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龍化州返回京城的路上,沅芷抄了一條近道。
在離開玉浮之前,她將積攢多年的私房錢分了大半給曦月,資她西行之用。姐妹之間,從沒有客套和虛言,曦月大大方方受之不卻,沅芷便知將來必有好意。
袖中一本《山道圖志》,乃是曦月花費了三百兩自段通歧手中購得的,詳細繪制了東陸的山川地貌,并標明了幾條不為人知的南北捷徑。因在揚州有所耽擱,若非改道青州冒險一試,恐怕這回她真是不能如期抵京了。
倍道而行,愈往南走便覺天氣愈發暖熱。等近了京郊,所有仆從、腳夫都已脫下重衣而只著單衫,沅芷才確信此番決不至于延誤貂裘上市的時機。
頭頂金陽的光芒似半分也不曾減過,但風中已分明有了涼意。秋熱至此,也該到了強弩之末。
沅芷風塵滿面,連日來疏忽了梳洗,但眼神中明媚的精光卻比朱顏綠鬢的顏色之美更讓人注目。她心情不錯。
遠望城門之下,一個瘦削的白發人正引頸而盼。走得越近,便越能看清他臉上的焦慮。沅芷示意身后人緩行,自己快馬加鞭趕上前去,在急步相迎的徐思面前停了下來。
翻下馬背,沅芷趕緊攙住這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問道:“徐叔,是家中出了什么事么?怎地您親自來這城門迎候?”
徐思看了一眼葉清之背后滿載而歸的商隊,又見沅芷不像自己這般憂形于色,才松了口氣,答道:“家中無事,只是擔心小姐走商遇到麻煩。……都怪老朽弄錯了小姐出發的日期,偏在那時回洛州探望老父,沒能與小姐同行。”
沅芷安撫徐思道:“走商很順利,徐叔多慮了,卻不知令尊病情何如?”
盡管沅芷對徐思如對家中長輩一般尊重,徐思依舊是畢恭畢敬的模樣,回道:“不過偶感風寒,只因年紀老邁,恢復得慢罷了,無甚大礙。……虧得夫人準假,老朽才得以前去探望。”
沅芷心里一笑,說:“姨娘真是考慮周全,知道令尊比我更需要徐叔。”
若是有徐思這個老面孔同往,那漠北的常旃瑞還能翻臉翻得如此輕松么?她不想太快下結論冤枉了好人,但姨娘這次的嫌疑,總得在心頭記上一筆。
四千張貂皮已入庫,余下的一千張暫時擱置府內。
沅芷順利走商歸來,還沒來得及觀察姨娘眼中有沒有露出驚詫之色,便被這個風韻猶存的女人親熱地一把摟過——沅芷亦報以笑面。這母慈女孝的情景令沅芷的父親倍感寬慰。
沅芷從貨車上取出兩個鑲著母貝的朱漆匣子,一個遞給姨娘的侍婢錦瑟,一個直接送到王元秀手中,說是揚州時下最緊俏的白玉凝香脂,盛于天青瓷中,裹著冰絲水茉莉繡花杏黃錦緞,限量不過百件,請人半夜去排隊才買到的,連自己都沒曾留一個。
王元秀身材瘦高而膚色偏黑,聽聞這凝香脂中含珍珠粉,猜想必有白膚功效。饒是自小受到大家閨秀的教育,一時間也難掩少女心性,歡喜得忍不住當下便開了匣子。驀地一陣山梔花的清香撲來,一雙內勾的狐貍眼更笑成了兩彎新月。揭開瓷罐的蓋子,用手指的溫度化開凝脂,蘸取一點油潤抹于手背上,暈開處確乎白了一些,而那油光又很快便消失了,只剩下真絲一般滑潤的觸感。
陸秋琳一邊喊著“破費”,一邊又夸獎沅芷懂事,只是說到后半截時忽地話鋒一轉,道:“為娘一直都用咱們王家自售的香脂水粉,你這從謝家買的東西,恐怕一時習慣不了。記得,以后少去捧那謝家的場,哈哈哈哈。”
沅芷也陪著笑,應對道:“姨娘有所不知,這謝家限量百件的白玉凝香脂,非得核對了身份才能買,說是絕不賣給王家,怕我們知道它配方中的奧秘。我想元秀姐姐掌管家中胭脂水粉的生意,必對這新品的秘方感興趣,才在揚州托了故人代為購入。所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回頭元秀姐姐研究研究,以姐姐的聰明智慧,必能琢磨出個更好的方子。”
這番話既捧了王元秀,又體現了自己對家中生意十分上心,更表明了對姐姐的支持態度,也實在讓陸秋琳挑不出刺兒來了。
王老爺平時多在房中靜養,今日因沅芷初次走商歸來,才難得地到了廳中。他也顧不得什么貂厚貂薄,銀多銀少,但見沅芷毫發無傷,就心滿意足了。
其實他自感已經日薄西山,早沒了青年時的銳意與雄心。不過這段時間里用了沅芷配的香方,倒覺得精神有些好轉,心情也愈發好了起來。唯一使他掛懷的,大概也就是兩個女兒的婚事了。
沅芷見他面上的表情喜憂參半,便知道他開口要說什么,趕忙道:“爹,過兩天是連相二公子的生日,不知怎地我竟也收到了請柬。我平時打扮土氣,到時候還請元秀姐姐幫我配一身好衣裳,免得到時候我跟著姐姐去了,人家還以為我是姐姐的丫鬟呢。”
陸秋琳噗嗤一笑,王元秀梳妝打扮的本事實乃一絕,這不用說,都是來自她的真傳。她為此頗感得意。
王老爺聽言,越發喜悅,想著連相二公子連純文雖是庶出,但畢竟是有官蔭的,配自家女兒綽綽有余。倒是大公子連端文,為嫡出,雖對王元秀有意,但恐怕門第有些對不上。總之知道沅芷有這個心思,他便放心了許多,連連說:“好的好的,秀兒,你要多關照著沅芷,我看你這身就挺好,給她弄件一樣的來!”
