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之的任務并不輕松。
海棠詩有“醉到花殘呼馬去,聊將俠氣壓春風”,抄十遍。
芍藥詩有“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十遍。
茉莉詩“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猶覺玉肌涼”,十遍;“雖無艷態驚群目,幸有清香壓九秋”,十遍。
薔薇詩有“鶯聲漸老柳飛時,狂風吹落猩猩血”十遍,“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十遍;“不搖香已亂,無風花自飛”,十遍。
荷花詩“風含翠篠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十遍;“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十遍;“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十遍。
沅芷是在讓葉清之幫自己抄寫家規時發現他的字很是好看的。自那之后,她就一直想發揮他這長處為己所用。
在她看來,葉清之這圓潤秀逸的筆觸,與“清夏流螢”的品名、青翠的粉盒、簡樸素凈的竹籠相映成趣,可一點不比金銀珠玉賤價,更有點風雅的意味。
她已忙活了一整天,親自把那白瓷瓶中的香粉壓進了一百個翠色粉盒中。本來她打算明日再來問葉清之要紙箋,完成最后的裝籠步驟,但又覺得干脆一氣呵成,晚上也可睡個好覺,便趁著暮色下沉之前,去了一趟八當客棧。
此刻她正在回府的路上,懷中揣著百張紙箋,心里盤算著她的香粉究竟勝算幾何:
首先是薄荷油和苦橙油的分量下得比較重,為的是與整體清涼沁爽的風格保持一致;
其次是她把香粉做成了淡紫色,因夏日里普通人多少會被日頭曬得膚色發黃,而這種紫色調最能中和黃色;
最后就是包裝上的巧思——開合隨意的銀扣,使其方便隨身攜帶。這靈感來自于先前垂簾茶會中某位婦人提到的“若香脂太油了,壓一層粉便可”。夏天人容易出汗,面部常有多余的油脂。若能隨時隨地補壓一層冰涼冰涼的粉,自能吸汗去油,使人“炎天猶覺玉肌涼”。
至于這些紙箋到底會不會受歡迎,她就無從猜度了,反正她是很喜歡。
獨行沉思間,忽然遇到一個熟人。
“王姐姐!”一個紫瑯派裝束的滿面塵灰的小道士,撥開行人,一路沖到沅芷跟前,又猛地剎住,抹了一把臉,笑道,“姐姐可還記得我?我是楊金刀!”
“楊兄?!便滠乒傲斯笆帧K匀挥浀?,去年她到揚州地界走商,聽說城中林府上有位夫人昏迷不醒,粗略診斷應是失了生魂。她束手無策,又急著趕去漠北,就把林夫人的案子交托給了路上遇到的紫瑯派道士楊金刀,以及跟隨在楊金刀身邊的小師弟許文章。
其實人一旦丟了生魂,就與死差不了多少了,雖知林夫人回天乏術,她還是問了一句:“林夫人的病情怎么樣了?”
楊金刀滿面羞愧,答道:“林夫人回魂無望,我亦查不出兇徒為何人……不過我前些日子遇見了王姐姐的兩位同門,他們似對這事中蹊蹺有所猜測。”
沅芷見楊金刀一副做錯事的模樣,安慰道:“我已聽我的姐妹說了,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他們自有打算。對了,楊兄此番進京,是探親、游歷還是有要務在身?可有個落腳處?”
楊金刀自是為探看沅芷而來,但又不敢說明,就只道是游歷。至于宿處,京城周遭道觀多的是,隨便尋一處就可。
沅芷對這個小道士印象不差,想著自己既然曾經拜托他幫忙調查林夫人一事,這回人家遠道而來,也該做東請吃個便飯才是,就說:“楊兄,有勞你為林夫人的事費心。我現在得先回趟家里,把我這懷中的物事擱下。你若不嫌棄,可否稍候片刻,一會兒我請你吃個飯?”
楊金刀自是喜出望外,鞠躬稱謝。只是他一彎腰,湊近了沅芷,便皺起了眉頭,沉下臉道:“王姐姐,你身上有股怪味?!?
沅芷聞聞左邊的胳膊,又聞聞右邊的胳膊,沒覺得有什么異樣,便說:“楊兄忘了么?我師從青木長老,自小薰焚芳草,故而身懷藥香。這幾日又在制作香粉,大約是混入了一些薄荷和柑橘的氣味。”
“不對?!睏罱鸬段宋亲?,臉色越發嚴肅起來,在沅芷耳邊說,“姐姐,你要小心。”
王元秀的香粉按時發售,沅芷卻稱自己準備不足,因而比她晚了三天。
不出沅芷所料,王元秀的香粉取材極盡豪奢,包裝是翡翠螭龍玳瑁盒,配方完全棄用了米粉,而以海珠磨粉為主,用靈芝、黨參、當歸等名貴藥液浸漬,摻入玫瑰和桃花花粉以調色,香味幽玄深妙,層層疊進,經久不褪。盡管售價高達二百兩,但還是不到半日便銷售一空。
好在沅芷也不遑多讓,清新的外殼和輕巧的設計都頗受年輕小姐的喜愛。以結果看來,她與王元秀之間的這場較量,倒不像一場硬戰,反而似互相補充,各自都有所收獲。
只是過了兩天,就有人鬧上門來了。
來者是京城第一大酒莊的老板娘張夫人,她進了王府之后就要求王老爺、姨娘和兩位小姐都先出來,她必當著所有人的面,才肯說明來意。
氣鼓鼓地坐于堂中,見人到齊了,她才掏出懷中一個翠玉色的粉盒,重重地拍在茶案上,道:“這是你們王家小姐做出來的好東西!”
