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壽宴怎不見你人影?”曦月伏在馬背上,風沙吹得她睜不開眼睛。
她直覺感到身側的人今日興致不高,然而卻也瞧不出明顯的端倪。
“今天便是激風堂最后的考核,我哪有你那個閑心,去向主子獻媚。”劉疊的馬向前快走了幾步,超過了曦月,只在原地留下一身未散的酒氣。
“哎!不是吃醋了吧!”曦月直起身,也不管會不會吃一嘴沙,繼續張口搭話,“不會有人注意到我的。”
“虬營門口的暗號是‘背斜陽處,西風長烈’,如果消息有誤,我們就只能躺著出來了。”劉疊眉頭緊鎖,如此嚴肅的神情在他臉上倒是少見——好像他真在為稍后去八荒軍砦探營的任務擔心。
曦月打馬跟上前去。剛才她說的雖是玩笑話,但當中也多少有一兩分試探的意思。不過見對方回應得如此冷漠,她便覺得凝在心頭的一點似有若無的情愫就此消散了,當即也正經起來,問:“看壽宴上的情形,八荒軍砦的使者倒跟尋常賓客無異,似乎他們與知林堂的關系并不糟糕。也不知萬一咱倆被逮著了,知林堂會不會派人來救。”
“自然不會。”劉疊說得很篤定,“探營這種事,是奸細才做的。只要知林堂不想跟八荒軍砦撕破臉,就不會承認有奸細這回事。”
曦月認為他說得有理,無奈地點點頭。
八荒軍在北道上有數十個營寨,其中依山而建的三座虬營離知林堂最近。因其占據地利,不易攻克,即便雙方眼下并無大的沖突,但居安思危,知林堂也不能不感到如芒刺在背。
平常堂中多派人假扮成行商或居住在附近的百姓,去大營周圍打探消息。此番因獲得了確切的營門暗號,嵬名青陽便決意讓劉疊和曦月這兩個激風閣新員憑暗號喬裝進營,把那營中地形、布局、人員等情況探視一番,回來詳細匯報,以作為最后一次考驗。
原本以為劉疊是刀架在脖子上依然嬉笑如故的無賴嘴臉,然而此刻他的面色如此肅穆,倒讓曦月也有些慌起來。
兩人已在虬營南面一個窄窄的峽谷中躲了兩個時辰。眼見夕陽將把余暉消盡,營帳中升起炊煙,料想其中兵士也該到了一天之中最為倦懶松懈的換崗時分。兩人對視了一眼,緊接著便策馬躍出山谷,向著虬營奔去。
他們身上的八荒軍服,還是范紫心根據探子回報后的描述親手裁制的。據說為了避免奸細混入,營寨里統一的著裝也會不定期有些許調整。脖子上圍紅巾或黃巾,紅黃巾的系法,都有嚴格的規定。
兩騎飛馳,還未到虬營跟前時,就遇到了一隊剛從營寨里出來的人馬。其中領頭人似有些狐疑地瞧了曦月二人一眼,所幸那隊人應有要務在身,因而只是匆匆交錯而過,徒留曦月渾身的冷汗。
她還沒完全回過神時,忽見身邊的劉疊松開韁繩,上身斜傾,一把抓住她的后領,手上借力,雙腳一蹬,下身在空中劃過半圓形的弧線,落到了她的馬背上!
曦月:“怎么了?!——咳咳!”
劉疊將曦月胸前的紅巾領結扯到背后,半順紋理半用蠻力地扯開,三兩下弄了個別的系法,再躍回到自己的坐騎上。
就在這時,又有三五騎飛踏過來。透過揚起的黃沙,借著暮色中不夠亮堂的光線,曦月勉強才認清——劉疊的新系法應該沒錯。
看來自己也該更警惕才對。
“背——斜—陽—處!”哨兵遠遠招呼道。
好極了,起碼上半句是對的。曦月樂觀地想道。
策馬近前,劉疊代表二人應道:“西風長烈!”
