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王元秀邀來了六位貴婦人、五位小姐和四名教坊女子。眾人在隔絕了彼此的簾幕中入座。
“各位太太小姐,今日咱們誰都見不著誰,又有丫鬟代為發(fā)聲,還請直言無隱。”王元秀坐于堂中,已為自己備好筆墨,隨時準備記錄有價值的意見,“若對王家的胭脂水粉有甚么不滿意的,盡管說出來,好讓元秀改進。”
見其余簾幕中沒有動靜,沅芷向身邊的丫鬟燕兒使了個眼色,燕兒便開口說出了一番事先套好的話:“我家主子說,她的面色偏黑,若是直接撲上白白的香粉,別說臉和脖子的顏色脫節(jié),就是光看臉也不自然,如同戴了個面具。”
元秀笑了笑,答道:“元秀的膚色又何嘗不偏黑?其實元秀亦想過,或許未必要追求膚白若雪,只要面色勻凈,氣色紅潤,便是膚色黑一些,也是好看的。今年春季王家便會出售帶點顏色的香粉,如此便不必擔心把臉敷得過白了。”
聽了這番對話,眾人大概知道可以如何發(fā)言了。左手邊的簾幕中窸窸窣窣了一陣后,有丫鬟代替婦人說道:“我家主子愛用香脂,無奈在春夏季很難買到。前歲囤的,又總是挨不到夏日便放壞了。”
王元秀問:“春夏季天氣炎熱,香脂抹在臉上不會覺得太過油膩么?”
左邊簾幕中的丫鬟又聽夫人交代了幾句,才回答:“主子臉干,便是春夏季也需要補些油潤。若是實在太油,再壓一層干粉便可。”
王元秀點點頭,向發(fā)言者道了謝。
另有人說:“我家主子說,她面色不均勻,有些瘡疤痕跡,白日抹了香粉還好,晚上洗了面,就把老爺嚇著了。”
此言一出,廳內(nèi)響起了竊竊笑聲。
又有人道:“香粉容易受潮,兩季用下來,香味也失了,顏色也濁了,總會浪費一些,讓人覺得可惜。”
還有人說:“我家主子沒別的意見,就覺得不想跟尋常小姐用一樣的香粉,最好是王家小姐自用的、親制的,就如限量百件的謝家白玉凝香脂一般。多加些金箔、珍珠粉,總之是要與眾不同的才好。價錢好說。”
……
如此你一言我一語,竟整整耗去了兩個時辰。王元秀書寫不停,中途還請錦玲加了回紙。等把眾人送走后,她才和沅芷二人討論起來。
王元秀首先肯定了以藥入妝的提議,用朱砂筆勾畫了一下,道:“具體用什么藥粉,還需在京城中找?guī)讉€醫(yī)者多問問。”
沅芷補充:“適才聽人說,最好夜里睡覺也敷涂香粉,我看這可以跟藥粉入妝的主意結(jié)合。把香粉、香脂分作日用和夜用,日用的加入薄荷、陳皮等沁涼提神的香料,突顯其消炎的作用;夜用的則調(diào)入檀香等寧心安神的香料。”
王元秀點點頭,說:“有人面干,好用香脂。有人面油,好用香粉。其實香粉中本就含有油脂,香脂中也有粉末。我們可以調(diào)整兩者的比例,做出幾檔適合不同膚質(zhì)的脂粉來。”
“還有還有!”沅芷點了點王元秀的一處筆記,“有人說香粉容易受潮,總是用不完,看來我們每次分裝的量是大了些,不妨減少一點,算一算,還降低成本呢。”
“那這條呢?”王元秀在筆記的另一處指了指,有些犯愁,“有人稱香粉涂在臉上,顯得面如死灰,沒有光澤……這可有什么法子?”
