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芷這日茶飯不思,從中午開始躺死在床上就沒下來過。
陸秋琳聽錦玲如此回報,越加寬心,想著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把沅芷嫁出去。府第越高貴的人家越好。對方的門第越高,自然對王家的聲譽(yù)和生意都越有助益,不僅讓王家無法拒絕,更使老爺絕了招贅的念頭。
幸在多年來王元秀這孝女的形象扮得不錯,王老爺對她視如己出,以至于把家業(yè)交給哪個女兒,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
這一念,她非爭不可。否則等到王老爺歸西,難道眼睜睜看著沅芷一人掌家,還指望這個與自既無血親、又無恩情的女兒來孝順自己么?
直到半夜,肚子響了幾聲,沅芷才艱難地下了床。她把枕頭塞進(jìn)棉被中,弄出個似人的形狀,再換上一身男裝,凝神運(yùn)功,倏忽間便穿墻而出,躲進(jìn)了自己房外的樹叢中。
因回家之后疏忽了練功,王家的宅院又太大,她沒有自信能一下子移形到高墻之外,只得先躲過守在門口的侍婢的眼睛,確認(rèn)周遭無人了,才躡手躡腳地跑跳幾步,再用輕功翻了出去。
根據(jù)管家徐思的回報,葉清之暫住在京城南面的八當(dāng)客棧。沅芷于路上買了些果品酒食,心里準(zhǔn)備好了一些道歉的說辭,才敲響了葉清之的房門。
葉清之開門一看,見是一個模樣清俊的“男子”,起初有些驚異,但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很像這位小姐的做派,才見怪不怪地引她而入。
沅芷滿臉賠笑道:“葉兄,這回連累你了,對不住,對不住。”
“小姐已對在下多有維護(hù),甚至不惜自罰禁足來為在下開脫‘拐誘良家小姐’的罪責(zé),在下豈能不知好歹?”葉清之確實氣色不佳,大約是在練功,是以夜半未睡。。
沅芷解開懷中的包裹,里面都是夜市上買到的小食。本是要送予葉清之吃的,但她忍不住先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個麻糍,有滋有味兒地嚼了起來。葉清之見她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笑,連日間的不快也淡忘了幾分。
沅芷看他正嘲笑自己吃東西,推了他一把,道:“你也真是的,自己身體不舒服,怎不與我說明?害我得把你背回府……唉,你別說,你看著清瘦,其實不輕呢!”
葉清之正想推辭沅芷遞來的黑糖麻糍,但看沅芷堅持,只得稱謝接過,道:“在下年幼時,窘于衣食,許是因饑寒交迫,才落下了這怪病。平時并不覺得不適,只是偶爾會猝倒在地……昏睡而已。已許久不發(fā)作了,沒想到這病根尚在。想想若是在下昏睡時小姐恰好遇險,那清之便是護(hù)衛(wèi)不力,如此更難辭其咎。夫人遣我走,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
昏睡病?沅芷倒是聞所未聞,問:“你年幼時饑寒交迫?那現(xiàn)在多吃點,可對緩解病情有好處?”
這個小姐還真是只知道吃……葉清之笑著搖了搖頭。
沅芷也不知他在笑什么,只感覺自己的提議很有道理。她抿嘴舔干凈唇上沾到的黑糖粉末,繼續(xù)說道:“我看你這病,聽著好像沒什么,但其實暗藏兇險。假使你行走于山林間,突然猝倒、睡著了,豈不是被豺狼虎豹啃得骨頭都不剩?便是城中僻巷,也說不準(zhǔn)會被人掠走財物,甚至劫財又劫……嗯,真真好危險吶。”
說罷她靈機(jī)一動,摸出懷中的香囊,再從案上取了紙筆,快速地寫下兩行字,將紙條和一張一百兩的銀票一同疊好,塞進(jìn)囊中,遞給葉清之,道:“這里面的字條上寫著,乞求過路人把你安置在避風(fēng)擋雨的處所,以百兩銀票酬謝。如果能把你送到王家府上,本小姐再賞百兩。未必抵用,你暫且收著吧。”
葉清之聽言,黯然的神色中忽然有了一些光彩,那香囊好像有魔力一般,使一陣酥麻感擊穿他的小臂直達(dá)肺腑。他就這樣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不該收沅芷的錢,道:“小姐的……多謝小姐的香囊與紙條,只是這銀票……在下收不得。”
“誒誒誒,這香囊繡掉了我半條命,銀票倒是我最不缺的。”沅芷把東西擋了回去,“而且呢……王府是辭退了你,但本小姐還想雇你呢!有興趣嗎?”
葉清之回答:“小姐有何吩咐,在下赴湯蹈——”
“我還沒想好,先雇了再說,人才難得嘛。”沅芷站起身,見葉清之衣衫單薄,隨手取下椅背上的一件外衣,裹在他身上,道,“我已幫你墊付了一個月的房錢,你好好在這兒住著。我現(xiàn)在被禁足,也不能老溜出來,有事咱們用傳音訣聯(lián)系——你會傳音訣吧?”