他這四個字說得十分沉著,至少比曦月當下可能喊出的聲音沉著得多。當曦月看到那滿面疲憊的守兵眼中忽然閃現一絲光芒時,攥緊韁繩的手差點就要去拔劍了。好在那光芒一晃即逝,兩個兵士都收了長矛,放了劉疊二騎并駕入內。
天色迅速暗下來,劉疊和曦月匆匆在虬營中繞了一圈,待到營中火把升起,二人對其中布防才有了大概的了解。
從頭至尾,曦月都全神貫注,一是為了把營寨中的景象印入腦中,回去好交差;二是因為這幾千人的大營竟靜息無聲,足見軍紀整肅,二人得以輕松入營,實在有僥幸的成分,不能不全神戒備。
巡視完畢,打馬出營,一路狂奔至三里地外,人乏馬疲的曦月才有些癱軟下來。但腦中那根弦不過松弛了片刻,就又因由遠及近的馬蹄聲而忽地繃緊。
這是個月晦之夜,借著火把的光亮,曦月才看清了那三騎是自己人,松了口氣,道:“我都不知道原來我們有后援。”
行在最前的路斷塵面帶笑意,卻說出了一句無法使人感到輕松的話:“時間正好,走吧,有新任務。”
劉疊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只是黑著臉跟上了那三騎。
曦月問:“什么任務?”
路斷塵答道:“適才收到消息,說賀蘭莊假扮知林堂的人,在北道上打劫了一支商隊。咱們不能白背黑鍋。”
曦月:“對方有多少人?”
“二三十。”路斷塵快馬在前,“只我們三個,有點危險。加上你倆,綽綽有余了。”
在賀蘭莊與知林堂勢力交界處,有一段寸草不生的荒域。行人只能匆匆經過,若是呆得久了,就會生出幻覺來,甚至發狂而死。因沒有任何一股勢力敢派人長久駐留,此處便成了不想遵從北道上和平原則者趁火打劫的絕佳場所。據說近幾年賀蘭莊沒少做這勾當,曦月在藍橋營中時也不無耳聞。
五人熄了火把,找了一處山隘,埋伏起來。
不一會兒后,從南邊果然來了三十余人。前后輕騎簇擁,中間是三輛貨車,這支不舉火光的隊伍,在僅有星輝照耀的荒域上猶若游魂。
路斷塵傳達的命令很明確:“東西全要了,外加留一個活口回賀蘭莊報信。得讓他們知道知林堂不好惹。……不對,等等!”
路斷塵定睛一看,發現竟還有個俘虜。那人雙手被縛,亦步亦趨地跟在貨車后面。
“怪了。”路斷塵當下改了主意,“看來此人有些來頭。”
“怎么說?”曦月希望自己沒被路斷塵聽出她的緊張。
路斷塵一拍大腿,道:“這樣吧,道姑負責救人。”
說罷他舉起弓弩,其余三人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這弩箭上淬有知林堂獨有的劇毒,便是沒射中要害,傷者也活不過半日。
一連十幾只勁弩噈噈噈地發射出去,那帶動的風聲直讓曦月聽得有幾分心驚。不遠處立刻有五六人痛呼落馬,而被射中的馬則癲狂起來,將已見潰散的隊形沖得更亂。
劫匪在人仰馬翻中還未辨清威脅來自何方,路斷塵等五人已策馬而出,一面飛馳,一面穩穩定住上身,繼續發射弩箭。
此地距離蜃城很有些距離,曦月的道術雖不能發揮全效,但也不是全不抵用。她索性舍棄了那匹勞瘁不已的瘦馬駒,御劍直飛向貨車后驚惶不安的身影。
陡起的凌厲劍氣將周圍幾人逼開了一丈地,曦月揮劍斬斷綁縛俘虜雙手的粗繩,以免她繼續被那受驚的馬匹牽動的貨車拖著四處跌撞。
正要扶起地上的俘虜時,適才退開的劫匪也早就回過神來。一柄長刀正劈向曦月腦門,她卻不格擋,而是低下頭,身子往前一滑,反手揮劍,直接斬斷了長刀的刀柄。
旋過身時,忽見疾刺過來的長矛尖尖。曦月偏過頭,右手棄劍握住長矛一端,左手抓著俘虜,挺身而起。那揮戈的人本就因長矛尖端傳來的力量晃得重心失穩,見這從地上突然躍至半空的人影,更嚇得目瞪口呆,下一瞬便被曦月踢下馬去,而曦月和俘虜已坐上了馬背。
所幸俘虜是個女子,身量較輕。
飲夢劍亦從地上彈起,但在曦月接過劍的空隙,身后又襲來大刀揮劈的涼風。
那一刻,她不知道會是自己先接過劍、刺向身后的人,還是身后的人先把她劈成兩半。
“噈!”一支弩箭從肩頭擦過,猛地扎進了揮刀者的心臟。
而曦月也衣甲破裂,肩頭滲出黑色的毒血。
意識喪失之前,她只記得好像看到了一對凝滿寒霜的瞳仁,如星空下閃著冷光的長矛尖芒一般,幾乎將她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