沅芷想了想,答:“不是有位貴婦人要咱倆親手做香粉,還說里面可以加金箔么?我看金箔是不必了,磨些云母粉進去,應有增添光彩的效用。”
“府庫中倒是剩著不少云母。”王元秀道,“這些意見,我會整理好,交給母親看一遍。所有咱們覺得可行的,也得她最后點了頭才能去做。”
沅芷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夜里,陸秋琳接過王元秀與沅芷兩人反復商議才定下的香粉改良建議,又看了那已被勾畫得面目全非的筆記原稿,沒有提出別的要求,只是把一條被劃掉的提議添了進去,道:“要你倆親自做限量百件的香粉,這條不錯。”
王元秀與沅芷對視了一眼,俯首稱是。
王老爺因白日里睡得多,此刻反而有些清醒,聽見廳中的議論,便也走過來說了兩句:“夫人說的是,你們兩個是我王家不可多得的招牌,要是由你們親手來做,一定能勝過謝家去年的白玉凝香脂。”
陸秋琳聽言,笑出了滿臉皺紋,接話道:“還有啊,她們姐妹二人齊心是好,但如今沅芷一直幫著元秀做事,只讓她出力,卻被元秀占了功勞,這實在不大公平。我看這回就讓元秀做一百盒香粉,沅芷也做一百盒香粉,以口碑定輸贏,看看到底是誰更勝一籌。”
王老爺:“可行,可行!沅芷跟著元秀學了這些日子,也該試著獨當一面了。新一季的普通香粉配方,需由你們姐妹通力協(xié)作完成。至于那百盒限量香粉,你二人務必分頭研究,不得互相刺探。”
老爺都發(fā)話了,元秀與沅芷哪有推拒的余地?只得同聲應道:“是,父親。”
關于普通香粉,姐妹二人最后定下的方案是,制出兩種兼具藥物功效的香粉。一種主打消炎鎮(zhèn)靜,一種標榜活血潤膚,并且各分為瓷白、象牙、杏黃三色。
消炎香粉中將調(diào)入少量茶油、薄荷油和苦橙油,油量較少。這種香粉敷在臉上,立即便讓人有清涼舒爽之感,還帶著云母粉的微微閃光,適合日間使用。
活血香粉中則加入黃姜、龍血脂、杏仁油、檀香油與茉莉油,油量較多,不只更為滋潤,而且頗能舒緩精神,適合夜間使用。
至于兩位小姐親自制作的限量香粉,王家只是先放了消息出去,讓城中的太太小姐們眼巴巴地候著,直到夏天才見分曉。
沅芷明白,這種限量而價高的貨品,其顧客自是上流人物。而王元秀在京中人脈廣、名聲亦響亮,肯定比她這個初來乍到的二小姐受歡迎得多。要是以各自的招牌去賣東西,她勝過王元秀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不過有機會冒出頭來試一試,總比完全沒機會好。
要試著去打開在京城的交際面嗎?不,這時候去與人交游,恐怕有些晚了。自己所能做的,大概就是反復調(diào)試,做出能為她帶來回頭客的好東西。
如此般抱著必敗的心態(tài)參賽,她反倒比較坦然。在她看來,重要的不是一時的勝負,而是從此開始打造長久的聲譽。
不過,對于王元秀來說,這也未必就是必勝之仗。因王元秀手頭上的雜事多,雖然陸秋琳已盡量減輕了她在這段時間內(nèi)的負擔,但她終究不能如沅芷一般清閑,能天天去街上觀察婦人小姐們的喜好,間或還拉幾人問問意見。好在除了人脈之外,王元秀還有另一個優(yōu)勢——錢!不管是可調(diào)入香粉的黨參、燕窩,還是用于裝飾外殼的瑪瑙珠翠,她置辦起來,都不需眨眨眼睛。
沅芷就不同了,她底兒薄,得精打細算。但她也有王元秀不能企及的手段,和兩個她自認為足可信任的幫手。
一個是徐思,幫她安排手藝可靠的工匠,采買品質(zhì)有保證的材料。
一個是葉清之。
先做粉盒。
沒有玳瑁,沒有鏤金錯銀的本錢,沅芷決定劍走偏鋒——青青白白的配色,才適合夏天。
圓形的粉盒不過手掌大小,沅芷將其通體漆成青翠的碧玉色,殼面上刻了四個小字“清夏流螢”。字跡娟秀有力,筆畫中嵌入并不昂貴的珍珠母貝。
好看。
盒內(nèi)的空間扁而小,因她決定將粉壓得密實些。用兩個銀質(zhì)金屬扣把粉盒扣得牢牢的,如此就方便隨身攜帶了。
翠玉色的圓形粉盒之外,還有一個竹編的籠子。這籠子很像燈籠的骨架,只是個頭稍小一些。頂上有供人手提的把兒,外層竹條疏疏落落,既有防震的功用,把中心的粉盒襯得矜貴,又讓人覺得別致可愛。
要取出粉盒,只需在竹籠芯子的底部一推,那竹籠就會像一朵蓮花似地散開,拱出中心的粉盒,并蹦出一張紙箋。
紙箋上的印花可能是海棠、荷花、茉莉、薔薇和芍藥等五種夏花中的任意一種,旁邊各配上一首相應的題花詩。
題字作畫的事就交給葉清之了。
春去夏來,光陰飛逝。
兩個月之后,沅芷和王元秀各自秘制的香粉也已見雛形。
還未分裝的香粉被貯藏在兩個白瓷甁中,分別鎖在東西府庫里,不許任何下人進去窺視。
夏天的太陽出得早。這一日,天色才剛有些發(fā)白,晨光熹微中,有個婦人的身影悄悄出了內(nèi)院,邁著無聲無息的步子,走至西邊府庫門前。
取出鑰匙,動作極為麻利地開了鎖,進去之后不過片刻,便退了出來,再度將門鎖上。
距離限量香粉開售還有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