王元秀聽父親咳嗽了兩聲,搶在沅芷前頭去撫了撫老人家的背,笑著說:“爹爹,沅芷長得水靈,又有仙氣,怎能似我這般花里胡哨地打扮?您就別操心啦,改明兒我專給她搭一身,保證美得讓您認都認不出來。”
王老爺笑成了瞇縫眼,又咳了兩聲,準備回屋去。陸秋琳趕緊攙好他,臨走前意味深長地看了王元秀一眼。
王元秀迎接母親的眼光之后,神色便黯淡了一些。她不是不明白母親的意思——
連端文那兒,想都別想。
連府二公子之所以會發請柬給王沅芷,也是陸秋琳輾轉促成的。她是希望把這個嫡女嫁出去,然后為王元秀招贅一個女婿進門,繼承家業。既是招贅,自然不能選相府公子,倒是那個中衛郎韓騏,是武官,地位較低,可以考慮。
這算盤打得不錯,好像既不虧待嫡女,又讓自己的女兒占了實利。
沅芷目送父親的背影離去,心中不無慨嘆:所謂家和萬事興,這大概是父親眼下最大的心愿;只要有最后一絲和平的可能,她是絕不會主動去挑起爭斗的。
兩個女兒各懷心事,在廳堂中面面相覷,一時默然,有些尷尬。
王家的茶米鋪賬本在陸秋琳手中,香粉衣料等則由王元秀掌管。酒家、分茶鋪交給了大伯王先林。沅芷如今手上還是沒有太多實權,只是分去了王元秀手中的皮草生意。
沅芷知道王元秀在衣品上高人一籌,從前自漠北運來的成衣,她都要請人修改了才上市販售。這回沅芷帶來的都是未經加工的皮料,實在應該讓王元秀更一展所長才是。她扯過姐姐的袖子,輕聲道:“姐姐,妹妹有事求你幫忙。”
王元秀沒想到沅芷忽然這么親熱,也有些不習慣,只是禮貌地笑著說:“妹妹請說,姐姐盡力而為。”
沅芷道:“姐姐,從前咱們王家貂皮的進價不低,全靠款式改得好,才能賣出高價。今次妹妹帶回的盡是一等薄貂料,較之于厚貂成衣,更有你發揮所長的余地。你可否給妹妹畫幾個樣圖,妹妹一定請最好的裁縫給做出成衣來!”
王元秀聽了眼睛一亮,問:“只有貂料?怎么,現在才開始做衣服,不會來不及么?”
沅芷見王元秀真有興趣,心下暗喜,道:“姐,你看這天兒,哪有半點入冬的意思?今年天冷得晚,現在開始做,絕對來得及。妹妹只能干走商這種苦活重活,但沒有設計圖樣的巧勁兒,因而不能不請你出山。到時候咱們的衣服大賣,還是屬你的首功。”
王元秀眼珠一轉,道:“我要看看皮料。”
沅芷二話不說,挽起姐姐的手就往后院走去。
天色已晚,貂皮又被抱在紫色的緞面之中,實在看不分明。但王元秀只伸手往里一摸,便知這回的貨物確乎不賴。若是自己不攙和一手,讓沅芷把功勞全占了,有點不甘心。若是由自己來錦上添花,倒是兩人互利共贏,何樂而不為?當下她便點了頭。