沅芷上前幾步,驗看之后,問道:“這確是我親手做的,不知張夫人可有什么不滿意?”
張玉鳳冷笑了一聲,答:“我是看在與王家多年的交情,沒有與旁人說,但你們王家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實在也該知道些輕重?!?
王老爺捋捋胡子,又咳了一聲,方應對道:“張夫人息怒,若小女有什么疏忽錯失之處,老朽先給你賠個不是。”
“疏忽?”張夫人又把桌上的粉盒一把抓起,離了座位,將之遞到王老爺面前,道,“你的寶貝女兒做的事,可不只是疏忽這么簡單!”
陸秋琳出來打圓場:“妹妹莫急。沅芷到底做錯了什么,讓你這般氣憤?還請明示?!?
“有毒!”張夫人把粉盒舉到陸秋琳鼻尖,“你聞聞,這香。我聞不出來,但我們酒莊里來了個西域的行商,說這是迷情花粉的味道。用了雖能養膚,但卻亂人性情!二小姐縱然求表現,也不該使這等歪門邪道!”
王老爺咳得更嚴重了,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示意讓陸秋琳查驗一番。
陸秋琳接過粉盒,嗅了嗅,道:“我亦聞不出有何特別之處。沅芷,你可真用了迷情花粉?”
沅芷堅定地否認:“沅芷絕不敢。這香粉是我親手做的,必沒有摻入什么毒粉。望張夫人不要聽信陌生人的一面之詞。”
“你的意思,是我含血噴人?”張夫人反問。
陸秋琳起身欲安撫張夫人,說:“要想知道這其中到底有沒有迷情花粉,也不難。錦瑟,去把留陽醫館的徐大夫請來?!?
張夫人滿意地點點頭,道:“徐大夫是京城名醫,他若說沒有毒粉,我便信了。”
幾人在廳中大眼瞪小眼,等了半個時辰,徐大夫才到。
他早在路上聽錦瑟說明了府中的情況,到了之后也沒說別的,只是取過粉盒聞了聞,便說:“確是迷情花粉的香氣?!?
張夫人嘴角勾了勾,她這回是得理不饒人了。
王老爺喝了一口藥,捋順了氣息,對沅芷道:“那一百盒,可都賣出去了?收回來吧。”
捅了這么大的簍子,老爹居然罵都不罵一句,沅芷忽然覺得有些鼻酸。
但此刻還沒到她認輸的時候。
“且慢?!便滠谱叩叫齑蠓蛎媲?,問道,“徐大夫,你可確定?會不會只是氣味相似而已?”
徐大夫先搖搖頭,答道:“這分明就是迷情花粉的氣味,我不會聞錯的。若小姐不信,還可將堿水滴入其中。迷情花粉遇堿水發紅,醫書上有如此記載。”
“好?!便滠妻D向錦瑟,“錦瑟,你去準備一杯堿水來?!?
她沒有讓燕兒去,是怕陸秋琳信不過燕兒。見陸秋琳對自己點了點頭,錦瑟才離了廳堂去取堿水。
廳中的氣氛緊繃到沅芷手心微微冒汗。
堿水取來了,滴入粉盒中。
“這——!”徐大夫驚叫一聲。
錦瑟又用一個小竹簽攪了攪,讓堿水與香粉充分混合,但即使已和得像一團面糊似的了,也還是沒有發紅!
張夫人臉色僵到發青,陸秋琳卻把自己的驚異掩飾得很好。王元秀依然是有些漠然的樣子,而王老爺則舒展了眉頭。
沅芷笑了笑,說:“怪我不好,調出這等怪香,讓張夫人誤會了。”
王老爺不失時機地稱贊道:“你調出的香,看來真是特別,連徐大夫都聞岔了?!?
“沒問題就好。”陸秋琳暗暗向張夫人使了個眼色,“張夫人雖搞錯了,但遇事先來王府求證,未曾四處宣揚,這番情義王家人銘感于心。”
張夫人也只得軟下了語氣,道了歉。
一場風波平息,但沅芷卻如何都平靜不下來。如果沒有楊金刀的提醒,她這回必得栽個大跟頭吧?
是的,有人偷偷把迷情花粉倒進了她所調制的香粉中。好在楊金刀聞出了異常,她才能趕緊重制。
她故意把香粉的氣味調得極似迷情花粉,就是想看看誰會以此為由頭前來發難。
草熏爐的火光明明滅滅,其上出現的人影亦時隱時現。
“你這能不能行啊…!”影像雖模糊,聲音倒還聽得分明,“自你上了懸明島,連傳音訣都快用不了了?!?
“沒辦法,我盡力了?!标卦侣柭柤?,“蜃城周圍道術效用減半,何況我現在正在這陣的中心。能偶爾跟你傳個話,已是謝天謝地了?!?
沅芷從面前的玉盤上拾起一顆光彩流動的寶珠,道:“你說這珠子每一顆都有獨特的紋理,且顏色變化萬端。單顆為藍色,兩三顆聚攏時為綠色,串起四五顆則變為黃色,若是有更多珠子擺在一起,還會變為紅色和紫色?”
“正是?!标卦麓鸬?,“訂貨吧,我覺得我的主意不錯。”
沅芷的心情有些沉重,嘆了口氣。
曦月勸道:“她若沒有行動,你就只當是尋常的買賣一樁?!?
沅芷房間中還殘留些許迷情花粉的香氣,其實她對于這些錯雜紛亂的氣味并不敏感,倒是被葉清之聞出了端倪。因葉清之問起,她才把有人在她的香粉中添加毒劑、逼得她三天三夜沒睡覺重做了百盒香粉的事訴說了一遍。
其實葉清之并非覺得那香氣有多么特別,他只是發現這味道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