葉清之臉色依然蒼白,但耳朵又熱又紅,點了點頭。
“我見世間人,個個爭意氣。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闊四尺,長丈二。汝若會出來爭意氣,我與汝立碑記。”沅芷忽然吟了首詩,又長嘆了一聲,說,“一首打油詩,話俗理不俗……你給我記著,要惜命,毋爭義氣。”
眼眶酸熱了一下,沅芷辭別眼前人,離了客棧。
葉清之坐在原地,很久才回過味來:沅芷何曾見自己作意氣之爭?她必是又想起那個去伏闕上書的短命弟弟了。
原來自己在她心目中,真跟弟弟一般么?
在禁足的日子里,沅芷常以“學(xué)習(xí)女紅”為名找王元秀,間或幫她出些生意上的主意。姐妹二人每天一同去向父母請安,倒也似其樂融融。
之所以能讓陸秋琳挑不出毛病,關(guān)鍵還在于沅芷懂得卑弱自持。她一直像跟班似的隨在王元秀身后,一點也不擺出“嫡出”的架子,如此自然能避免不少矛盾。
這天她照舊去敲王元秀的房門,里面卻只出來一個丫鬟。
沅芷問:“小翠,我姐呢?”
名叫小翠的丫鬟欠身行禮,答道:“回稟二小姐,今早府上忽來了一位貴客,大小姐都沒來得及跟老爺問安,便急匆匆趕去前廳迎人了。”
沅芷又問:“什么貴客?”
小翠剛要回答,院子里便傳來了陌生的人聲——
“王老爺可是看不起在下,只讓一個庶出的女兒來迎我?”
沅芷循著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個墨藍(lán)色衣飾的男子正站在外院與內(nèi)院的交界處。他面前的王元秀步步倒退,分明是想把眼前人攔下,卻攔不住。
“謝公子來得忒早了,家父與家母都還未起身。何妨先在前廳品一品茶?此處已是內(nèi)院,外人實在不便進(jìn)入。”王元秀雖身材高挑,但眼前人依然比她高出了一個頭。她身邊的奴婢更畏縮膽小,竟沒人能幫她擋一擋。
小翠在沅芷耳邊偷偷說:“那是揚(yáng)州謝家商號二公子謝立淵,他前些日子投了拜帖,說是今日登門,誰知來得這么早。”
“欺人太甚——”沅芷見那人竟硬闖內(nèi)院,還為難一個女子,不能不有些氣憤。
她身形一晃,一瞬間便出現(xiàn)在了王元秀身側(cè)。只見她猛地抓住謝立淵那正要去撥開王元秀的右手,笑著說:“庶不庶出,她都是現(xiàn)在王家的掌家大小姐。嘖嘖,聽聞謝員外老來得三子,個個豐神俊貌,從頭到腳與他老人家無一處相似,坊間傳為‘美談’。今日一見,謝公子果真俊如玉山之將崩。如此好造化,實在引人遐想啊。”
謝立淵都不知身法猶如鬼魅的沅芷是何時冒出來的,但看她雙瞳剪水若含秋波,真似無情也動人,一張利嘴卻出言不遜,手上的勁道更非尋常,心下明白了來者的身份,回道:“不知王家二小姐對在下有何遐想?”
“有何遐想,不妨謝公子隨我去前廳慢敘?”面對這種惡人,即使是被調(diào)戲了,沅芷也一點也不覺得害羞,否則豈不正中那人下懷?她右手往前一引,示意謝立淵回身轉(zhuǎn)出內(nèi)院。
謝立淵見她面不改色,更覺得有趣,腳下紋絲不動,仿佛下定決心要在內(nèi)院等王老爺出來,道:“二小姐對這個沒血親的姐姐倒是很講義氣,但不知你這位姐姐會不會感激你呢?”
“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王元秀先前被謝立淵的氣勢所懾,眼下有了沅芷壯膽,便恢復(fù)了從容,“都有外姓人欺負(fù)到王家內(nèi)院來了,難道還不知齊心么?”
“說的是呀!唉,我早聽說謝家大公子謝稽留、三公子謝亭山放浪形骸,游于方外,本以為接掌家業(yè)的二公子會是持重之人呢。”沅芷突然覺得,有個姐姐可以互相幫襯的感覺也不錯,繼續(xù)一搭一唱道,“我們這沒血親的姐妹都知道齊心,二公子卻能把嫡親的兄弟趕到塞外去,也真是夠狠得下心的。”
知道謝家兩位公子遠(yuǎn)赴知林堂的人不多,謝立淵由此更不敢小瞧沅芷,又覺與兩個女子斗嘴未免太過無聊,于是一改先前的痞氣,屈服道:“王家小姐果然不簡單,謝某領(lǐng)教了。”話音一落,便轉(zhuǎn)出了內(nèi)院。
王老爺醒來不久,就聽下人說了謝立淵鬧到內(nèi)院、卻被兩個女兒一齊趕出去的事,病容之上展開笑顏,對陸秋琳贊了一句:“夫人教導(dǎo)有方。”
陸秋琳強(qiáng)顏歡笑,心里想著,這謝立淵拜帖上說,要買下王家在江南的六家香粉鋪,看來不免要提去年王家香粉生意不如謝家之事,自覺事態(tài)不妙。
王氏夫婦已在前廳入座,沅芷本該繼續(xù)在內(nèi)院禁足思過,但王元秀卻把她拉了出來——
謝立淵看沅芷的眼神她再熟悉不過,雖是極盡挑釁,但那似怒非怒、似喜非喜的曖昧之中,分明就是一個男子對一個女人的興趣。上回去連府賀壽,以連純文那再明顯不過的斷袖之癖觀之,沅芷是死活都不會愿意嫁過去的。倒是這個謝立淵……王謝聯(lián)姻,或許未為不可?
