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有下人來問沅芷,是否要將那剩下的一千張貂皮運入府倉。沅芷自有打算,只教人備好車馬,聽她的吩咐。
葉清之起得早,但沒想到王家小姐起得更早,一出門便見她立在院中等候,還未及開口詢問緣由,腦袋上就被沅芷扣上了一頂金貂帽。又瞧瞧沅芷衣領,也鑲了一圈金毛,與自己帽子上的貂成色一致,相映成趣,卻不知她到底作何打算。
沅芷拉起他的袖子,盯著他的穿著,繞著他走了一圈,搖搖頭說:“你穿灰白色是不難看,但讓人覺得慘淡了些。我給你帶了一身雪白的衣裳,你且去換上。”
葉清之沒有多問,只是領命回房換了衣服,出來時自行扣上了金貂帽。再看沅芷,今日也是一襲柔白素衣,襯得領口的金貂更加顯眼。她面上薄施粉黛,猶如夏日清蓮尖角上的紅暈,比之于仙女的清麗多了幾分艷光,比之于風塵女子的艷光又多了幾分清麗,直叫人挪不開眼。
沅芷從懷中掏出一個粉匣,不顧葉清之推拒,強行在他臉上撲了撲,道:“唉,知道你不喜歡這東西,我保證就這一次,你忍耐一下。”
葉清之無奈道:“小姐究竟想做什么?”
沅芷笑著收好粉匣,說:“葉公子,請上馬。”
心想:就讓你這俊俏的小臉幫姐姐一回吧!
葉清之走到一匹白馬前,還沒來得及上去時,沅芷忽見他腮邊有一絲粉痕沒涂勻,便直接上手幫他抹了抹。葉清之頓時面色脹紅,好在那血色隱藏在雪白的香粉之下,并不明顯。
沅芷與葉清之并轡徐行,身后跟著十輛板車,車上是用紫色的緞子包好的貂皮,緞子上繡了三個大字“蘭麝貂”。
原來沅芷所施的凈咒,本不能完全去除皮料的血腥氣,但平日練功時薰焚芳草的法子,卻能給皮料增加經久不褪的香味。所以她才給這批貂安了個新名目。
沅芷和葉清之身著素衣在前,金貂相映。貨車結彩插花在后,馨香四溢。一行人以北喬門為起點,繞過皇城,快到南熏門時,打馬西轉,從新鄭門出,巡游了一整天,才將貂皮運入西郊的府倉。
就當次日城中對王家的“蘭麝貂”議論紛紛時,沅芷又及時放出了募文,稱王府愿高價聘請裁縫五十人,來參與今年貂衣的制作。應募者需經過王大小姐的面選后方得入職。做工期間,所有人都得住在王家建于西郊的夢華園中,不可對外泄露半點成衣圖樣和蘭麝貂的工藝。
消息一出,應者云集。
有人為了銀子而來,有人好奇蘭麝貂究竟有何稀奇之處,有人則說:“能在夢華園中住上半月,飲食起居無憂,便是不拿酬勞也值了!”
王元秀因面選裁縫疲累不堪,沅芷便特地使人安排了極為精細的蔬食,餐餐都是花樣翻新,并由自己親自送到姐姐跟前。三五日后,兩人倒比從前熟絡了不少,但沅芷還沒敢問起那關于連端文和韓騏的傳言。
雖然她真的很想問。
待五十人終于篩選完畢,送入夢華園中安頓之后,陸秋琳才遣錦瑟將王元秀叫到自己房中。
王元秀是狐媚眼好身段,是玲瓏心蜜糖嘴,但每次被母親叫去談話,還是渾身難受。前些日子跟沅芷走得近,恐怕是惹母親不高興了。
回想起來,那幾日雖忙得不可開交,但母親都沒來找自己問話,倒也算是落得自由舒心。
陸秋琳的房間總是燭光昏暗,雖然四下的擺設奢華無比,但那些珠翠瑪瑙、琺瑯瓷器看在王元秀眼中,卻覺得如此冰冷刺目,連帶著房內熏香的味道,都讓她感到頭暈惡心。
陸秋琳一雙瑞鳳眼半睜半閉,坐于榻上,問:“你可知,我為何叫你來?”
