外，她還有別的考慮。從前她是個女道姑，出行自然無牽無掛無累贅?，F在是王家小姐，就不能免俗地想多帶點東西了。胭脂水粉、衣服首飾自不必說，遠道去揚州，也不能不給謝家快過壽的老夫人帶點禮物吧？

沅芷在房間里磨蹭了半天，點齊了物品之后，才想到還沒安排車馬。她來到前院，還沒來得及招呼下人，就見到了謝立淵。

沅芷：“誒？不是讓你先走一步嗎？”

“我同意了么？”謝立淵揮揮手，他的兩個手下立刻從沅芷身邊的丫鬟手里接過行囊，直接向府外馬車上搬去。

謝立淵：“本公子把好的馬車讓給你坐。車軸上有特殊裝置，不管路面多么崎嶇，都可保證車身平穩。我猜想你從前沒坐馬車出過遠門，怕你不舒服?！?

“我坐過——”沅芷忽想起第一次的走商之旅，那一路上確實顛得難受，就沒敢繼續說大話。再想想去年的遠行有葉清之跟隨，兩人下過江南上過漠北，逛過夜市翻過倉庫，自己亦把他當做出山之后遇到的第一個朋友，現在他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心里突然有些黯然。其實她并不在意葉清之接近自己是否別有目的，只要他無意傷害自己，查這查那，又有什么要緊呢？可是葉清之沒給自己“原諒”他的機會。

傷感之余，沅芷也沒忘跟謝立淵懟兩句。她皺了一下鼻子，說：“我看啊，你那金貴的馬車說不定走到半路就散架了。”

嘴里如此嘟囔著，人卻很聽話地朝謝家的馬車走去。

給自家省點車馬費，有什么不好？

你別說，這馬車行進起來，倒確實四平八穩得很。

沒走三里地，謝立淵就厚著臉皮擠進了沅芷所乘的馬車。

沅芷白了他一眼，問：“干嘛？不是說讓給本小姐么？舍不得了？”

“為了讓你放心這馬車不會半路散架，本公子陪你一塊兒坐?！敝x立淵坐定之后，才發現沅芷把一頭青絲盤扎在了頭頂，從額頭到后頸都清清爽爽的，顯得年紀越發小了。

沅芷見他盯著自己看，就知道他要取笑自己的發髻，便說：“道姑頭最涼快了，少大驚小怪。”說罷她收起適才正在翻看的衣飾畫冊，藏進了隨身行囊中——那是王元秀親筆繪制的，可不能讓競爭對手家的公子瞧見。

謝立淵眼中看著她小氣的模樣，也不知為什么，心情好到飛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