“不賣。”王元秀好整以暇地呷了口姜茶,回絕道,“有感謝公子遠(yuǎn)道來訪,王家必將好生招待。但買鋪子一事,只怕得讓謝公子失望了。”
“大小姐何必說得如此絕對。”謝立淵挑了下眉,道,“經(jīng)商之道,在于各展所長。王家去年的香粉生意慘淡如斯,所謂日中必彗,窮則思變,何妨趁機(jī)甩脫那虧本的買賣,也賣謝某一個人情呢?”
“慘淡如斯?謝公子未免夸大其詞。”王元秀用繡帕印了印唇角,“謝家向來善制香脂,去年冬天那‘不許賣給王家人’的白玉什么什么,確是名動江南。但說到做香粉,我王家可不敢太謙。眼下天氣漸暖,待到春貨一上,便知是誰更慘淡了。”
陸秋琳對元秀的應(yīng)對比較滿意,見王老爺只顧飲茶笑而不語,心里的石頭已有一半著了地。
“哦?大小姐倒是很有自信。”謝立淵冷笑了一聲,繼續(xù)說,“在別處的買賣或許各有輸贏,但要論江南香粉,呵,謝某可不曾見謝家比王家慘淡過。……大小姐,你說話可做得了準(zhǔn)?興許將往年江南六鋪的賬本讓王老爺過目一番,王老爺便會另有打算,也說不定。”
“謝公子過去未曾見過的,將來未必見不到。”沅芷突然插話,“說起來,謝公子掌家也就是近三年的事,見得少了也不足怪。……我姐姐說話自然作準(zhǔn),她開始掌管王家香粉生意時,謝公子還在閣中讀書呢。”
聽到這里,王老爺竟笑出了聲,嘴上卻指責(zé)沅芷道:“沅芷,莫對貴客無禮。”
“沅芷玩笑話,知錯啦。”沅芷吐了下舌頭,臉上機(jī)靈的淺笑悉數(shù)收入謝立淵眼中。
“既如此,謝某也就不再多費(fèi)唇舌了。”他此次進(jìn)京另有他務(wù),買江南六鋪不過是在拜訪王家之余順道試探,只是沒想到遇見了一個意外之喜,“二小姐說謝某從前未見到的,將來許會見到,那謝某便拭目以待。若是今年春天還未見到,王老爺不妨再考慮考慮謝某的提議。”
王老爺咳嗽了兩聲,亦放下茶盞準(zhǔn)備送客,道:“有謝公子這番話的激勵,我那兩個小丫頭自會努力不讓謝公子失望的。”
謝立淵起身欲走,突然腳步將去而復(fù)旋,轉(zhuǎn)過身來又說了一句:“適才大小姐說要好生招待謝某,不知是怎么個招待法?”
“元秀手頭瑣事繁多,怕是抽不出太多空。就由沅芷作陪,伴謝公子在京中游覽一番,何如?”王元秀向上座望了一眼,陸秋琳立刻心領(lǐng)神會。
沅芷卻道:“姐姐,我……我還在禁足……”
“哈哈哈,無妨無妨。”陸秋琳“寬大”地笑道,“已禁足一月,想是你也反省夠了,便代你姐姐好好招呼謝公子吧,將功折過。”
沅芷想到自己提前被解了禁,喜上眉梢,對陸秋琳道:“多謝母親。”
“那謝某就恭候二小姐了。”謝立淵留下意味深長的一笑,揚(yáng)長而去。
王老爺難得見客,雖言語極少,但也耗了些精神,必須立刻休息。回房之前,他對兩個女兒說道:“謝家在江南占據(jù)地利,香粉生意勝過王家,也不奇怪,元秀不必太自責(zé)。”
王元秀略為松了口氣。從前她這個繼父可沒有這么好說話,實在是病重之后,才越來越通情達(dá)理了。
不過,沒想到王老爺還有一句話跟在后頭:“今年讓沅芷幫元秀,一起管起香粉的買賣。那銷量若是不漲三成,年底就把你倆都嫁出去!”
王元秀與沅芷面面相覷,沒有別的選擇,被迫領(lǐng)下了這軍令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