王元秀答:“沅芷竟然在漠北進到了貨,實在使人摸不著頭腦。我這些日子與她相處得多,想來母親是想問問我有否打聽到她貨物的來源。”
陸秋琳對這個答案還算滿意,接著道:“你沒忘記自己該做什么便好,那么,你可探聽到了?”
其實王元秀根本就沒問沅芷,但她還是信口胡謅道:“沅芷狡猾,不肯說與我知。聽聞她運貨雇傭的是當地的腳夫,出了城門才換上自己的人,因而下人也不知貨從何來。”
陸秋琳:“罷了,看來那賤丫頭確實有兩下。記住,她防著你,你更該防著她,不能掉以輕心。至于貂皮的事,我們暫且心照不宣,不必追問太多,以免反被她咬一口。”
王元秀:“是,母親。”
陸秋琳:“對了,過幾日連府的壽宴,你——”
王元秀沒等陸秋琳說完,就急道:“女兒不去便是。”
“去!當然要去!”陸秋琳抬手端起一碗茶,飲了一口,說,“你不能嫁給他,不代表不能有些來往。不僅要去,還得風風光光的去,你可明白?”
王元秀心中一嘆,依然恭順地答道:“元秀明白了。”
她當然明白,結交達官貴人,是她的任務。要不是為了與那些公子周旋,她也不會到這個年紀還待字閨中。可是她不明白的是,感情這種東西,真像母親說得那樣,是可以輕而易舉地創生,可以毫不費力地消滅,可以假裝,可以交易,可以讓人進退自如且毫發無傷的么?
最讓她不敢多想的是,到了今時今日,她那爐火純青的交游功夫,別說讓公子們真假莫辨、神魂顛倒,便是她自己,都已快分不清自己究竟有幾分假、幾分真,對誰是假、對誰是真了。
從陸秋琳房中退出來后,王元秀不由得想起了連端文那瘦削的身板,那沉靜,溫潤,始終銳氣內斂的風度。這讓人捉摸不透的人,確實比其他的公子哥來得有趣。
可是母親說,不準嫁他。
她知道,即便嫁了也是小妾。
那么母親的反對,是否真是為了自己好,還是只想把自己留作爭奪家產的工具呢?
也許兩者都有吧。
母親肯定是不喜歡相府的,她反感那些動輒就會被牽扯進黨爭之中的文官,有她的原因——
因為她的前夫、自己的生父,便曾是大豫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參知政事!
然而副相又如何?一封朝奏九重天。
生父被貶到荒涼瘴癘的瓊州地界時,自己不過六歲,弟弟則剛滿周歲。而母親竟然就討了一封休書,沒有跟著去。
長大之后,她才知父親早就病逝于貶地。至于那個出生沒多久就被生母拋棄的弟弟,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母親老大嫁作商人婦,本是無奈之舉,沒想到時來運轉,這個商人竟然發跡成了富甲天下的巨賈。可誰知,她這個與家主沒有絲毫血親的女兒寄人籬下,要付出多大的努力、體現出多大的價值,才不至于被冷眼相待?
深吸一口夜里的涼風,知道這世道本就無情。哪怕身在巨富的門庭中享受錦衣玉食,也有無法對旁人言說的心酸。
正在院中閑晃的沅芷,見姐姐邁步進了房門。原本八面玲瓏的王元秀,此刻竟對她視而不見,這不能說不奇怪。不過憑著依稀月光,沅芷看見了她面上殘留的一點淚痕,便知還是少管閑事為妙。
第二天一早,有下人將夜市上才能買到的黎凍魚頭、麻飲細粉配上生淹水木瓜送到了王元秀房中。她起初覺得訝異,然后便想到這是她與沅芷閑聊時曾提起的愛食之物,不由地笑了笑。
雖然對于虛情假意的猜忌早成習慣,但多少還是感受到了一點人情的溫暖。
這年京中的冬日久不見來,許多商鋪的厚貂都滯銷了。唯有王家的蘭麝貂,薄而暖,輕還柔。年輕體壯的,穿鑲貂邊的棉衣正好;年老畏寒的,穿整件貂也足夠:實在是妙到好處!加之蘭麝貂比尋常貂皮價高,那一絲獨有的香氣便成為了富貴的標志——使人聞味便知對方身價不凡,如此寶貝,自然愈發在上層士人中流行了開來。
沅芷這回不只是賺了不少,更算在家中露了大臉。陸秋琳雖然郁悶,但想王元秀也被記了一次大功,才沒設法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